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被判死刑後,因為朝議爭論太大,結果在獄中一關就是幾年。他在鐵窗下反思,越想越冤:遼東大敗,罪不在己,卻當了個替罪羊,不服啊!於是就利用緩期執行的這段時間,讓家屬四處托人,以求活命。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將來翻不了身!
這個思路是對的。但是找了一些人,都幫不上忙——他這案子要從輕改判,是有一定難度的,因為有個王化貞在摽著呢。同樣判死的人,要活其中一個,這得是多厲害的人才可以辦到?
三找兩找,到了天啟四年(1624)初冬,他想到了汪文言。他覺得這是個很合適的人選,古道熱腸,關係又廣,應該能打通路子。
這個思路也沒錯,汪文言果然一口答應,因為他也覺得熊大人太冤了。當下就開始活動。
托人辦事,就像水滴滲透,只要你有耐心,總能滲透到你想達到的地方。
這個「萬金油幹部」汪文言晃開膀子一活動,居然通過中間人,把關係走到了魏忠賢的門下!這倒也不算荒謬——權力尋租,利益驅動,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這個思路其實也對。在朝中當時能不動聲色翻這個大案的,還真就是魏公公才能辦得到。
魏忠賢倒也爽快,熊廷弼過去跟他無怨無仇,救人拿錢,何樂而不為?於是,他跟中間人談好價,四萬兩銀,多一錢不要,確保熊大人能出獄、免死罪。
這事情直到這一步,還是「正常」的。魏公公確實能辦到,而且也沒多要。活個人,四萬兩還多嗎?
糟就糟在——熊大人是個清官,家裡也沒有開商號的,他沒錢!
魏忠賢是很認真對待這件事的,放出話後,見遲遲沒送錢來,就差人打聽。一聽說沒錢,他不以為是窮,以為是熊家嫌要價高,於是惱了:這不是捉弄人麼?
公公發了火,吩咐手下:去打聽一下,這臭事是誰出頭辦的?
結果一問,是那個上次沒搞住的汪文言!
汪文言在此事中浮出水面,給了魏忠賢一個靈感——遼案,事關封疆,是要死人的。而汪文言恰好與熊廷弼、東林黨兩邊都有關係,自己又送上門來!
——這不是天照應我魏某?
汪文言,這回你就交代你是怎麼向東林黨行賄的吧!
這個「莫須有」的「遼案」,就是在我們現代詞彙中仍在使用的「栽贓」之本意。
以受賄案扯進來「六君子」,打擊的對象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楊漣、左光斗、魏大中不必說了,他們既是朝中佔據要津者,又是魏忠賢一向的死敵,當然要首先搞死。那麼,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是怎麼和魏忠賢結的怨呢,這裡還須簡要介紹一下。
袁化中,字民諧,別號熙宇,山東濟南府武定縣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從縣令的位置幹起,後巡按宣府、大同,官聲一直不錯。天啟四年任河南道御史。
他之觸怒魏忠賢,是由於在楊漣上疏受挫後,他帶領河南道的同僚繼續上疏彈劾。
這道奏疏不長,但使用了很厲害的「用間術」。他說:魏忠賢逞威作福,殺內廷外廷如草芥,神人共憤。這當然是在陛下不知情的情況下干的,魏忠賢畢竟還存有一點畏懼心理。如今楊漣告他的折子已經上了,魏忠賢必然害怕陛下處死他。這樣一來,他極有可能鋌而走險。那時候,受害者恐怕就不是大臣、而是皇上了。陛下您想想:深宮之中,怎可讓多疑多懼之人伺候左右,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呢?
這道奏疏,估計天啟看不到,但老魏卻恨得咬牙切齒。
此外,魏忠賢素所庇護的邊將毛文龍為冒軍功,抓了12名百姓作為戰俘獻上。魏忠賢大喜,吩咐要記功,卻被袁化中揭露,說12名戰俘全為百姓,且其中有8名是婦女兒童,後金難道淪落到要用婦孺打仗?
