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范設局
洛陽桓府書房的正壁之上,高高地懸掛著一條白絹字幅,上面寫著一排龍飛鳳舞,矯健遒勁的《荀子》隸書古文:「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至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
在這條字幅之下,兗州牧桓范正在伏案揮筆疾書他的為政專著《世要論》:
在上者,體人君之大德,懷恤下之小心;闡化立教,必以其道;發言則通四海,行政則動萬物。慮之於心,思之於內,布之於天下;正身於廟堂之上,而化應於千里之外。雖黈纊塞耳,隱屏而居,照幽達情,燭於宇宙;動作周旋,無事不慮。服一采,則念女工之勞;御一谷,則恤農夫之勤;決不聽之獄,則懼刑之不中;進一士之爵,則恐官之失賢;賞毫釐之善,必有所勸;罰纖芥之惡,必有所沮。使化若春風,澤若時雨;消凋污之人,移薄偽之俗;救衰世之弊,反之於上古之樸;至德加於天下,惠厚施於百姓……
正當他順著自己構思好的腹稿握管潑墨一氣而寫之際,書房的室門被人從外面「篤篤篤」地敲了幾下。
「誰啊?」桓范頭也不抬,繼續在絹帛上筆走龍蛇地寫著。
「父親大人,武衛將軍曹爽、中領軍大人夏侯玄兩位前來求見!」桓范的長子桓暢在書房門外輕輕地說道。
「哦?那就讓他們進來吧!」桓范一聽,不由得擱下了手中毛筆,向外面答了一聲。
房門「吱呀」一響開了,身著便服的曹爽、夏侯玄趨步走了進來。桓暢跟在後面,順手便將書房木門緊緊關上了。
「兩位賢侄深夜前來相見,有何要事啊?」桓范緩緩端起案頭一盞清茶,漫不經意地呷了一口。
那曹爽和夏侯玄聞言,互相對視了一眼,表情卻是顯得異常複雜,「吭吭哧哧」地說不出個什麼來。桓范一見,便已瞧出他倆似有難言之隱。他正暗暗納悶之際,桓暢已是輕輕推了夏侯玄、曹爽一下,正容而道:「家父素來光明磊落,無心不可與人共見,無事不可與人共言。您二位既稱是為公事而來,為何到此卻又猶豫難言?」
夏侯玄聽了,沉吟片刻,終於一咬鋼牙,肅然道:「桓伯父,侄兒等此刻深夜前來叨擾,實是為了莫大之公事而來,萬望伯父予以支持。」
桓范放下茶盞,點了點頭:「沒關係。你等有何公事,但講無妨。」
「桓……桓伯父,您知道您這次被陛下突然下詔召回洛陽述職,此事幕後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嗎?」曹爽也鼓起勇氣開口問道。
聽得曹爽如此一問,桓范的面色微微一僵。他先前心頭的那一絲疑惑立刻冒上了腦際:這一次自己在兗州刺史任上本來幹得好好的,卻突然被陛下一紙詔書召回了洛陽京城述職。不料到了京城之後,陛下又將自己擱了起來,竟遲遲不召自己進宮面聖。這些他一直有些莫名其妙。
曹爽注視著他的表情,繼續又問:「在您回府候旨召見的這段時間裡,有哪些大臣登門造訪過您呢?」
桓范聽了,臉色又是一滯。是啊!在自己回府候旨召見的這八九日裡,董昭、崔林、高柔等公卿宿臣倒是絡繹不絕地進入自家府中前來探晤,但自己因為一心要撰寫《世要論》,便對他們只以一刻鐘為限,常常是沒談上幾句話就把他們攆出府去了。他心念電轉,肅然問道:「兩位賢侄,你們究竟想與老夫交談什麼?有話直說嘛!」
曹爽輕咳了一聲,轉臉看了夏侯玄一眼。夏侯玄整了整衣襟、挺了挺身板,恭然道:「桓伯父,我家先父和曹真伯父當年都曾經留下遺言,『國有難,找桓君;君有危,求元則(桓范的字為「元則」)。』他們都熟知桓伯父您一向堪為朝廷柱石之臣,倘若社稷有難,須當前來求您相助……」
桓范聽到後來,臉色驟變:「朝中已有危難?」
「桓伯父您還沒看出來嗎?」曹爽緩聲而道,「當今朝廷,已有鷹揚之臣崛起於蕭牆之內!」
「鷹揚之臣?」桓范一聽,低下頭思忖片刻,慢慢說道,「莫非你們是指司馬仲達?」
「不錯。桓伯父,您瞧,司馬懿如今是黨羽爪牙遍佈天下,勢力根深日久,非同小可——他的世交舊友裴潛是鎮北將軍,他的親家翁滿寵是鎮東大都督,他的心腹僚屬王昶是鎮南將軍,他的弟弟司馬孚最近升任為尚書令,他的堂弟司馬芝是河南尹……大魏天下從外到內四面八方的軍政實權可以說都被他和他的黨羽聯手操控著。他不是鷹揚之臣,那還有誰是?」
儘管曹爽講得言之鑿鑿,桓范聽罷,還是一臉的不以為然:「仲達的為人,桓某還是非常清楚的。他不是那種飛揚跋扈、權勢熏天的鷹揚之臣!況且,如今他東征西戰累有大功,擁享莫大福祿而足可安度天年,豈會晚年喪節而行此王莽、董卓之事耶?你們實在是過慮了!」
「桓伯父,您此言有差也!依愚侄之見,自古以來,大凡梟傑雄霸之崛興,其始必有絕大之功業,足以聳動人心,能令朝野畏服,然後可以為所欲為,潛移國祚於無形。而今,以司馬懿之勢觀之,不正如此乎?」夏侯玄仍是固執而道。
「司馬仲達的纍纍豐功,不是讓人畏服,而是讓人敬服!」桓范盯了夏侯玄一眼,「他也是儒門清流出身,豈會違心背教而施梟獍之行?」
「不管是『畏服』還是『敬服』,他若仗此功勳與勢力來逼宮挾主,都會令人『心服』啊!他如今已經擁有這份咄咄逼人的實力了。」夏侯玄一臉的沉痛之色,「您知道嗎?近來董昭、崔林、高柔、王肅、何曾等都已在私底下悄悄串聯署寫勸進表。據他們傳出的口風,他們就要聯名推舉司馬懿擁享九錫之禮、登上丞相之位……」
「什麼?竟有這事?」桓范一聽,微微變了臉色,聯想到這幾日來董昭、崔林、高柔、王肅等竄進自己府中那些神神秘秘、語焉不詳的動作和神態,他恍然大悟了!然後,他目光一凜,看向曹爽、夏侯玄:「你們為何要跑來告訴老夫這些情況?你們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曹爽和夏侯玄相互對視一眼,這才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曹爽從袍袖間取出一卷黃絹來,輕輕展開,肅然念道:
