宦海沉浮40年的葉閣老被迫去位,東林黨的前沿陣地一下子就暴露於外。現在東林方面的領軍人物,都是激切耿直之人,只顧前行,不屑委蛇。而在閹黨方面,則視東林黨為砧上魚肉,正虎視眈眈準備一網打盡。
當時稍有頭腦的人,都能感受到山雨欲來的不祥氣息。
黃尊素曾經在這時暗示過楊漣等人:應早做計議,最好是主動請歸,避開朝中這塊是非之地,免得首當其衝。而且,主動離開也是向對方示以緩和、圜轉之意,也許可以減弱閹黨下一步的攻勢,致使閹黨找不到興大獄的理由。
這個建議,堪稱明智。人家看你礙眼,你讓開就是了。一般慣例,人不在朝中,被追究的可能性和酷烈度要小得多,很有可能躲開風險。
強項人物走了,戰火爆發的可能性也就會大大降低。如今雙方強弱已經易位,東林這一邊只有維持不戰的局面,才是上策。
再說東林風頭人物一走,閹黨方面也許真的認為「余皆不足慮」,從而暫停鐵血政策也未可知。
葉閣老的失誤,就在於他既然是個溫和派,就應該始終起到緩衝作用,而不應對未來的名聲抱有幻想。但葉閣老太想撈名聲了,他採取的是騎牆態度——閹黨勝,他是東林的唯一保護人;閹黨敗,他也有參與倒魏之功。他建議將魏忠賢放歸的那道奏疏,就是在這種投機心理下寫出來的。結果,閹黨一眼看穿了他用意,再不相信所謂「溫和派」。
很可惜,黃尊素的上述建議沒被楊漣接受。楊漣是個講原則而不屑自保的人,他認為,既為顧命之臣,就不可為苟全性命而遠離魏闕,否則就是辜負了先帝的重托。
他早就鐵了心,決意以一人之悲劇,換得全明朝人的幸福。
天啟四年(1624)的七月,是一個奇異的歷史轉折點。如果不是葉向高走,而是魏忠賢走,那麼兩黨成員後來的命運都不至於那麼慘。
魏忠賢如果在這時走了,即使將來歷史大掉頭,遭受清算,他也不至於有死罪。明朝歷來的皇帝,對獲罪的太監,大多都抱有一點溫情——再不濟也是自己的或者「家父」的老奴,網開一面是有可能的。
但假設畢竟是假設,我們來看真實的場景。八月初一,總監察長孫瑋病故。他是科道之首,忠誠耿直,而且一向是東林黨的盟友。
東林也真是到了倒運的時候,越是前方吃緊,陣地越是出現缺口。
缺了人就要補,吏部尚書趙南星此時仍大權在握,按他的思維慣性,這個關鍵崗位還是要推東林大將。於是在他主持下,廷推左副都御史楊漣頂上。但是天啟卻沒批,大概是還生著楊漣的氣。眾人無奈,又推了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馮從吾,心想這回應該順理成章了。可是天啟考慮到:「大計」(外官考核)即將開始,還是從京官裡推一個熟悉全面的人為好。
這時京中哄傳,魏忠賢有意把戶部尚書李宗延推上來。東林眾人決不讓步,一致推了東林元老高攀龍。
高攀龍的職務是刑部右侍郎。對這個推薦,他甚感不妥,因為他和趙南星是「師生」關係。這樣一來,師生兩個一個掌吏部,一個掌言路,當道於朝中顯要,別人會有看法。
魏大中等卻勸他不要退縮:「如今鑽營的人多,你卻要退後。你是廷推上來的,怕什麼?若皇上不批,我們還要全體去廷爭,當為天下爭此一人!」
眾人既勸,高攀龍也就不再推辭。八月初九,推薦報告送上去了,按例,有三個工作日才能批復。眾人都忐忑不安,揣測皇上那裡恐怕很難通過,魏忠賢也會出來擋路。哪知道,第二天就批了下來。
東林眾人欣喜若狂,好似冬月裡忽然有了小陽春。僅有一二人心生疑惑,覺得這事情大不可解,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高攀龍被順利任命,原因何在?是千古疑團了,似乎魏家班底絕不會有這般疏忽。那就應該是天啟自有他的主張:「大計」還是要用東林的人放心一些。
九月,高攀龍上任之後,果然就有事。他正遇上巡按淮揚御史崔呈秀任滿回京待考察。這個崔御史在地方上貪污受賄,無人不知。高攀龍當然不能容忍,就叫李應升起草奏疏,要彈劾這小子。