結果,毛文龍記功的事情泡了湯。這也大大杵了魏公公的肺管子。
還有就是在崔呈秀的政績考察問題上,袁化中沒說好話。崔呈秀曾經求他幫忙掩飾一下劣跡,他不答應,在考察時如實上奏,揭露崔品行不端,導致崔要被法司處分。後來崔呈秀投了閹黨,就立馬報私仇,鼓動魏忠賢把袁化中給降級外調。
有了上面的這些過節,這一次的「遼案」,當然就少不了這位耿直的御史大人。
周朝瑞,字思永,別號衡台,山東東昌府臨清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最初授中書舍人,相當於內閣的文書,與同僚楊漣、左光斗等情誼深厚。
周朝瑞在天啟即位之初,曾上疏請皇上開「日講」,也就是每天上點兒課,學點兒帝王之道。對這個建議,天啟大為讚賞,並馬上實行了。
天啟元年,周朝瑞任禮科給事中,仍然很受天啟器重。三年,又升左給事中。這一年,他上疏彈劾大學士沈灌以重金行賄,結交客、魏,大辦「內操」,搞得皇宮烏煙瘴氣。這其中,也牽涉到閹黨裡的邵輔忠和徐大化。從此,他就與閹黨一班人結下了樑子。
熊廷弼被關起來後,閹黨徐大化不知受何人指使,放過王化貞不提,一個勁要求「立斬」熊廷弼。周朝瑞則針鋒相對,認為熊廷弼才堪大用,罪不宜誅,可以讓他戴罪鎮守山海關。
這又惹毛了徐大化,兩人連續上疏互掐,直至有人出面調解才算拉倒。後來,周朝瑞升了太僕寺少卿,徐大化一百個不服,一心要除掉他。
於是,周朝瑞也逃不過這一劫。
顧大章,字伯欽,別號塵客,南直隸蘇州府常熟縣人。他是個高幹子弟,其父顧雲程,曾任南京太常寺卿。顧大章中進士後,最早任的是泉州推官,因看不慣上司的獨斷專行,就棄官回家養病了。三年後復出,任常州教授,繼而又任國子監博士,開始與朝官互通往來。萬曆四十六年(1618)升任刑部主事,天啟年間改任員外郎。
顧大章跟閹黨結怨,是因為閹黨徐大化遭上司彈劾,徐懷疑奏疏是顧大章幫上司起草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恰好在熊廷弼問題上,顧大章是主張從輕一派的,徐大化就唆使親信楊維垣出面,彈劾顧大章徇私枉法。所謂顧大章受熊廷弼之賄四萬兩的謠言,最先就是由楊維垣放出來的。
葉閣老見自己的門生被陷害,當然力主調查,調查結果是毫無根據。但顧大章經此風波,也不得不告病回鄉了。
到了天啟五年,顧大章復出,任禮部郎中。這時徐大化已升任大理寺丞,成了閹黨一員大將。他和楊維垣商量了一下,一傢伙就把顧大章給砸到「遼案」裡去了,連贓款數目都和當年造謠時的一樣。
可以說,天啟「六君子」個個皆正氣凜然、忠心報國,都能為朝廷和百姓做一些好事。尤其他們的個人品德,更是無可挑剔。至於魏忠賢非要把他們與熊廷弼案拉到一起,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這裡面,絕無所謂「東林黨要搞死熊廷弼,而魏忠賢恰好利用熊廷弼案搞死東林黨」這樣一個因果鏈條。
在朝士中,對熊廷弼印象好的人不多,因而主張將熊廷弼處死的官員,不僅有魏大中和其他東林黨人,也有大批閹黨人士。
六月二十八日這天,許顯純把栽給「六君子」的贓款數字填寫在奏疏上,上報皇上,然後命令,對犯人各打40棍、拶手敲100下、夾槓50下。「六君子」都是讀書人出身,體質文弱,一頓酷刑下來,個個都是皮開肉綻、氣息奄奄。
不過,這還只是個下馬威。七月初一,魏忠賢矯詔,說既然六人招認受賄是實,就繼續押在詔獄中追贓,「著不時嚴刑追比,五日一回奏」。
這是什麼意思?追比,就是規定每過幾天交多少「贓款」,交不上就拷打。什麼時候家屬把全部「贓款」湊齊了交上,在詔獄的事情就算完了,餘下的是移交刑部議罪。
所以開頭的那一頓打,只是小菜一碟。這五日一「追比」,才是慘毒無比。
這時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閹黨的重要成員、內閣大學士魏廣微,忽然出面為六人說情。
事情起於吏部尚書崔景榮,他深知這「追比」的厲害,怕這六人一下都給打死,對輿論怕不好交代。於是就跑去找魏廣微,把利害關係講了一通。
這魏廣微也是陷害「六君子」的主謀之一,但是在這時候被說動了,也擔心出現這種後果。於是就趕緊上了一道奏疏,說楊漣等人誠然是罪人,但前不久畢竟還是朝廷要員。縱使贓私是實,也應轉交法司。豈可逐日嚴刑、讓鎮撫司法追贓?人非草木,重刑之下,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這不要說有礙仁義,且與祖宗之法相違。如此,將朝政日亂,與古之帝王就大不相同了啊!