「桓范接旨……」
桓范一聽,一怔之下,慌不迭地應聲而起,帶著桓暢來到書房下位面北而跪:「老臣率犬子桓暢接旨。」
曹爽款款念道:「當朝已呈干弱枝強,尾大不掉之勢,朕甚以西事為憂,而桓愛卿智廣謀深,可托重任,著汝傾心籌謀,為朕排憂。欽此!」
桓范此刻消息再不靈通,也懂得了聖旨中「干弱枝強,尾大不掉」「甚以西事為憂」這些說法是指向誰的了。但是,自己真的要站出來與司馬仲達正面較量、制衡嗎?他可是自己的師弟,自己的薦主啊!然而,這一邊的秤盤上站著的又是陛下!「食君之祿,憂君之事,殉君之難」,不正是自己多年來立身從政的圭臬嗎?自己當年為了避世高遁,在漢魏嬗變之際刻意隱居不仕……本來以為大魏開國啟運,自己從此可以在魏朝從一而終,沒想到今天還是被推到了魏室與司馬氏逐鹿競權之際的風口浪尖之上!自己……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呢?他正在苦思冥想之際,桓暢從他身後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輕聲道:「父親大人!我桓家歷代以忠義之道傳家繼世,您此番若能替大魏力挽狂瀾,排憂解難,則日後必成我朝中興第一勳臣,定能流芳百世的……」
聽了兒子這番天真得近乎可笑的話,桓范仍是默然不答。這時,夏侯玄、曹爽卻雙雙「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哀哀而泣:「桓伯父,愚侄等就代陛下求求您了……」
桓范靜靜地聽著,臉上表情泛起一陣激烈的抽搐,終於緊咬鋼牙,「砰」地叩下頭去,同時恭恭敬敬地伸出手來:「老臣……老臣接旨。」
看到桓范接下了這道聖旨,曹爽、夏侯玄就像心頭終於放下了一塊巨石一般。他倆和桓暢偷偷交換了一下眼神,眉宇間都露出了一縷釋然之色。
曹爽面容一正,向桓范開門見山地問道:「桓伯父,如今情勢緊急,您此刻可有什麼遏制司馬懿的妙計嗎?」
桓范握著手中那札詔書,就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最後將它橫放在自己雙膝之上,朝著曹爽苦苦一笑:「老夫這時哪有什麼妙計?眼下單從朝廷內部尋找助力來遏制仲達,那已是絕無可能。你們自己剛才也說了,他黨羽爪牙遍佈天下,而且都已各據要津,手握實權,朝中已然無人再可制衡於他了!以前尚書檯還沒落入他的掌心之中,但現在司馬孚已經接任了尚書令一職……朝廷這最後一個堡壘也幾同失陷……唉!難!難!難!」
他正說之間,雙眉一擰,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不過……他此刻不正在與偽蜀諸葛亮交戰嗎?倘若諸葛亮能在前方疆場之上一挫他的銳氣,他便會在謀取九錫、相位的行動上有所收斂的。」
「桓伯父您有所不知,諸葛亮現在已經挫不了他的銳氣了!十日前上方谷一戰,諸葛亮苦心設伏,非但沒能將他燒死,反而白白折損了數十萬石糧食。據我等在前方的眼線傳來消息說,諸葛亮也拿司馬懿無可奈何,反倒是被司馬懿逼得鬱鬱成疾,拖不了幾天便會敗退回蜀了!」夏侯玄向他坦陳相告。
「唔……那就真的是有些棘手了!」桓范聽完,不禁雙眉緊鎖,站起身來,背負雙手,在書房內緩緩踱步轉起圈來,「讓老夫再細細地想一想,究竟還有沒有其他的應對之策!」
「乾脆咱們挑選一批死士,潛入關中大營,把司馬懿……」曹爽伸出手來,平直如刀,做了一個猛地下劈的動作!
「這絕對不行!」桓范疾喝一聲,冷冷看了他一眼,「司馬仲達本人武藝超群,而且城府深密,處處設防,你所選的死士絕對近不了他的身旁!就算你一時擊傷了他,他只要緩過氣來,抓住這個把柄大肆反攻,爾等焉有命在?大魏焉可久存?還是讓老夫再細細地想一想。」
曹爽正欲反駁,夏侯玄開口道:「昭伯(曹爽的字為「昭伯」),桓伯父所言甚是——諸葛亮上一次派出的死士那麼厲害,不是也對司馬懿毫髮無傷?咱們用這一招行不通!」
「這……」曹爽頓時語塞了起來。
桓范卻似沒有理會這一切,只埋著頭不斷地邊踱步邊思忖著,也不知他在書房內踱了多少個圈子後,曹爽、夏侯玄、桓暢都等得昏昏欲睡了,他才驀然一聲歡呼道:「有了!有了!老夫終於想出一計了!」
「什麼計策?」曹爽、夏侯玄、桓暢等精神一振,都不禁脫口問道。
「請陛下立刻下詔,強行徵調遼東太守、樂浪公公孫淵入京擔任太尉之職,並令幽州刺史毌丘儉舉兵逼臨其邊境。毌丘儉是陛下的東宮舊僚,這事兒他應該會照辦的……」桓范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亮亮的,直視著他們三個人。
「這……這不是分明要把公孫淵逼反嗎?」夏侯玄一驚。
「就是要將他公孫淵逼反!」桓范兩眼像火焰一般亮得灼人,「司馬仲達為人行事的風格,老夫一向很是瞭解,他最是喜歡嚴謹周密,萬無一失,這是他最大的優點,同時,這也是他的弱點。他此刻全盤計劃已是籌謀得密不透風,我們要從內部將其打破已是極為艱難了!所以,我們就是要來個另闢蹊徑,以鄰為壑,製造外部矛盾,把司馬氏的絕大壓力暫時轉移出來……」
「這……這樣做,會對我大魏不利啊!」曹爽也不無憂慮地說道。
桓范慢慢坐回席位上,臉龐淹沒在燈架的倒影之中,只有那一雙眼眸仍在黑暗裡炯炯生光:「唔……公孫淵被逼起兵造反,固然對我大魏有所不利,但同樣也對司馬氏有所不利啊!司馬懿既已視大魏為其囊中之物,依他的個性就決不會允許公孫淵染指!倘若不出老夫之所料,他在得知公孫淵起兵造反的消息之後,只能是暫時按捺下自己篡魏自立的勃勃野心,抽出手來先行遠征去掃蕩遼東……這樣一來,董昭、崔林、高柔、王肅他們的勸進九錫晉相之事就非得『擱淺』不可。」
「高!高!高!好一記以亂打亂的高招!」夏侯玄這時才明白了過來,目光一亮,無限欽佩地看著桓范,老話說得沒錯——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呀!