崔呈秀聞訊大驚,趁著夜色跑到李應升的寓所,長跪不起,請李大人好歹放他一馬。
李應升冷冷看著這小人如何表演,面色如霜,嚴詞拒絕了。
九月十七日,由高攀龍署名的彈劾奏疏遞上去了,崔呈秀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自辯疏。明朝的行政體制,揭發檢舉是都察院的職權,事情屬實與否,則要吏部來核查。於是天啟讓吏部勘察。
趙南星心中有數:還勘察個屁!官貪不貪,平頭老百姓都知道——披一襲官袍,堆一臉的恭順,不過就唬了皇上您一個人。於是他立刻上疏建議「遣戍」,讓那小子勞動教養去吧。
天啟看了,知道這崔御史是什麼貨色了,就下詔予以革職,責成淮揚地方官查清貪污數目。
這下,崔呈秀把膽都嚇破了,走投無路之中,決定投奔閹黨。他穿戴上表示身份卑賤的青衣小帽,連夜跑到魏忠賢家投靠。一見魏公公,叩頭如搗蒜,聲淚俱下!他哭訴道:東林黨人高攀龍、趙南星挾私排擠,請魏公公千萬給予保護,我願永世做您老的乾兒子。
魏忠賢轉了轉腦筋:這個崔御史。說他不貪,三歲小兒都不信,但是可以為我所用!於是老魏綻開笑臉,安慰了一番,當場收了個「高素質」的兒子。
崔呈秀以前一心想加入東林,人家不要,想不到現在入閹黨不費吹灰之力,不由得心生感激,立刻建言道:「老爸啊,不除去高攀龍、趙南星、楊漣等人,你我都不知會死在哪裡,其餘的人也沒一個能站住腳!」
這個建言,具有相當的戰略眼光,一下子就點醒了魏忠賢。他在此前的剿滅行動還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在此之後,就明顯地有板有眼了——專挑關鍵的人物定點清除!
東林黨,又給對方「貢獻」了一名軍師。
高攀龍與崔呈秀的衝突剛完,緊接著東林諸人又與閣臣魏廣微起了衝突。
十月初一,皇上照例在殿上向全國頒布次年的曆法,群臣列班朝賀,魏廣微卻把這事給忘了,在家裡睡大覺。頒完了曆法,皇帝上又親率群臣去太廟祭祖,叫做「時享」。時享是朝廷大典,四季之初和年終各舉行一次,極之隆重。由皇上帶領群臣向祖宗牌位供酒水,行大禮。
等到儀式接近尾聲時,魏廣微才睡眼惺忪地趕到,慌慌張張地擠進廷臣行列。
大家正在莊嚴行禮,一位閣臣卻是這麼個狼狽樣兒,眾人無不氣憤!
典禮一完畢,負有糾察紀律之責的吏科給事中魏大中,就想上疏彈劾。黃尊素卻擔心此舉會有連鎖反應,勸阻道:「魏廣微氣量狹小,且極好臉面。如此攻他過急,恐生變,不妨擱置。」
魏大中不聽,還是上了一本,痛斥魏廣微身為執政近臣,「倨傲不拜正朔(大明曆法)」,猖狂有如遼東建州女真和西南的叛賊。
魏廣微去太廟祭祖遲到,嚴格說來不過是個考勤的問題,跟人品關係不大,更談不上政治立場。魏大中彈劾他一下也就罷了,但不該上綱到奉不奉「正朔」的高度上。
如此一激,魏廣微當然要氣得跳腳!
他立刻上疏自辯(理由總找得著,譬如為國事操勞過度睡過了頭等等),同時四處展開活動。這小子早就暗投了魏忠賢,內廷的宦官對他很買帳。一時之間,不光閹黨成員,就是宮中的一般內侍,也紛紛為他說好話。連客氏都親自出馬,向天啟進了言,說魏大中這不是小題大做、要排擠人麼?
天啟平時就很厭煩廷臣之間的糾紛,見魏大中的話說得確實比較過頭,就於十月初八下了一道敕諭,也就是告誡書。
他總結道,這種風氣的原因是「紀綱不肅,結黨徇私」,因此警告廷臣要反思,要改弦易轍。
抽像地來看,天啟這道諭旨說得不錯,特別東林方面是有這些問題。大臣一受攻擊就引退,小臣依照「政治劃線」評判人物,結果黨爭只能越來越激烈,於國事絲毫無補。
東林黨人只強調品德、操守和「劃線」問題,對國計民生始終沒能提出好意見,就更不要說採取什麼惠民強國的措施了。天啟對他們的弱點,還是看得很準的。
當然,閹黨方面,問題就更嚴重,遠不止這些。但是天啟不知道,或者說知道了也不以為意——與自己較親密的下屬,那是越看越可愛啊!