這奏疏的草稿,就是崔景榮起草的,魏廣微以自己名義遞了上去。
他這樣做,動機究竟何在?一直看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釋。這只能說明,人性是複雜的,也許魏廣微壞是壞,但他整人也就整到罷官削籍為止。把人往死裡打,則超過了他的道德底線。
不論什麼原因,他是把這道奇怪的奏疏遞上去了。
魏忠賢一看:這什麼呀這是!大怒。魏廣微一害怕,連忙把崔景榮的草稿拿出來,證明並非自己本意。結果是崔景榮立即被罷免,魏廣微也很快被攆出內閣。從後來的情況來看,這兩人反倒因禍得福,沒有繼續作孽,因此清算時罪也相對較輕。
魏廣微勸阻不成,七月初四開始第一次「追比」。六君子前幾天才被打過,此時都還沒緩過來,不能獨立行走,由獄卒扶著蹣跚而行。
六君子出來後,只見個個面色暗淡,頭髮全脫,額頭纏著布,衣服上血跡斑斑。
其中數楊漣的模樣最慘,鬍子在幾日之內全白,染上了鮮血,極為醒目。
六人緩緩走到公堂,都伏於屋簷下。許大魔頭把這六人輪番訓斥了一遍。幸而未打,又送回了獄中。
這日為什麼沒打?原來許顯純先前拷打汪文言時費了牛勁,對東林黨的硬骨頭有點兒打怵,想把案子直接推給刑部。
但是魏忠賢哪裡能讓他偷這個懶,七月初七,有旨對許顯純嚴厲訓斥,仍舊限他「五日一比」。
這一階段,魏忠賢不斷對許顯純施加壓力,許也就漸漸地像條瘋狗,不管它那麼多了!
七月十三日,又開始「追比」,六君子被拖至公堂,許顯純露出了猙獰面孔,喝令今後每五天一「追比」,每次要犯人家屬拿出四百兩銀來,否則就要受重棍。
六君子當中,袁化中、周朝瑞家境略好,其餘人皆為清貧之家,在被逮時又被緹騎搜掠一空,因此每五天拿四百兩銀簡直是天方夜譚。
許顯純宣佈了「五日一比」的決定後,左光斗小聲分辯,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三人伏地不語,楊漣則把隨他進京的家人(僕人)喚至左右,大聲道:「汝輩都從速回去,好生服侍太奶奶,告訴各位相公,不要讀書了,以我為戒!」
楊漣此時已然明白,魏忠賢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所有幻想,盡可拋去。他的這番話,既是說給堂上審官聽的,也是告訴同伴們不要再心存僥倖。
這日「追比」,又各打了三十大棍,執棍者的呼喝聲震天動地!六君子舊創未復,又添新傷,各個股肉腐爛脫落,其中楊漣受刑最重。魏大中因身體虛弱,受刑後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次之所以用刑較重,是由於魏忠賢直接施加了壓力。初四日的比較沒有動刑,當天魏忠賢就知道了,把許顯純臭訓了一頓,因此從初九日開始,拷打一次比一次加重。
詔獄裡對六君子的審問,天啟一概交給魏忠賢去辦,具體情況天啟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而魏忠賢則派有專門的「聽記」在審訊現場監視,對審訊的進度和力度,是完全掌握的。
彼為刀俎,我為魚肉。夫復何言!六君子的家屬,雖然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在設法籌款,但六人心中都已明白:來日無多了!