曹爽含笑而讚:「桓伯父出手果然非同凡響!」
桓范這時的表情又恢復成平靜如水,他雙眉緊蹙,沉沉而歎:「唉……這條計策也算不得什麼高招。它治標不治本,不過是拖延一時的權宜之計罷了……公孫淵哪裡是司馬仲達的敵手?待到司馬懿挾掃平遼東之大勳凱旋之後,只怕那時才是我大魏國步入險境的真正開始……」
「不管怎麼說,眼前這一場大劫總算是化解過去了。」曹爽心情輕鬆地站起了身,敬佩之極地看了桓范一眼,「回宮之後,爽便和太初(夏侯玄的字為「太初」)一起建議陛下任命您為車騎將軍和司隸校尉。桓伯父,愚侄等真該早一點兒來向您求助啊!」
桓范也拍了拍自己袍角上的灰塵,站了起來,一副淡然無事的表情,徐徐道:「你們先前恐怕都是嫌老夫這個人性格稜角分明,不好接觸,所以才對老夫敬而遠之吧?現在再說這些話,就是多餘的了……老夫生為大魏臣,死為大魏鬼,決心把一個『忠』字扛到底!請陛下放心,他托付的重任,老夫定當竭盡所能,務求底定功成!」
他說到這裡,曹爽和夏侯玄的臉頰都頓時感到火辣辣的,眉目之間尷尬之色畢露無餘。桓范卻好像沒把他們的表情看在眼裡,自顧自地繼續講道:「如今天下兵權已大半落於他司馬氏之手,但幸而掌糧之權似乎尚未引起他們的注意……老夫既是真要選擇一個合適的職位來輔助朝廷,不如就請陛下讓老夫出任大司農一職!只要陛下將全天下各州各郡的軍民糧倉抓在了手中,就等於掐住了四方諸侯的米袋子和命根子!他們手中無糧,又如何跟司馬懿造得起反來?」
諸葛亮的遺策
八月十五的月兒,又圓又大,玉盤一般高懸半空。渭河邊的沙灘上,鋪滿了一層亮亮的、淺淺的銀輝,白緞一般延伸到黑夜的盡頭。一切,宛若回到了建安十三年荊州長寧河畔那個秋天的夜晚。一切,皆如夢境浮現一般清晰。
河水面上躍動著燦爛的白光,漸漸模糊了司馬懿的眼睛。諸葛亮那偉岸峻拔的背影在月華的襯托之下顯得愈加浮凸。他,此刻正背對著司馬懿在緩緩撫琴。
琴聲純純淡淡,彷彿是用無形的筆墨書寫的另一種動人華章。司馬懿一瞬間彷彿回到了自己在靈龍谷求學的青年時代,那一切宏大的、細微的、昂揚的、婉轉的聲音,猶如暗夜剛剛誕生,帶著初生的清醒和天真撲面而來,縈縈繞繞,幽香脈脈。月光傾灑下的魚躍,悠悠遠山的鐘鳴,平平闊闊的河流,柔風拂過漫山青翠,草叢裡一隻野鴨破殼而出,巖壁下的靈狐正仰天而嘯……諸葛亮撫琴的手指靈動而又輕盈,如同兩隻展翅飛動的翩翩白鶴,那琴身是一片芳香四溢的花海,七根琴弦便是那一波波不斷湧來的花香。樂聲和花香雖然無形無色,卻都是可以滲入心靈深處的一道扉門,在那裡回迴旋旋。司馬懿放鬆地、靜靜地諦聽,那道扉門徐徐開啟,如水的陽光汩汩流進,而那個魂牽夢繞的「她」的笑靨正漸漸飄近……他臉頰邊一串冰涼悄悄掠下,那是他瑩亮的清淚。
「錚」的一響,琴音戛然而止。司馬懿心頭一漾,立刻降回到真真切切的現實中。他禁不住失聲歎道:「好琴藝!真乃天籟佳音也!只怕當年周瑜周公瑾的七弦之技也邈乎難及吧?」
諸葛亮在竹蓆上靜坐了片刻,方才緩緩轉過身來凝望著他,彷彿注視著一個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親切而自然。雖然他倆在關中也曾交過兩次手了,但平日裡都是他倆手下兵來兵往、將來將往,他倆臨陣見面的機會卻少得可憐——就算是見面,彼此也只是隔著沙場遙遙相望而已,決沒有今天走得這般貼近。
他慢慢地舉起鵝羽扇扇動著,悠然而道:「司馬君,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仍是風采依舊,可喜可羨啊!」說著,他大袖輕揚,掩住了口,悶悶地咳嗽了一聲。
司馬懿卻依然靜靜地正視著他,柔聲說道:「孔明,你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才好!」那溫暖的聲音裡,赫然透出一份莫名的親切和關心來。
諸葛亮擺了擺手,斂去臉上的一絲痛楚之色,緩緩從衣襟之處拿出一塊物件來,托在掌上。司馬懿一瞧,不由得心頭怦然一動。卻見它正是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荊州沉璧湖上木舟之中贈給他的那塊西漢未央宮瓦當!它上面的應龍紋飾依然是那麼栩栩如生!他略一遲疑,輕輕吟道:「黃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費盡終不得。雨刷雲收日出處,還我炎漢真顏色!孔明你當年作的這首詩,至今誦來仍舊是清越入雲啊!」
諸葛亮卻面色平靜,淡淡道:「仲達你莫非已經忘記了,這塊瓦當可是你當年親手贈送於亮的。」
司馬懿的臉色微微一滯,緩緩言道:「天下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孔明你如此殷殷邀吾前來,恐怕不會是再來談這理勢之辯吧!」
「不必,不必。這塊大漢宮闕瓦當,當年是從水中而來,如今亮還是送它回歸水中而去吧!我想,你我二人都已不必將它系留於身了。它本就該在當年與孔大夫、荀令君他們一道殉葬的了……」諸葛亮以一種平靜得近乎淡漠的語氣說著,一揚手,便將那塊未央宮瓦當「咚」的一聲遠遠拋進了緩緩東流而去的渭河水中,只泛起了微微幾圈波紋之後便杳然消失了……
司馬懿見了,心頭一陣輕震,一時竟不知該講什麼才好。
諸葛亮轉過了臉,迎著他深深一笑:「這幾日亮一直在思索你當初在建安十三年長寧河邊所講的那個發生在野河縣裡的那個故事,它對亮的觸動很大。你說得沒錯,天下之交爭者,其實不在名器,不在禮法,不在權勢,而應該是在民心的向背!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麼名器,不是什麼正統禮法,而是一份溫飽、一份安寧、一份自在。亮已在益州裹挾著百姓折騰了太久了,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司馬懿的臉上微微波動,他也沒有料到以諸葛亮之睿智頑強,今日竟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於是,他沉吟了一下,輕輕一歎:「可是不謀不動,不思不慮,坐困一隅,本也不是你諸葛孔明的作風啊……」
諸葛亮長長一笑:「這六次北伐,亮已極盡到了所能。亮是有自知之明的,仲達,你贏了!」
這一段話便如一串霹靂自天而降,「轟」的一下震住了司馬懿!他怔怔地站在那裡靜了許久,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終於,他慢慢反應過來,眼圈便倏地紅了:「孔明——你……」
諸葛亮避開了他的目光,指著竹蓆旁放著的那一條長長的木匣,向劉諾和牛金示了示意,道:「你倆把這木匣打開!」
木匣打開,赫然現出一卷巨大的畫卷,橫幅約有七八尺寬。
在司馬懿驚訝莫名的目光中,諸葛亮輕輕吩咐道:「將它拉開。」
劉諾和牛金各自抓住畫卷兩邊的檀香木卷軸,分別走了開去。白綢的底面上,金絲織成的城邑、銀線繡成的江河、朱縷描成的峰嶺、藍緞鉤綴的湖海……從右端的遼東半島而起,幽州、冀州、并州、青州、兗州、揚州、徐州、豫州、荊州、益州、雍州、涼州等一塊塊形態各異、色彩紛呈的州郡地圖迎面而來,直到左端的西域蔥嶺腳下為止——原來,這竟是一幅長達一丈四尺,美妙絕倫的天下地圖畫卷!