本來這個特諭針對的並非一黨,是對大家說的。可是在魏廣微被劾之後頒布,就明白地帶有袒護的意思。天啟就是再傻,也不能直接為魏廣微遲到的事開脫,而這個特諭,恰是最冠冕堂皇的開脫。
皇上居然坐歪了屁股,連公然違禮都不追究,東林方面當然有人不服!
壓不住火的是都察院御史李應升,他於十月十一日上疏,對魏廣微的自辯狠狠砸了一傢伙。
本來魏廣微的自辯也還算講得有點兒道理,一是說自己「罪止失儀」,根本沒到「不拜正朔」的程度;二是說言官有「風聞生事」的惡習,讓人不能自安。
然而東林的官員們,邏輯思辨都相當厲害,且又站在道德制高點,所以砸起人來,勢不可當。魏廣微哪裡是對手?
李應升的駁斥句句擊中要害,他說:「如果是行禮中動作出錯,那才是『失儀』,而魏廣微是誤了典禮。按照《大明律》,失誤朝賀,應笞四十;失誤祭享,應笞一百。魏大人應該領哪一條呢?」至於說到言官,李應升認為:「國家設言官,稱為耳目近臣。所言若涉及天子,則天子改容以聽;所言涉及大政,則宰相閉門待罪。魏廣微之父曾為言官,公正發憤,敢直言,因得罪閹臣而去職,美名傳誦至今。魏廣微為何不思其父?至此,廣微應退讀父書,保其家聲,勿再與言官為難。如此可上對神明,下對士林,異日九泉之下亦不至愧見其父!」
這一頓磚頭,砸得魏廣微臉面全無,想與東林撕破臉皮吧,又覺得還沒到時候。無奈之下,想起了李應升有個老師孫承宗,現為督師遼東的大學士。這個孫督師與自己既是同年進士又是同鄉,也許會幫忙圓場。於是他立刻上疏,向天啟提出:孫承宗督師遼東有功,皇上應給予特別恩典。
他拍孫大人這個馬屁,是為了換取支持。
他所考慮的這些因素都不錯,而且孫大人也確實勞苦功高,但他就是忘記了一點:孫大人也是一個出了名的直臣,滿腹文韜武略,又曾是天啟幼年的老師,他怎麼能吃這套?
有功不有功,論不到你來說!
孫承宗全不顧什麼老鄉同年的情面,上疏給予駁斥,說魏廣微這是居心不良,行鑽營之術。
魏廣微又吃了一癟,知道自己與東林再無調和餘地,於是才公開投到魏忠賢門下。原來還僅僅是自稱「宗弟」,現在降了一輩,自稱「宗侄」了。
那邊李應升的奏疏當然是觸犯了天啟——剛發了特諭不要紛爭,怎麼又來說?皇家尊重大臣,你何必藉故輕侮,還要引用《大明律》!那麼今後大小各官再有遲到的,是否皆依律懲處?
客、魏在一旁,又是假裝氣憤地一通忽悠。天啟來了火,又想動用廷杖。韓爌聽到了消息,趕忙寫了個條子遞上去勸住了,改為罰俸一年了事。
魏忠賢正準備杖死一個東林黨祭旗,結果被韓爌給攪黃了。他這下連眼睛都氣白了。
又是你!
韓閣老,有一筆老帳咱們還沒結清呢。
楊漣上疏的時候我四面楚歌,求到你,你不肯幫忙。現在我要打擊東林黨一個小小的御史,你倒這麼起勁!
看來,內閣的石頭還沒有搬乾淨。你們這些東林同路人,是否也應該統統給我開路了?
怎麼才能把韓閣老盡快趕走?
魏忠賢一發話,魏廣微、崔呈秀馬上跑過來建言獻策。
幾個人商量了一通,敲定了方案,決定拿東林方面推舉謝應祥為山西巡撫一事開刀,向東林黨主動出擊,以期掃倒一大片。
由此,「推舉謝應祥」立刻釀成了一個事件。此事的原委,來自山西巡撫一職空缺,不少人都在四處行賄鑽營。吏部尚書趙南星也有所耳聞,執意不肯給那些苟且之徒以機會,而是推選了穩重清廉的太常寺卿謝應祥。吏部負責文官選拔的文選司員外郎夏嘉遇等,對這個人選也極為贊同。
這謝應祥,曾在魏大中的家鄉浙江嘉善當過縣令,魏還應算是他的學生。他們的這層關係,被閹黨抓住,想做一點兒文章了。
魏廣微找到自己的親戚、御史陳九疇,唆使他上疏彈劾,說干了以後魏公公那裡能給好處。陳九疇也是個躁進之徒,有這樣的進身之階他豈能不上?