當天,楊漣就寫好了遺書。又猛喝涼水,只求速死。
果然,第二天魏忠賢又矯詔下了中旨,斥責許顯純、崔應元追比不力,各降一級。原定五日一比,也改為三日一比了。
到七月十七日比較,楊漣、左光斗挨了三十大棍,其餘人未用刑。楊漣、左光斗都只是咬住牙,不吐一詞。許顯純威脅說,下次如再不交銀,就要受「全刑」了。全刑,就是五種常用的刑罰一起上。
這一天劉啟先進去見到了魏大中。魏大中身體狀況更為惡化,只能以微弱的聲音說:「吾不久矣,毛孔皆痛。勿教吾兒知道。」劉啟先告訴他,學洢想進來見一面,魏大中大驚,堅不允許。
由於這天的「追比」,除了楊、左外,其餘四人沒有受刑。魏學洢如同絕地逢生,連忙出了京城,趕到京畿的定興縣江村,到與父親曾是同僚的鹿繼善家裡求借銀兩。
鹿繼善此時任兵部主事,正與孫承宗同駐山海關。家中鹿太公受到兒子的影響,對六君子寄予同情,曾經幫助過左光斗的弟弟左光明籌集銀兩。六君子的家屬也多有人來過他家告借。鹿家幫助魏大中,本來是沒有問題的,但鹿繼善是個清官,因此家中可說是已無分文了。
鹿太公慷慨豪俠,不忍正直之士受此磨難,就發動村鄰湊錢相助。鄉人淳樸,雖然大多並不知道魏大中是何許人也,但卻知道人以群分,六君子必是好人無疑,都紛紛解囊相助。
甚至村中有許顯純的族人,受良心的拷問,也拿出錢來幫忙。
鄉間民窮,大家七湊八湊,才勉強湊出不到五十兩銀。危難時的慷慨相濟,最能顯出人性之光。魏學洢接過銀子,心中五味雜陳,既感激,又傷悲。他謝過大家後,又匆忙奔回京城去打探消息了。
七月十九日,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受全刑,慘烈異常。周朝瑞、顧大章各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因病免棍、拶敲五十。
七月二十日,楊漣的家人送飯時,不知為何在茶葉裡摻了一點兒金屑,被獄吏發覺。家人怕受牽連,連夜逃走了。從這天起,就再也沒有人給楊漣送飯了。
一代名臣,終局淒楚若此!楊漣早年喪父,其母視他如珍寶,傾心培養成才。卻不料,人生半百剛過,他就要走在白髮老母的前頭了。
志士何辜?忠良何罪!天理何在啊!
天啟五年夏的這二十幾天,可以說是明朝開國以來最黑暗的日子,六君子在魔窟裡所承受的,不僅有肉體上的創傷,還有正義不得伸張的深深絕望!
剛入監獄不久的時候,左光斗曾經對諸人提建議道:「閹豎殺我輩,有兩個法子。一是借我們不肯誣服,再三拷掠,直至掠死,二是在獄中加害,隔日報稱病死。若我輩誣服,則當轉至刑部擬罪,或許尚有見天地之日。枉死獄中則無益!」
眾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都「自誣服」了。可是,他們太過天真了,惡人豈能容你有空子可鑽?自誣服換來的則是更為嚴厲的追比——既然認了,你就交款吧。眾人到這時大悔失計,但已經晚了!