司馬懿藉著明亮的月光,望著那幅巨圖,在心底嘖嘖稱讚,好漂亮的蜀錦!好大氣的寶圖!
「這是『九州歸一圖』……」諸葛亮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光滑明潤的錦緞畫面上輕輕撫過,像撫摸著自己心愛的嬰孩一樣。多少個北伐駐軍的夜晚,在寢帳裡他披著衣袍執著燈燭在這幅畫卷前徘徊難眠啊。自己在這四海方圓之內,除了到過兗州、徐州、豫州、荊州、揚州、益州、雍州、涼州之外,其他的幽州、冀州、青州、并州等大幅中原疆域都從未涉足,甚至連洛陽、長安這兩都自己都沒去過……而他,曾在心底裡多麼渴望自己能將大漢的旗幟插遍這萬里江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啊!但是,現在,這一切在自己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實現了……
心境一陣激盪之下,他不禁淚眼矇矓,輕輕吟道:「束髮讀詩書,修身兼悟道,仰觀與俯察,雄略胸中存。躬耕從未忘憂國,習經總為解民困。鳳兮鳳兮思高翔,世亂時危要來拯。茅廬承三顧,促膝縱橫論。半生遇知己,斯人相與歸。一朝攜琴隨君去,羽扇綸巾赴征塵。龍兮龍兮風雲會,一腔碧血映天日。歸去來兮吾夙願,餘年還做隴畝民。清風明月入懷抱,猿鶴聽我再撫琴……」
司馬懿聽著聽著,亦是唏噓流淚不止。
諸葛亮吟罷,凝住心神,他的手指撫過高山,撫過河流,撫過平原,最後在自己當年隱居躬耕的豫州南陽郡那裡停了下來。他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它,喃喃地說道:「亮多麼希望自己所看到的這幅巨圖能夠成為現實啊……天下不再有蜀、魏、吳三個國家,九州八荒復又歸於一統,連東胡西羌都聞風歸附……四方風調雨順,莊稼連年豐收,官府政清吏廉,百姓安居樂業,驛道四通八達,萬民共為一家……堯舜禹三代之盛世重現於今……」
然後,他轉過臉來,目光炯炯地正視著司馬懿:「仲達,你接得下這幅寶圖嗎?」
司馬懿看著這幅蜀錦巨圖,滿臉肅穆之色,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這幅圖,現在亮就將它贈送給你了。」終於,諸葛亮款款說了這一句話。然後,他慢慢又回轉過身,悠悠而言:「亮,就此告辭了。」
望著諸葛亮漸去漸遠的背影,司馬懿熱淚盈眶,猝然一聲長嘯,那嘯聲清越若鳳噦,沉渾若龍吟,飛揚激越,直入雲霄。
諸葛亮身形一停,撮了撮口唇,便欲與他共鳴相和——不料卻引得胸口微微一陣刺痛:原來自己的肺氣已虛,是再也打不起那一聲清嘯了;就算勉力應和,自己亦是力有不逮……
他雙目一閉,兩串清淚滴滴而下!
「嘩啦」一陣聲響,六枚金光閃閃的銖錢撒落在書案上,排了開來,卦象乃是同人卦,卦中第四爻變動。
司馬懿一副寧心靜氣的模樣,緩緩睜開眼來,沉吟有頃,方才輕輕翻開放在手邊的《易經》書簡,只見同人卦的卦辭是:「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第四爻的爻辭是:「乘其墉,弗克攻,吉。」面對這六枚銖錢排成的卦象,他輕撫長髯,雙眸微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隔了許久,他才徐徐開口說道:「《周易》乃古今第一奇書,鉤深致遠、探賾索隱,聖人用之以測天下之事,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為父曾命爾等深研細讀,近日習來可有心得體會?今天,爾等且將為父面前這一卦細細解釋聽來!」
他這話是問向他的兩個兒子的。司馬師上前細細一看那卦象、爻辭,喜形於色,道:「父帥,看來咱們此番征討諸葛亮,實乃天祐人從,無往不克!這同人卦上講,利涉大川。此話確是不假。孩兒得到消息,據稱蜀軍上下已然盡知諸葛亮病情危急,早就是人心惶惶、竊竊不安了!父帥何不乘此良機,潛軍進取一舉蕩平蜀寇?」
一聽此言,司馬懿的兩道長眉微微一顫:此子魄力十足,霸氣溢然,倒也堪稱折衝厭難之材,只是稍稍有點兒好鬥之性。他在心底微一轉念,正欲開口。
「且慢。」司馬昭清朗異常的聲音使他不禁心頭一動,便默然側耳傾聽。
「大哥請看這同人卦第四爻爻辭:乘其墉,弗克攻,吉。這說明,整個戰局雖然對我軍大大有利,但近段時期還是慎於用兵的好,力求全師保勝,不宜急於一戰,以待底定功完之機。」
司馬懿微微點頭,司馬昭洞燭先機而臨事不惑,亦為一代韜略奇才。於是,他這才緩緩開口:「你倆的意見都不錯。依為父觀之,此卦、此爻乃是『沉靜則吉,妄動則凶』之象,占卦之人不可貪一時之小利而誤失一世之大業,須謀定而後發,擇機出擊。諸葛亮雖然身患重病,但他部下十餘萬蜀軍士氣猶盛,豈可輕攖?真要潛軍秘討,也得待他真正身歿之後再相機而動……」
「父帥,諸葛亮他活不了幾天啦!」司馬師不禁提醒道。
「正是因為他正奄奄病重,才要更加防範。萬一他施出詐死誘敵之計怎麼辦?」司馬懿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要沉住氣,靜觀其變——越是臨近最後勝利的關頭,咱們越要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說著,他又俯下頭去看了看那卦象爻辭,如同瞻仰一位先知一般,目光裡充滿了無限的信任和尊敬。敬卦、敬爻,在司馬懿心目中,就是敬天、敬道、敬命。他這一生幾乎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不會不相信案頭這本《易經》。它是他征戰決斷,處事謀略常用不誤的法寶,它引導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走近理想,所以他幾乎只相信它。在前朝建安二十二年,三十八歲的司馬懿作為僚佐隨同魏武帝曹操西征益州,一日臨戰前為曹操佔了一卦,乃是解卦,卦辭為:利西南。無所往,其來復吉。有攸往,夙吉。第六爻動,爻辭為: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
