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想,假如輪迴理論成立的話,那我的前世化身一定是條狗。我染有許多狗的習性。無論誰幹什麼事,到哪兒去,我都要尾隨其後。跟著去做。同樣,當長期旅居國外的生活結束後回到家裡時。我的所做所為也全然像條狗。狗總愛在房子裡溜溜躂達,四處察看,這裡聞聞,那裡嗅嗅,用鼻子去發現有什麼異樣,哪裡好就往哪裡蹭。我正是這樣。看遍了整個房子,又看庭院,來到自己的頓地,察看我的鐵路線,那棵可以用做蹺蹺板的樹和秘密了望點,它設在院牆旁一塊隱蔽的高地上,從那裡可以監視牆外的公路。我找見了那隻鐵圈,試了試它是否好。然後。過了一次癮,用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從前玩過的遊戲一個不漏地重玩一遍。
我想,讀到這裡讀者不禁要問:「難道你還沒有上學嗎?」
我的回答是:「沒有。」
我這時大概已經九歲了。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大多已經有了家庭教師。不過當時雇家庭教師主要還是為了讓她們照看孩子,訓練和監護他們。她們開設的所謂「課程」完全取決於她們個人的興趣愛好。
母親幼年曾在柴郡讀過書,後來她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觀點,認為撫育女孩子的最佳方式就是讓她們盡可能四處跑跑,多呼吸新鮮空氣,吃得好,不要強迫她們做任何事情。
(對男孩子自然就不同了。男孩子必須接受嚴格的正統的教育。)我在前面曾提到過,她的理論是小孩子不到八歲不能讀書。由於這種管束對我沒能奏效,她索性聽其自然。我抓住一切時機讀我喜歡讀的書籍。被稱做學習室的那個大房間設在樓上,裡面擺滿了各類書籍,其中還專門設有兒童讀物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愛麗斯漫遊奇境記》、《照鏡子》,以及我前面提到的充滿著維多利亞時代早期情趣的故事集,比如:《我們的紫羅蘭》、《薩洛陽作品集》、大概還有全套的《漢蒂作品集》,除此以外還有各種課本和小說。我隨意選取我感興趣的東西讀。讀了大量的書籍。但真正讀懂的都不多,它們不過引起了我讀書的興趣。
在翻閱書籍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本法國劇本。父親發現我在讀這個劇本,一把奪了過去,神色奇異地問我「你怎麼弄到這本書的?」這是法國小說戲劇集中的一部,被鎖在吸煙室,供大人們悉心研讀的。
「它就放在學習室裡面。」我答道。
「不應該放在這兒,」父親自語道,「應該鎖在我的書櫃裡。」
我爽快地放棄了這本書,說實在的,我發現它很難懂。
我又興致勃勃地埋頭於《一位藝術家的回憶》、《無家可歸》等那些不會惹事生非的法國兒童讀物。
當時我大概也上某些課,但卻沒有請家庭教師,我繼續跟著父親學習算術,洋洋自得地由分數過渡到小數,後來終於升入更高水平,學習起「多少多少只奶牛吃掉了多少青草,幾個水箱用了多少小時灌滿了水」。我對這門課簡直入了迷。
這時候姐姐開始正式進入社交界,接踵而至的是參加各種聚會,添置衣物,去倫敦遊玩等等。母親跟著她忙碌起來,無暇顧及我了。有時我變得有些嫉妒,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在我周圍的街坊鄰里,碰巧沒有一家有與我同齡的孩子。所以在我幼年時代,只好臆造一系列的親朋好友。先是小獅狗、小松鼠和小樹,後來是有名的基頓一家。此時,我又在想像中創辦了一所小學校。這並不能表明我渴望進學校讀書。這所「學校」僅供七位年齡不同,相貌各異的兒童學習之用。他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學校沒有校名,就叫學校。
首先人學的是埃塞爾·史密斯和安妮·格雷兩位小姑橙。埃塞爾十一歲,安妮九歲。埃塞爾深色的皮膚,濃密的頭髮,聰穎、擅長做遊戲,嗓音低,看上去有些男孩子的氣質。她的密友安妮恰好與她相反。安妮淺黃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羞澀且多情善感,動不動就哭鼻子。她依附於埃塞爾,每次都是埃塞爾出面保護她。
繼埃塞爾和安妮之後,我又收了兩位學生。一位叫伊莎貝拉·莎利文。十一歲,金黃色的頭髮,褐色的眼睛,是一位漂亮的官家干金。我不喜歡伊莎貝拉,可以說十分討厭她。