許顯純是個滑頭,他並不想擔殺死六君子的惡名,幾次都想搪塞,可是魏忠賢催逼得越來越緊。二十一日,又有一道嚴旨下來,責令對楊漣等還要加大力度。
楊漣是東林最有名望的人,又是反對魏忠賢最力的一個,因此對他的拷打尤為慘酷,每次都被打得肉綻骨裂,髓血飛濺,幾度昏死。而許顯純仍嫌不足,命人專打楊漣的頭和臉,直到打得牙齒盡脫。
好個楊漣,生就的是一副錚錚鐵骨,早就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許顯純追問他有關熊廷弼行賄一事,楊漣怒斥道:「熊廷弼在遼陽尚未敗時,我就參劾過他。及至廣寧失守,我更力斥他何辭不死!熊廷弼恨不得欲殺我,豈能托我營求免罪?你昧心殺人,天下後世,汝肉不足人食!」
正邪人物,對眼前世界的看法,其差別往往有如天壤。施暴政者,以為死能嚇住天下的良心;正義者卻以「好死」為平生的心願。楊漣在入獄前就寫下了一篇著名的《告岳武穆疏》,裡面講:「自古忠臣受禍者,何獨漣一人?如武穆王何等功勳,而『莫須有』竟殺死忠良。何況直臣如漣,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楊大洪集》)
義士不屈,浩氣彌天。在生死關頭,楊漣以最後之力寫了《獄中絕筆》。其文曰:「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漣即身無完肉,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楊漣將這兩千餘言的絕筆,親手托付給顧大章。為防止被獄卒搜去,顧大章把它藏在關帝像背後,後又埋於獄室北牆下。因僥倖之故,最終傳到了楊漣之子楊之易的手上,才得以傳之後世。
他又以血蘸指,寫下280字之血書,其文曰:「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氣竭之際仍字字如劍,直刺人間奸邪。
血書寫好後,藏在了枕中。於楊漣死後,隨屍體一同抬出,才被家屬發現。
到二十一日比較,天下大雨,用刑的棍子濕重異常,「且盡力狠打,故呼號之聲更慘」。楊漣的家人日前畏禍逃走,無人來交銀兩。用完刑後,許顯純大聲責罵,楊漣「舉頭欲辯,而口不能言」。
為了防止詔獄中的慘烈情況被洩露出去,獄中防範甚嚴。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得知恩師入獄後,就趕來京城打探消息,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二十一日,他聽說老師又受了全刑,且被炮烙,心知老師將不久於人世,就以五十金賄贈獄卒,痛哭哀求。獄卒亦被感動落淚,讓他穿上了破衣草鞋,裝扮成清潔工,混進了監獄。
史可法幼年窮困,唸書時曾借住在古寺中。某一日風雪夜晚,左光斗微服出遊,見史可法正伏案打盹,袖下壓著剛寫好的文章。左光斗抽出一閱,不禁大為讚賞,連忙解下貂皮衣服為史可法披上。此後,左光斗一直對史可法很照顧,曾激勵他說:「童子勉之,前半節事在我,後半節事在汝!」
進得監室後,史可法見左光斗背倚牆壁,席地而坐。面目焦爛,不可辨認,乃炮烙所致。左膝以下,筋骨皆脫,其狀慘不忍睹。
史可法不由肝膽俱裂,抱著恩師的膝蓋失聲痛哭!
左光斗聽出是史可法的聲音,就用手撥開已經焦爛的眼皮,目光依然炯炯,罵道:「庸奴,此何地,你竟敢大膽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你竟輕身而昧大義。倘遭不測,天下事由誰支撐?趕快離去,不然,不等奸人構陷你,我就先將你打死!」說罷,就用手去摸地上的刑具,作投擊狀。
恩師既出此言,史可法不敢違抗,忍不住熱淚橫流,起身快步離開了。後來,他經常向人講述此事,每次都哽咽不止,說道:「吾師肝膽,皆鐵石所鑄也!」(方苞《左忠毅公逸事》)
史可法後為崇禎朝的進士,為救國難,赴湯蹈火。南明時期,在著名的揚州保衛戰中以身殉國,名垂萬世,沒有辜負恩師生前的一片苦心。
可歎,天下雖大,卻容不得一二忠貞之士卓然而立。
惟見小人猖矣,世風下矣,綱紀危矣!
六君子的遭遇,引起了無數正直人士的同情。有一位化名為「燕客」的人,就混進了詔獄,想對六君子有所幫助。他目睹了六君子的最後時刻。
七月二十四日「追比」,左、楊、魏又受了全刑。魏大中的家屬本來已交齊了「贓銀」,為什麼還要對魏繼續用刑呢?