根據卦象、爻辭,針對當時的戰局,司馬懿經過深入研究,全面辨析之後,就向曹操進言:「此時劉備以詐力而虜劉璋,蜀人未必傾心附之也!而他竟不顧此情與孫權遠爭江陵,真乃機不可失矣!如今丞相驟克漢中,益州震恐,軍民不安,您若速速進兵臨之,敵必瓦解,全蜀可得。聖人不能違時,亦不可失時。請丞相明斷之。」然而曹操認為他年少心大,口出躁言,竟諷刺道:「人若無足,既得隴,復望蜀耶?」並未採納他的建議就收兵北歸了。結果他前腳剛走,劉備便與孫權達成和議而後腳趕來,出師劍閣關,殺掉夏侯淵,一舉搶佔了漢中要塞,封住了曹操進蜀的西南門戶。曹操這時才悔悟過來,自知察言不慎,痛失良機,忍看三國鼎立之勢已成,卻又無力挽回,抱憾終身。臨終之際,曹操念及司馬懿言無不中,謀無不成,實乃棟樑之材,便調任他為曹丕的太子少傅,輔弼曹丕開基建業。追昔思今,司馬懿怎能不將《易經》倚為圭臬、奉為神明呢?
司馬師忍了又忍,最後還是開口稟道:「父帥您還是太過謹慎了。據咱們設在蜀軍中的眼線來報,諸葛亮的長史楊儀和他的先鋒大將魏延素有積怨,倘若諸葛亮一死,他倆說不定就會為爭權奪利而大打出手……這難道不正是我們乘隙而進的最佳時機嗎?」
「哼!師兒啊,你真是把諸葛亮想得太簡單了!區區魏延、楊儀二人,恐怕早已在諸葛亮的籌謀之中,難以成為破壞蜀軍安全的隱患了!你逮不到什麼可乘之隙的。」司馬懿看向他去,「為父也知道,你是急著催促為父擊潰蜀寇,立下大功之後再冠冕堂皇地響應董司徒、崔司空等的勸進九錫晉相之事吧?告訴你,古語講得好,唯聖人能內外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你切切不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只見其外,不見其內;只見其利,不見其弊……」
他正說之際,卻聽寢帳門簾外傳來了牛恆的呼聲:「大將軍,屬下有急事相稟!」
「進來……」司馬懿聽出牛恆的話聲裡似有一絲驚慌,便急忙答了一聲。
牛恆進了帳室之後便向司馬懿抱拳稟道:「大將軍,朝廷傳來八百里加急快騎訊報,遼東太守、樂浪公公孫淵反了!他公然自立為燕王,並已起兵直撲幽州邊境而來……」
「怎麼回事?」司馬懿面色劇變,「公孫淵他廢叔奪位還沒多久,朝廷亦以虛禮默許而羈系之,他怎地又會猝生異志而割據作亂?」
「聽說……聽說是陛下頒下一道聖旨將他逼反的。陛下以明升暗降之法調他入京擔任太尉之職,結果一下便把他逼反了!」
「陛下這……這……這是想幹什麼?他不是給我大魏憑空添亂嗎?孫資、劉放他倆怎麼不阻止他?尚書檯怎麼不阻止他?怎能由著他如此胡來?」司馬懿勃然怒道。
牛恆彎著腰認真稟道:「啟稟大將軍,據說陛下這道詔書是他自己親筆寫好後揣在龍袍裡帶上九龍殿親口對外發佈的。中書省和尚書檯當時都被弄了個措手不及,自然是阻擋不住了……」
「唉!這簡直是胡鬧嘛!對付那公孫淵,本帥早有計策在胸。如今陛下亂髮詔書打草驚蛇,實在是……實在是棘手啊!」司馬懿咬牙忍住怒意,沉思片刻,又問道,「裴潛他們那裡作好了應付公孫淵之亂的萬全之備了?」
「恐怕還沒有……」牛恆輕輕地答道,「屬下稍後就以您的名義寫一封密函送到裴大人那裡去?」
司馬懿微微閉上了眼,沉沉地點了點頭。
這時,司馬昭卻雙拳一捏,失聲而道:「哎呀!壞了!父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們為您勸進九錫晉相的事兒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這、這、這,您看……」
「唔……現在還能再去想什麼勸進九錫晉相之事嗎?說不定本帥稍後打退蜀寇之後,便要迅速拔兵北上,前去遼東平叛了。」
「那……父帥,您的意思是勸進九錫晉相之事暫時就擱下了?這……這怎麼行?」司馬師一愕,「依孩兒的意見,他們那邊該勸進還是得勸進啊!」
司馬昭看了他大哥一眼:「大哥……古語講:小不忍則亂大謀。看來,咱們只有通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們,在父帥殄滅公孫氏之後再來推動此事了。」
「可……可是,你瞧董司徒、崔司空那一大把年紀,他們還撐不撐得到父帥從遼東班師回朝的那一天啊……」司馬師皺著眉頭說道。
「雖是如此,那也沒辦法!」司馬懿一錘定音,「牛恆,從現在起,你幫助本帥搜集一切有關遼東方面的情報呈上來!」
「是!」牛恆乾脆利落地應了一聲。
他們正交談著,寢帳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匆匆跑近。帳內諸人一下全都住了口,卻見門簾一掀,周宣面色慌張地一頭撞了進來:「仲達!仲達!剛才西北夜空有一顆赤芒多角的巨星隕落了,而且落去的方向正是五丈原。」
「巨星隕落了?」司馬懿渾身一震,雙眼大睜,「難道……」
「諸葛亮死了!」周宣直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諸葛亮真的死了?」司馬懿喃喃地自語,「他真的死了?」
「不錯。大將軍若是不信,就請隨周某走出帳外一觀星象。」周宣恭然躬身而答。
剎那之間,司馬懿只聽到自己心房深處彷彿有一塊水晶般的東西「叮」的一下粉碎了,一股尖銳的疼痛頓時刺激了他全身的神經……他頹然坐倒在胡床上,半晌緩不過氣來。