她俗氣,簡直庸俗到了極點。她趾高氣揚地焙耀自己的富貴,穿著打扮相當入時,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另一位叫埃爾西·格林,是伊莎貝拉的表妹。她有點像愛爾蘭人,黑色的卷髮,藍色的眼睛,性情活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她與伊莎貝拉相處得很好,但時而也被她激怒。格林家境貧寒,穿著伊莎貝拉穿過的衣服。她有時也對此表示怨恨,但畢竟不大在乎這些,所以這種時候不多。
我跟這四位姑娘玩得很投機。那段時間裡,她們乘「火車」沿「固布勒」鐵路線旅行,騎馬、修整庭院、打板球。我還舉辦了幾次錦標賽和邀請賽。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伊莎貝拉能敗下陣來。除了作弊,我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不讓她贏——我漫不經心地為她拿著球棍,不加瞄準地胡亂打。可是我越是對她漫不經心,她似乎就越幸運。她競穿過了本來是不可能過去的鐵圈。把球正好打過草坪,最後總是獲勝奪奎。我惱火極了。
後來,我覺得再有兩位年齡小的學生會更好些。這樣,學校就又添了兩個六歲的兒童,埃拉·懷特和蘇·德·弗特。埃拉學習勤奮,一絲不苟,成績優秀,板球打得也很不錯,只是人很刻板.頭髮像毛刷似的。蘇·德·弗特卻平庸得出奇。不僅相貌平平——黃色的頭髮、淺藍色的眼睛,而且缺乏個性。可我還是能夠看見和感覺到蘇的存在。她與埃拉是親密的一對。我對埃拉像對自己的手掌那樣熟悉,而對蘇卻把握不住。也許是因為蘇就是我的化身,當我跟其他同學說話時,總是蘇在代言,而不是阿加莎。蘇和阿加莎融合一體構成了一個雙重人物。蘇往往是一位旁觀者,很少是劇情中的人物。最後一位加入這個集體的是蘇的同父異母姐姐弗拉·德·弗特。弗拉年齡最大,十三歲,當時長得不很漂亮,但不久就將出落成一位撫媚動人的大姑娘。她的出身也很神秘。我初步為她設想了各種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的未來。她長著淡黃色的長髮、一雙脈脈含情的藍眼睛。
這些「女孩子」陪伴我許多年。隨著我的日趨成熟,她們的性格也自然而然地發生著變化。她們參加音樂會、表演歌劇、在話劇中扮演角色。即使在我成年之後,我還不時地與她們分享著我的思想,給她們分發我衣櫃裡的各種衣服。我在腦子裡為她們設計了睡衣的款式。我至今記得埃塞爾穿上一側肩上帶有潔白百合花的深藍色薄紗禮服顯得更秀美一些。可憐的安妮卻很少能有奸衣服穿。我對伊莎貝拉是公正的,儘管對她抱有成見,仍然讓她穿最漂亮的禮服——往往是有刺繡的綾羅綢緞。即使在今天,當我把一件衣服放進衣櫃時,有時也會喃喃自語:「這件埃爾西穿准好看,她穿綠色的最合適。埃拉要是穿上那件三色拼起的針織緊身運動衫一定很灑脫。」此時我自己也會覺得好笑,可是這些「姑娘」的的確確活在我的心裡,只是不像我,她們沒有變老。在我的想像中,她們中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三歲。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又添加了四個人物:安德萊德是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身材頎長修美,有些清高;比阿特麗斯年齡最小,喜歡跳舞,是位快樂的小仙女;還有羅斯和艾裡斯·裡德兩姐妹,我開始為她們虛構了許多浪漫故事。
艾裡斯有位男朋友,常給她寫詩。羅斯很調皮,對誰都敢戲弄,跟所有的小伙子都調情賣俏。當然,到了一定的年齡,她們都陸續出嫁了,也有的還未結婚。埃塞爾一輩子獨身,跟溫柔嫻靜的安妮一起住在一幢小別墅裡,她們是天生的一對,即使在現實生活中,她們兩人相依為命也不會是不可能的。
我們從國外回來後不久,弗羅茵·尤德就把我領人了美妙的音樂王國。弗羅茵·尤德是一位瘦小乾癟、神情可畏的德國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托基來教音樂,也從未聽說過有關她個人的隱私。有一天,母親來到學習室,身旁站著弗萊德·尤德,母親說她打算讓我開始學鋼琴。
「是的!」弗羅茵·尤德儘管英語說得流利。卻夾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咱們現在就到鋼琴那兒去。」我們來到鋼琴跟前,學習室裡擺著的是一架小鋼琴,那架大的擺在客廳裡。
「站在這兒,」她命令道.我立在鋼琴的後側,「這個,」說著她重重地在琴鍵上敲了一下,我擔心鋼琴是否承受得住,「是C大調,明白嗎?這是C調,這是C大調音階。」她彈了幾下,「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彈C調的和音。這樣……再來一遺——音階。音階C、D、E、F、G、A、B、C,你明白了嗎?」我說明白了,其實她剛才說的我都已經會了。