原來,魏忠賢曾認為,魏大中和自己同姓一個「魏」,便有籠絡之意,只是一直沒有效果。這次給魏大中栽的贓在六君子中最少,就是為了給大中最後一個機會。
但魏大中在受刑過程中竟無一個悔字,使得魏忠賢大為惱怒。七月初,京師西城御史倪文煥因責打了小宦官,得罪了太監「領導班子」,自知不能免禍,就投靠了崔呈秀,請崔代為斡旋,並把魏大中在入京途中與周順昌結為親家的事報告給了魏忠賢。兩件事加在一起,魏忠賢對魏大中便不再抱幻想了,下令說,不管魏大中完不完贓,只管往死裡打。
二十四日這天,情況相當嚴重。劉啟先到鎮撫司堂上交銀的時候,見魏大中已無力跪起,趴在堂下。
劉啟先連忙膝行過去,想給魏大中攏一攏頭髮,卻見魏大中半個脊背血肉狼藉,滿是蛆蠅。他鼻子一酸,淚水滾下來,哽咽著問道:「魏公,能忍否?」
魏大中以微弱的聲音說:「我不行了。」
劉啟先又問:「想食粥麼?」
魏大中艱難地睜開眼睛,急促地說道:「餘事莫問,速教吾兒離去!」
劉啟先知道訣別時刻已到,忍不住放聲痛哭。衙役們聽到了,跑過來對他一頓喝斥責打。
劉啟先退出後,哭求守門的兵卒,在牆縫處偷看了一會兒裡面的情況。開始還能聽到魏大中的呻吟之聲,到後來就聲息全無了。
當天六君子被拖入監牢後,許顯純吩咐小牢頭說:「今晚六人不得宿一處。」隨後,把楊漣、左光斗、魏大中送去了大獄。
混進牢裡打雜的「燕客」感到奇怪,問獄卒是何緣故,獄卒歎息道:「今晚各位大老爺當有挺壁者。」挺壁,為方言,就是死之意(《碧血錄》)。
當夜,楊、左、魏果然被害死。有人告訴「燕客」說,三人之死,是鎖頭(監獄頭目)葉仲文所為。負責六君子的幾個獄卒中,葉文仲最狠毒,顏紫其次,郭二再次之。惟有劉某一人比較忠厚。
外面並不知道這些情況。二十五日早上,魏大中的親友們發現有一些異常。到下午,楊、左的死訊傳了出來,但魏大中卻沒有消息。到二十六日,魏大中死訊才傳出,究竟死於何時,無人知曉。
到七月二十九日,三人的屍體才從詔獄後門被拖出,都用被褥包著,外裹葦席,用草繩捆住。
諸君子每死去一個,許顯純就剔下喉骨,裝入盒內封好,送給魏忠賢以示任務已完成。
楊漣死前寫的絕筆,被顧大章藏在牢房地下後,因為換了房間而可望不可即。獄卒孟某感於忠義,伺機偷出,交給自己的弟弟帶了出去,轉交給了燕客。另有楊漣藏在枕頭裡的血書,被牢頭顏紫查出。
顏紫本是狠毒之人,讀了血書後,竟然被感化,對人大哭說:「異日翻案,我就持此以贖罪吧!」
楊、左、魏三人死後,「追比」日期改為隔兩日一比,但用刑的次數卻大大減少了。這是因為魏忠賢已經除去心頭最恨的三人,怕一下子死的人太多,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到八月十二日,袁化中將一萬兩全部交完。十四日,周朝瑞的一萬兩也全部交完。但是當日仍有嚴旨下來,命令繼續嚴追,並不放人。
這兩人在六君子中,家境是比較好的,交款的壓力不是很大。尤其周朝瑞對生還有很大幻想,他曾對同案人說過:「忠賢所恨,惟有楊、左,楊、左若死,吾四人可生還,」(《先撥志始》)
自完贓後,周朝瑞的心情不錯,便整理鞋帽,逍遙獄中,以為厄運結束之日快要到了。但他忘了:閹黨一夥,從來不按牌理出牌。所謂追贓,不過是一個迫害的借口,他們豈有讓政敵生還之理!