周宣雙手一拱,喜上眉梢,向他繼續講道:「周某在此恭賀大將軍了。諸葛亮已死,大敵已除,您自此可以安枕無憂了!放眼天下,再無他人堪稱您之敵手矣!」
司馬懿神色一凜,倏地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周師兄!關於諸葛亮已死的這個消息,您一定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能外傳!」
「這……這是為何?」周宣大驚。
「倘若全軍上下聞知諸葛亮身亡的消息,一定會群情興奮,不顧一切地催著本帥趕快興兵前去攻打蜀軍。但諸葛亮乃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他必會在自己身後留下相當凌厲的後招,誘使我軍自投陷阱。」司馬懿凜凜的目光緊盯著周宣的雙眸,面色冷峻得出奇,「剛才本帥所佔的那同人卦第四爻爻辭正是『乘其墉,弗克攻,吉』。這恰巧是冥冥上蒼對本帥最冷靜的提醒啊!」
「唔……周某明白了。」周宣深深地點了點頭。
綿綿秋雨中,姜維和楊儀帶著二萬人馬為南返大軍殿後,緩緩朝漢中郡進發。隊中依然載著那輛四輪車,上面撐著青羅傘蓋,車中卻坐著丞相大人的木像,依然是羽扇綸巾、鶴氅皂絛的瀟灑打扮,顯得頗有幾分生氣。
坐騎頸項上繫著的鸞鈴在細雨中清脆而淒婉地振響著。這條斜谷漢水間的路,姜維已經來來去去許多次了。他還記得半年之前,正是春和日媚,暖風拂面的時候,他隨著丞相從這裡經過,意氣風發地開始了第六次北伐關中。而現在……
淒風苦雨之中,已經桃落菊開,物是人非了——姜維只覺自己所熟悉的、所尊敬的那個人的音容笑貌再也無處尋覓。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不知是什麼液體無聲地流進姜維的嘴中,像雨像淚又像血,百味雜陳。一幕幕情景浮現在他腦際:諸葛亮從病榻上撐起身來,正視著他鄭重道:「伯約,大軍南返之時,由你來總領後軍……」
姜維懂得這個部署意味著什麼,肅然而答:「丞相請安心。維以死守之!」
「屆時司馬懿他必會率軍追來,鐵蒺藜是再也攔他不住了,而你自然是敵他不過的。」諸葛亮慢慢地說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彷彿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一般,「那時,你再把本相的那尊坐像推將出來。那樣,司馬懿就不會為難你們了。」
「真的?」姜維抹著淚水,嘶聲問了一句。
「當然是真的。」諸葛亮靜靜合上了雙眼,輕輕躺了下去,「伯約啊!從今之後,我大漢天軍的戰略轉為守勢,務求保境安民便可。你一定要記住啊!老百姓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
「報——楊大人、姜將軍,司馬懿大軍正在後面追趕我軍,目前正距離此地二十餘里!」斥候飛馬來稟,打斷了姜維的悠悠思緒。
「怎麼辦?」楊儀失聲而呼,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不用怕。」姜維心底雖然激盪非常,臉上表情卻是十分沉著,「請楊大人即刻下令,馬上讓後軍回戈轉為前軍,所有旌旗戟指朝北,擺開八卦之陣,嚴陣以待。等到敵軍撲近之時,在陣前列好十三面牛皮戰鼓一起擂響,順勢再將丞相大人的尊像推將上前,來個以假亂真之計唬一唬魏賊!」
「好!一切就依你所言!」楊儀一邊顫聲答著,一邊抹著額上的冷汗,急忙去中軍落實督辦這些部署了。
姜維轉過坐騎,望著後面的來路,神色一片愴然。司馬懿有十餘萬大軍,而蜀軍只有兩萬人馬殿後——姜維自己也很清楚,目前蜀中無人再是司馬懿之敵手,更何況魏延、馬岱各帶部曲已擅離而別。但,姜維已經別無他路可以選擇。無論如何,他都要竭盡全力阻擊司馬懿,決不能讓他逞兇肆威,否則自己如何對得起丞相大人的臨終重托!
「丞相啊!您在天有靈……保佑我大漢將士吧!」姜維在心底默默地祈禱著。這時,在一旁的副將劉諾卻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低沉而有力地說道:「姜將軍,沒事兒的,司馬懿不會亂來的。」
姜維瞧著這個謎一般神秘的丞相侍衛首領,一愕之餘,也不及多想,連忙指揮蜀軍兵馬很快在路口布下陣來。隔著層層雨幕,他仍能聽到數萬鐵騎動地而來的隆隆蹄響。難道自己沿途撒下的鐵蒺藜竟是全然失效了?
「報——十三里!」
「五里!」
姜維甚至能看到棧道的盡頭飄出寫有「魏征西大都督司馬」字樣的大旗了!他的心倏地懸了起來,習慣性地轉過頭去尋找青羅傘蓋下那位搖扇而哂的丞相。然而,那裡,映入他眼簾的卻是那一尊宛然如生的木像,正用凝固成永恆的微笑回應著他……即便如此,「他」似乎也給了姜維心頭莫大的慰藉!
隆隆戰鼓之聲中,姜維挺槍縱馬,正對著狂撲過來的偽魏兵馬,長嘯而出,一如半年之前剛殺出斜谷道之際一樣銳氣逼人!
司馬懿父子三人的戰馬衝在最前面,他們望到姜維自斜刺裡殺出,都不禁怔了一怔!
「司馬老賊!你又中了我家丞相的妙計了!拿命來!」滿腔是錐心刺骨的劇痛,而臉上裝出的卻是不可一世的狂傲笑容。在最想痛哭的時候,姜維卻不得不揚聲大笑!
他清楚地看到司馬懿愕然地一拉馬韁勒住了坐騎,直直地看向自己的身後——那是蜀兵們簇擁著的載著丞相木像的四輪車,還有一面高高揚起的旗幟:「漢丞相諸葛。」
司馬懿遙遙地望著這一切,臉上表情竟有說不出的複雜,讓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明切。他驀地一揚馬鞭,身後的數萬鐵騎齊刷刷地停了下來!這時,司馬師、司馬昭、牛金、胡遵等人都拍馬靠近圍在他的身邊,分明是在七嘴八舌地爭相勸說他下令繼續殺上前來!