不久,整個房子裡就迴盪著音階和琶音的練習,後來是曲子《快樂的農夫》。我對音樂課非常癡迷,父母親都會彈鋼琴。母親彈奏門德爾松作的曲子以及其他一些她年輕時學過的作品。她技巧嫻熟,但對音樂並無強烈的愛好。父親卻頗有音樂天資,無論彈奏什麼曲子都可以不看樂譜。他常彈奏歡快的美國歌曲和黑人聖歌,還有其他一些作品。除了《快樂的農夫》,弗羅茵·尤德又給我加了舒曼的一些優雅的小夜曲。我每日滿腔激情地練上一兩個小時,從舒曼進到我最崇尚的作曲家格裡格的作品。像大多數德國人一樣,弗羅茵是一位優秀的教師。
我並不總是彈奏歡快的曲子,還得彈奏大量的我並不怎麼熱衷的格裡格的練習曲。弗羅茵·尤德不是那種喜歡干勞而無功之事的人,她對我說:「你必須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些練習很實用,很有必要。曲子是一朵朵瑰麗的小花,它們開放了,又凋謝了,你必須要有根基,堅實的根基還要有綠葉。」就這樣,我在根基和綠葉上下了大量的功夫,偶爾也插進一兩朵小花。我的成就大概比家裡其他人都令人滿意。
他們都有些膩煩彈奏這麼多練習曲。
當時也開辦舞蹈學習班,每週上一次課。教室設在一家甜食店樓上被尊稱為「雅典娜神廟」的房間裡。我大概在很早就開始進舞蹈學習班了,一定是在五、六歲的時候,因為當時姆媽還在我們家,每週由她送我去學習。年齡小的學員先從波爾卡舞學起,方法是重走三步:右,左,右——左,右,左。聽到這樣的跺腳聲。在樓下甜食店喝茶的人一定會感到心煩意亂。回到家裡,麥琪的譏諷多少讓我有些不快。她說波爾卡根本不是那樣跳,「應該先向前滑一步,另一步跟上,然後再起第一步,就像這樣……」我感到困惑。原來這是那位教跳舞的老師希基小姐發明的教學方法,學舞步之前要先以此來熟悉波爾卡的節奏。
在托基,舞蹈班裡幾乎全是女孩子。後來我在伊林進舞蹈班學習時,班裡有許多男生。那時我九歲左右,非常靦腆,舞步也不很熟練。一位比我大兩歲,長相標緻的少年走到我面前,邀請我跟他跳朗色舞。我窘迫地垂下了頭,告訴他我不會跳朗色舞。當時我心裡特別難過,我還從未見過這樣迷人的少年。他烏黑的頭髮,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我即刻感到我們將會成為一對心心相印的情侶。朗色舞開始了,我黯然神傷地坐在一旁。這時舞蹈班的老師走上前來:「阿加莎,誰都不許光坐著不跳。」
「我不會跳朗色舞,沃茲沃思太太。」
「不,親愛的,你很快就能學會的,我給你找一個舞伴。」
她將一位塌鼻子,沙土色頭髮,臉上長著雀斑的少年拽到我面前。「這兒有一位,他叫威廉。」就在朗色舞相互交位時,我與那位使人眷戀的少年相遇。他忿忿地對我低語道:「你拒絕了跟我跳舞,卻又跟別人跳了,太不友好了吧。」我試圖向他作些解釋,說我以為自己不會跳朗色舞,是迫不得已才跳的,可惜在交位的瞬間是來不及作任何解釋的。他依然責怪地注視著我,直到下課。我真希望下周上課時能遇上他,遺憾的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人生的又一愛情悲劇。
我所學的舞步中,唯有華爾茲是我一生中都用得上的,可我卻始終不太愛跳這種舞。我不喜歡它的節奏,常常旋得我頭暈眼花,尤其是在跟希基小姐跳的時候。她的旋轉動作輕盈優美,我被她帶得雙腳幾乎離了地,一個曲子下來就感到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穩了。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舞姿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弗羅茵·尤德從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了。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也許是回德國了。
不久,一位叫特羅特的青年人替代了她。他是某教堂的風琴手,他的教學方法有些讓人沮喪。我必須適應另一種演奏風格——幾乎是坐在地板上,高舉起雙手,完全依靠腕力在琴鍵上彈奏。而原來弗羅茵·尤德的訓練方法是讓我坐得高一些,用小臂的力量彈奏。只有雙臂高懸於琴上方,才能給琴鍵有力的敲擊,那樣才會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