果然,八月十八日晚間,袁大中被單獨押至關王廟,獄卒顏紫動手將其害死。
第二日,許顯純上疏,報告周朝瑞病重,這是下手謀害的前奏。皇上看了,不明所以,還專門派了醫官去詔獄看病。醫官胡裡糊塗進了詔獄,病人沒有見到,卻被許顯純喝斥出來。
周朝瑞此時還蒙在鼓裡。顧大章和獄卒孟某心裡著急,就商議如何想個辦法點醒他。
八月二十日,顧大章凝視了太陽許久,對孟某說:「聽說鬼不能見太陽,趁還未死,多看一看。」
周朝瑞聞聽,心中奇怪,也湊過來看。孟某就假做嚴肅地對顧大章說:「先生到此地步,不思大事,卻終日浪談,何意?」
顧大章便轉頭看著周朝瑞說:「所謂大事,就是身後之事,我自七月後就知斷無生理,因此訣別家人,遺書已寫了甚久,只是無法送出,今仍留在床下,怎能說我終日閒聊、不思大事呢?」
周朝瑞這才猛醒:「既如此,我也寫幾行吧!」
他把遺書寫好,與顧大章的放在一處藏好。
可憐周朝瑞,遺書寫完還不到10天,大限就到了。八月二十八日中午,周、顧二人正在和獄卒孟某一起吃飯,獄卒郭二跑來叫道:「堂上請二位爺說話。」說著,便給二人戴上刑具,向外走去。
走到監獄門口,另一獄卒劉某從後面拉住顧大章,小聲道:「爺回來,今日沒你事,是裡頭要周爺的命!」
周朝瑞被押至大監後,沒多久,便有死訊傳出。
據說,周朝瑞的「速死」,跟他的耿直也有關係。他完贓之後,許顯純從中貪污了五十兩,稱贓銀尚未交齊。周朝瑞不服,拿出賬目來,要和許顯純對質。許顯純哪裡還能等到對質,先就下了手。所以有獄卒事後說:「公死之速,在此一算也。」(見《碧血錄》)
周朝瑞死後,獄中的監管更嚴,遺書無法送出。顧大章將情況偷偷告訴給燕客,由燕客賄賂了獄卒,才在周朝瑞的屍體發送出來時,取出了遺書。燕客將遺書保存好,後來南歸,托人交給了周家。
到此,六君子中的五人已先後冤死,只餘下顧大章一人。
顧大章自入獄起,就對結局不抱幻想,他在自己的獄室牆上寫了一副對聯,曰:「故作風波翻世道,常留日月照人心。」並囑咐家人,以此聯作為自家祠堂的楹聯。
追比以來,閹黨認為顧大章最有錢,對他栽贓最多。為了追出四萬兩銀來,也就讓他活得最長。在受刑過程中,他曾三次被拷打昏死,家人見此慘狀,都悲傷不已。
顧大章平素信佛,對生死問題看得很開,他對家人笑道:「汝輩慎勿作兒女態!」(《碧血錄》)
諸人既死,全部壓力就落到他一人肩上,聖旨上還特地申明,要從嚴對顧大章追贓。此時,義士燕客則在獄內外積極活動,設法能在最後關頭讓顧大章逃脫厄運。
九月初二,獄卒劉某對燕客說:「堂上已在商定顧爺的死期,甚迫,奈何?」
燕客說:「與你錢,能緩五日否?」
劉某說:「能!」
此時延展死期又有何意義?原來,五位君子在數日內先後死於詔獄,這事情在外界引起的輿論甚大。閹黨崔呈秀、徐大化為此感到憂慮,他們商議了一下,便向魏忠賢提出建議說:「若六人皆死於詔獄,無以服人心。」不如將顧大章交刑部定罪,以示此次剷除六君子的行動光明正大。
魏忠賢接受了這一建議,就去忽悠天啟,馬上下了一道詔書,命將顧大章發到刑部定罪,明昭天下,以定是非。
古代奸人做惡,也忘不了要披一張光明正大的遮羞布。這就是政治權術中「檯面上的話語」。
初六日,聖旨下到鎮撫司,燕客知道後,深怕許顯純下黑手,當夜緊張得一夜未合眼,所幸一夜無事。
第二天一早,獄卒劉某跑來說:「五日之期已到,今晚必不能保全,奈何?」
燕客成竹在胸,說道:「合當有變!」
劉某不信,搖頭竊笑而去。
果然只過了片刻,許顯純就將顧大章提至堂上,宣讀了將他移交到刑部的命令。讀完,許顯純拍案大喝:「你十日後,復當至此追贓!」
何來此言?原來,這是許顯純怕顧大章到刑部後,把詔獄的黑幕講出去,所以才以此進行威嚇。
在去刑部的路上,顧大章如釋重負,對燕客道:「這一向在詔獄中,如有人扼吾之喉,不讓吐一語。一腔怒氣,無從得伸。今來刑部,雖無多日,但許顯純之兇惡及兇手姓名就可播之天下、傳之同道者了。異日世道復清,此輩斷無遺種,吾瞑目矣!」