在陳九疇上疏之前,先由魏忠賢本人「預熱」,在天啟面前念小話,說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欺負陛下「幼沖」,結黨擅權。若不把他們驅逐,則無以明皇威、統攝天下。
天啟最忌諱的就是人家說他是樣子貨。
經過魏忠賢一忽悠,天啟越發覺得東林諸臣根本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心裡自然有氣。陳九疇的彈劾疏也就趁這個機會遞了上去。他誣稱謝應祥老邁昏庸,難當大任,是魏大中為了照顧老師,囑托文選郎夏嘉遇出面推舉的。
這完全是無中生有的事。魏大中、夏嘉遇當然不服,上疏抗辯。雙方打開了口水仗。
天啟又感到頭疼了,把雙方的奏疏發到都察院、吏部,叫廷臣們開會討論。討論的結果,當然是斷定陳九疇瞎掰,因為這個推舉是趙南星所為,與魏大中、夏嘉遇有何干?魏、夏兩人都是品德高於山、清如水的君子,陳九疇造謠也不選個貼邊兒的對象!
院、部的意見,倒還實事求是,並沒有攙雜什麼黨爭情緒,主要是陳九疇的誣告太離譜了,誰來查也是這麼回事。
但是天啟不信。魏忠賢先前已給他灌了太多先入之見,下面越是實事求是,做皇上的越是疑心你們結黨營私。從正常渠道遞上來的報告,抵不上小人在耳邊的幾句悄悄話。一般當領導的,越低能,就越有這個毛病。
領導為什麼願意親小人而遠賢臣?為什麼老是視肱股大臣為仇寇?為什麼專以打擊能臣、直臣為樂趣?這可真是千年謎團。這樣的領導,說起來比例不多,但到處都能看見。其實他們和天啟一樣,是心智發育類似兒童的一類。
他們打擊人才、猜忌下屬的心理,跟小孩毀壞玩具是一個類型。
好好的東西就要毀壞,你能怎麼著?我的東西,我有權!
十月十三日,天啟又開始砸玩具了,對院、部的調查報告發了中旨。他痛斥魏大中「欺朕幼沖,把持會推」,把封疆大吏的職務作為向老師報恩的禮物,責備夏嘉遇和陳九疇互相攻擊,不成體統。罰這三人各降三級,調外任。又譴責院、部大臣偏袒一方,是「朋謀結黨,淆亂國是」,給了一頓重重的警告。
這頓亂砸,把閹黨的陳九疇也捎上了。不過陳九疇心裡有數,他這次「自殺式」的攻擊見了效,立了大功,魏忠賢很快就會讓他起復的。
魏大中、夏嘉遇二人,一個是吏科的頭頭(都給事中),一個是吏部文選司的頭頭(員外郎),都佔據的是組織部門的要津,就這樣被閹黨永遠攆開了。
天啟的中旨,還責備了院、部(都察院和吏部)。按照慣例,院、部頭頭也須自請處分或辭職。如果老著臉皮不表態的話,會被人譏為「貪權戀棧」。於是,吏部趙南星上疏請辭,在都察院新上任不久的高攀龍也上疏自劾。
天啟不留情面,也不經內閣票擬,發出中旨令兩人罷官回籍。一個組織部長,俗稱「太宰」,一個監察部長,俗稱「總憲」,在明代是比一般閣臣位置還要高的頂級高官。一件不相干的事,就一日免去兩大臣,在有明一代也是罕見。
內閣的韓爌、朱國禎大驚失色,覺得這玩笑開大了,急忙上疏論救,天啟沒答應,連平常高官回鄉可以坐驛車的優待也不給。
天啟在諭旨裡,數次提到「植黨」字樣,顯見得已經對壟斷朝政四年的東林黨產生了深深的疑慮。
潛意識裡,也許皇上在這樣想:你們可能是沒罪,但你們勢力太大了,威望太高了。我不能容忍身邊有這樣一股異己的力量。
其實在他身邊更近的地方,一個龐大的、可以控制他意志的閹黨已經形成,他卻絲毫不感到威脅。這是為什麼?
因為他看見的,只是小人物的謙卑,是朝夕相處的「和諧」——在我面前唯唯喏喏的人,怎麼可能對我有威脅?
小人之勝,在於諂笑;君子之敗,在於孤傲。
領導的這種素質,有文化上的遺傳,根治不了。就是諸葛亮也管不住!
趙南星、高攀龍走了,意味著:「眾正盈朝」的總設計師走了,東林黨的精神領袖也走了。
閹黨大獲全勝,全伙彈冠相慶!
——皇帝真成了俺們的傀儡,跟東林黨算總帳的日子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