過了短短的一刻,司馬懿突然做出了一個幾乎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的舉動——他手中馬鞭高高一揮,硬聲下令道:「諸葛亮原來是詐死!前邊恐有伏兵,我軍全速撤退,不可久留!」
他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魏軍諸將從他身旁悻悻然散了開來,魏兵嚴整之極的陣腳於是在蜀軍破喉而出的吶喊之聲中開始鬆動、搖擺,最後竟亂成一窩蜂似的紛紛後退。
而司馬懿在撥轉馬頭的一剎那,回過頭來迅速望了一下端坐在四輪車中的諸葛亮木像,誰也沒見到他眼角似有淚光隱隱一閃而逝!
彷彿一陣疾風,數萬魏軍鐵騎就這樣一矢不交、一槍不碰地捲旗揚塵惶惶而去。
望著他們遠遁的背影,姜維策馬立在那尊諸葛亮木像身畔,終於由哽咽抽泣變成了失聲痛哭。丞相!您的遺計又一次奏效了!連老奸巨猾的司馬懿也被您一具遺像嚇得抱頭鼠竄……然而,當一切的光輝和絢爛都隨您而去了之後,我們又該如何在日趨灰暗的平淡、平庸中掙扎著自存自立?
在山間棧道上,潰退的魏國士兵扛旗拖矛,丟盔棄甲,紛紛鼠竄,很是狼狽。
司馬懿乘著棗紅馬在滿是泥濘的路上緩緩而行,目光直視前方,默默不語。司馬師似是按捺不住,待四下無人注意之時,打馬湊到父親身邊問道:「父帥——那諸葛亮的確是早已身歿而亡了呀!剛才咱們看到的肯定也是別人易容化裝而成,就像您在上方谷那時一樣。」
司馬懿仍是不言不答。
司馬師又道:「無論真偽虛實,您當時還是應該揮師殺上前去與他們交鋒一番。唉!咱們今日不戰而退,一定會被朝中那些政敵們抓住大做文章,甚至還會編出死諸葛嚇走活司馬之類的謠言對您百般譏辱。這對您如日中天的隆隆聲望實在是大大有損害啊!」
「師兒,你聽著。智不足以統理萬物,仁不足以惠養萬民,明不足以燭照萬機,威不足以摧滅萬難,功不足以顯耀萬世,這才是為父深以為恥之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情能讓為父感到恥辱。他們若要譏笑為父,也只得由他們去了。只要真正的勝利最終是屬於為父的,一切皆不足論!」司馬懿將馬一停,側過頭來直盯著他徐徐講道。他的表情深沉如大海,平靜似天空,彷彿任何風浪也不能稍加擾動。
司馬師的雙唇顫抖著,不敢再嘮叨什麼了。
司馬昭也從後面拍馬上來,與他大哥並肩而立,望著父親如此沉肅的神情,不禁斂息起敬。
司馬懿深深注視著他倆:「你兄弟倆自信在用兵韜略上能勝得過姜維嗎?」
司馬師、司馬昭互視一眼,毅然而答:「能。」
「那就成了。」司馬懿雙目微微一閉,撥過馬去,話聲從前邊順風飄來,「益州,就留給你倆將來去平定吧!那樁奇功,也留給你倆將來去親手建立!我司馬氏四百年世食漢祿,為父實在是狠不下這份心腸……」
他一邊催馬前行,一邊仰起頭來望向蒼黃的天空,在心底默默自語道:「孔明兄,懿對你可謂仁至義盡矣!你在天上也該安然瞑目了吧?即便天命在我司馬家一族,懿也決意要做西伯姬昌,終身不行有瑕有疵之事!大漢一脈,懿是斷然不會親手損毀的。至於你所效忠的那個劉禪偽帝,他自己將來能不能守住你和劉備並肩聯手辛辛苦苦為他打下的這偌大基業,那就是你和我都無法左右的氣數了……」
司馬懿再度出征
「詔曰:大將軍、征西大都督司馬懿力挽狂瀾,驅退蜀寇,斃其酋首諸葛亮,居功至偉,著晉位為太尉,增邑三千戶,並立刻單身返京面聖,朝廷另有大任托付。欽此!」
欽差大臣辛毗念完了聖旨,便急忙上前扶起司馬懿,畢恭畢敬地說道:「大將軍啊!陛下還托辛某捎來口諭,請您務要保重身體,切莫因稍染風寒而誤了國事啊!陛下對大將軍——現在該稱您為太尉大人了,陛下對太尉您的恩寵實在是無以復加啊!」
司馬懿其實早已知道這道詔書急召自己進京接手的「大任」是什麼,卻故意假作懵懂地問道:「辛大人,請容本帥多嘴,不知這詔書裡的『朝廷另有大任托付』的含義到底是……」
「那還用說嗎?眼下遼東作亂,朔方狼煙乍起,實非太尉您親自出馬而不能一舉蕩平之啊!毌丘儉已經在碣石口吃了敗仗了……」
「原來是這回事兒啊!」司馬懿假裝恍然大悟,撫鬚言道。
「太尉大人,辛某半個月前托崔林司空給您說的那件事兒,您考慮得如何了?」辛毗忽然目光瑩亮地看著司馬懿。
司馬懿一聽,便明白了他話中蘊意。崔林在前段時間聯絡辛毗署名勸進九錫晉相之事,辛毗在口頭上倒是痛快地應承了下來,同時卻反托崔林前來說媒,想要將自己親家翁羊續的孫女羊徽瑜嫁給司馬師為妻。
關於兗州泰山郡羊氏一族的門戶淵源,司馬懿是十分清楚的。羊續為東漢靈帝之時的太常,和自己的父親司馬防系同朝僚友。羊續為人清正廉潔,當年就是不肯給權閹行賄買官,所以才仕途困頓,爵位本該升任「三公」而僅止於太常。因此,同為儒林清流出身的司馬懿從心底裡對泰山郡羊氏還是一直頗有好感的。而且,辛毗的女婿羊耽以及他的哥哥羊道、羊秘都是當今朝中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在他們這樣好儒崇文的門風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子女應該不會很差吧?想必那羊徽瑜亦與王元姬一般博學達禮吧?自己若是允諾了這門親事,穎川辛氏、兗州羊氏兩大望族便可與我司馬家聯為一氣,日後在朝中對抗曹氏一族就又平添了不少助力。這筆交易划得來!司馬懿想到此處,便是心念一定,就呵呵一笑,道:「行!這次回京之後,本座就把師兒和羊家的這樁喜事辦了。」
辛毗本來是因瞧到司馬氏一族在當今朝廷日益崛起,在此之前又暗地裡探聽到不少公卿元老也意欲為司馬懿勸進九錫、相位之事,深感他司馬家的前途不可限量,這才在崔林上門前來遊說之際拋出了這一條與司馬家「曲線攀親」之計,以使自己的家族利益在將來難以捉摸的朝局變化之中得到最大的保全和拓展的。但對司馬懿願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兒,其實他心頭也一直是沒底兒的,所以亦是暗中捏了一把冷汗。直至此刻他親耳聽到司馬懿如此爽快一口答應,才不由得心花怒放,連連點頭稱好。他心情平靜下來之後,就隨口談起了一件事情:「對了!太尉大人,您或許還不知道吧,前朝廢帝、山陽公劉協在辛某此番動身來長安之前兩三天的一個夜裡暴斃了……」
司馬懿悚然一驚:「山……山陽公暴斃了?」
辛毗掃眼看了看四周,湊過來向他附耳說道:「洛陽城裡有傳言說,他是在得知蜀相諸葛亮身歿的消息之後自殺的。」
司馬懿一聽,頓時明白了。是啊!諸葛亮死了,大漢復興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劉協他不自殺又能怎的?他也不想這麼鬱鬱悶悶地苟活下去了啊!一想到這個曾經在名義上「君臨天下」了二十多年的傀儡天子,而今如此黯然退場,司馬懿的心頭不知為何竟也泛起一縷淡淡的酸澀。畢竟這個人,曾經還使孔融、荀彧、楊彪等人為他殉身盡忠了啊!也許,他若不是生在這個亂世,遇到了曹操這樣的權臣,還是有可能成為一代守文明君的吧!