顧大章身處絕境,頭腦仍十分清醒,他料定在魔掌之下必無生路,但也預見到奸人必不長久。今日奸人的所有惡行,必是彼輩將來之絞索——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楊漣等人在獄中受刑和慘死之狀,果然在刑部審訊時由顧大章一一說出,很快就公之於世。
但此時的刑部審官,全都屈服於閹黨的淫威,已根本不能主持正義。九月十三日會審,會審官有十人,在堂上喝令顧大章承認六人受賄之事。顧大章憤而駁難,冷笑道:「吾豈能代死者誣服乎!」
最終,刑部尚書李養正等商議,依據鎮撫司轉來的「供詞」,以「移宮」和「封疆」兩案判六人斬刑,算是給這次迫害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十審官良心已被狗吃掉,不僅揣度著魏閹的意思判決此案,還嫌顧大章申辯而下令打了十竹板。而後,將他們的名帖和判詞恭恭敬敬交給內侍帶走。魏忠賢接到文件後,大喜過望,立刻矯詔公佈天下。又指示道:十七日將顧大章押回詔獄,繼續追比。
顧大章得知消息,覺得心事已了,全無貪生之念,說道:「有刑部十天,則詔獄百日不為虛度。何也?可與家人相見訣別。再者,原為流言者,已由我親身證實。如此,比起已死諸君,我已屬幸運,更有何求?」
燕客知道先生已抱決死之念,甚感悲慼,連忙勸先生再等兩日,也許就會有轉機。
顧大章淡然一笑:「吾自八月初,已將家事處置寫於一二紙上,封之又開,凡五六次,思無剩語……今日已將這副皮囊置之度外矣!」
說罷,仰天歎道:「吾安可再入此獄!」
他主意已定,視死如歸,以右手僅剩的食指和大拇指,握筆疾書絕筆一幅,曰:「我以不祥死,猶勝於老死窗下而默默無聞者!」
十四日一整天,在刑部監獄他米水不進。其弟顧大韶前來探監,兄弟二人在一起飲酒訣別。在此之前,他曾讓人在自己的酒中下毒,但因藥力不足而未能死去。當夜,趁人不備,毅然自縊而死,
九月十九日,顧大章屍體從刑部監獄中送出,衣帽整齊,神態安詳,面容有如熟睡。
烈士高行,蒼天亦泣!
六君子亡故之時,正值英年,都不過50歲左右。「諸賢之死,天下為之流涕」。
但同在一片天下,對正邪的判定,卻有天淵之別。沒心沒肺的天啟皇帝,把自己的肱股大臣視為仇寇,毀自己的江山有如狂歡。八月中,他在經筵聽課時,對內閣諸臣說:「楊漣等罪惡多端,今雖在獄亡故,其未完贓私,令地方撫按立限追比。」
九月下旬,刑部議罪奏疏呈上後,天啟好像恨猶未解,一口氣批了200多個字,稱六君子為「兇惡小人,目無法紀」。還特別指示要將六君子案「宣付史館,頒行天下,以示朕仁孝開明之治,以服萬世人心。」(《明熹宗實錄》)
堂堂大明朝,經過嘉靖、萬曆、天啟這三朝不遺餘力地自毀自滅,若要不亡,已是沒有天理了!
反觀草民百姓,卻不乏豪俠仗義之士,敢為六君子伸張。六君子死後,一直在暗中守護的「燕客」仍滯留京中,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都覺悲憤難抑,慷慨長嘯。一日與人喝酒,又講起六君子冤案,忍不住熱淚湧流,不能自已。他的言行被閹黨偵知,立即派人拘捕。
燕客聞訊,急忙裝扮成商人,縱馬向南,一日一夜狂奔300里,才逃脫了魔掌。
六君子在獄中的種種情景,就是他冒死寫下來,才傳諸後世的。他的書,僅有薄薄的14頁,書名曰《詔獄慘言》,又曰《天人合征紀實》,逐日有翔實記錄。署名為「燕客具草撰」,據明史專家王春瑜先生說,該人的真實名字叫顧大武。
閹黨泯滅天良,已毫無人性。「六君子案」本是政治案件,追贓不過是個借口,但殺害了六君子之後,閹黨仍不放過六人的家屬,逼迫家屬繼續完贓。
這是大明朝最黑暗的一幕。
暗夜中,雖只有星辰寥寥,但其光焰卻永懸於人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