「外邊的人都說這劉協真蠢,倘若那諸葛亮真能帶領大軍殺進洛陽,還會把大漢皇位讓於他嗎?諸葛亮終究只會拱輔他那個偽蜀的劉禪登上天位的。」辛毗搖著腦袋,一臉的譏笑之色。
「唔……可是他劉協一定會是這麼認為的吧,這大漢江山,若是落到他們沛郡劉氏一族中任何一人的手裡,也終歸比落在其他外人的手中更好啊!他說不定還一直在暗暗地等待著再一次禪位給劉禪呢。只是,如今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才黯然自盡的吧!劉協,也算是漢高祖劉邦的孝子賢孫了!」
司馬懿口裡這麼說著,心底卻暗想,自己先前以為劉協和曹丕都是三國政壇上相差無幾的三流角色,如今看來劉協的賢明實則超越曹丕甚遠。曹丕明知大魏終將大權旁落,卻死死不肯將輔政之任托付給嫡親兄弟曹植,真乃自掘墳墓,愚不可及也!
東吳建業城的皇宮寢殿裡,窗外淅瀝連綿的雨聲不斷敲打著孫權的心境,讓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抑鬱。
「諸葛亮死了,蜀漢仗著漢中、劍閣等處的峻嶺天險,也許還暫時可以擋住魏賊的進攻。不過,這司馬懿也當上偽魏的太尉了,他若是說動曹叡小兒集中全國之兵力來對付我大吳,那又該怎麼辦呢?」他這番憂心忡忡的話語,是問向那個東吳三軍大都督陸遜的。
陸遜跪在柏木地板上伏首而答:「微臣唯有以死拒之!」
孫權目光迷離地看了他許久,才喟然一聲長歎:「今後,咱們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樣安逸度日了。失去了諸葛亮的蜀漢,再也不會對我大吳有什麼分憂減壓之助力了!現在,朕只有希望遼東燕國的公孫淵能夠從後方牽制偽魏了。」
「陛下,遼東燕國公孫淵志大才薄,遠遜於蜀漢諸葛亮,倘若遇上司馬懿為敵,必是危在旦夕!他絕對是起不到從後方牽制偽魏之作用的。陛下不要對他寄以太高的期望了。」陸遜咬了咬牙,忍不住肅然奏道,「請恕微臣犯顏直言,陛下您一生總是希望借人之力以為己助,這樣終是不能持久啊!我大吳若是真的有意逐鹿中原,除了任賢使能、勵精圖治、奮發圖強之外,別無他途!」
孫權板著面孔,冷然看著他一臉慨然的表情,心想,呵呵呵!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你陸伯言口口聲聲說什麼朕要「任賢使能、奮發圖強」,分明就是挾此外患之機向朕伸手要權嘛!你想要那麼大的自主之權去幹什麼?難道你也想當我吳國的「司馬懿」?但他此刻還不能與陸遜公開翻臉,就在嘴上敷衍道:「伯言,你說得是,朕會好好考慮你的這些建議的。武昌那邊的留守重任,朕就拜託你了。」
目送著陸遜垂手退出殿門之後,孫權臉色一變,馬上一招手,孫峻從龍床下側立刻會意地湊了上來。孫權冷冷地盯著陸遜退身出去的那個殿室門口,問道:「張昭他現在……」
「啟奏陛下,張昭聽聞前漢廢帝劉協暴斃的消息之後,便一直在府中托病閉門不出,」孫峻何等機靈,一下就懂得了孫權的言外之意,小心翼翼地奏道,「但根據宮內校事署派駐在張府中的眼線來報,其實,張大人是在暗中為廢帝劉協弔喪七日。」
孫權聽著,心念暗轉,諸葛亮死了,劉協死了,江東士族們歸心漢室正統的最後一線希望也徹底斷絕了。這樣一來,他們就應該徹底掉頭投向我江東孫氏了吧?他們就應該真正拱服我大吳王室了吧?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孫權一邊深深地思索著,一邊揮了揮手,讓孫峻也退了出去。
這時,殿室之上,只剩下了他和吳國太子孫登兩個人。
一直緘默不語的孫登此刻雙手一拱,恭恭敬敬地向孫權奏道:「父皇,兒臣覺得陸大都督剛才說得確是極對。咱們大吳一定要任賢使能,勵精圖治,奮發圖強!先前您為了北伐大業,一直是御駕親征,身不離鞍,實在是太過勞累了。從今以後,您完全可以升任陸大都督為本朝太尉,放手賦予他持節掌鉞之權,統領武昌、柴桑、建業三大重鎮的兵馬舟師,積極籌謀,對抗偽魏司馬懿!兒臣一直覺得,陸大都督只是擔負鎮守西疆之任,委實有些太過屈才了。」
孫權聽罷,面色微微而變。登兒啊!你難道看不出來?像司馬懿、滿寵、裴潛那樣的魏國巨室士族們就是打著要自己主君任賢使能、勵精圖治、奮發圖強的旗號暗暗進行抓權奪勢的!這樣的悲劇,只要父皇在世一天,就決不會讓它在大吳境內上演!父皇不能留給你一個干弱枝強、尾大不掉的朝局讓你像前朝廢帝劉協一般受制於強臣啊!陸遜他現在表面上看起來是忠心不二,可是誰能擔保他將來勢力膨脹之後不會變成我吳國的「司馬懿」呢?司馬懿在魏國亦是顯得耿耿精忠,無疵可尋,然而父皇卻探聽到他們國內竟似也有不少公卿重臣要為他聯名勸進九錫、相位。這樣的苗頭才是最危險的啊!父皇一想到這點,就不禁冷汗直冒。陸遜再能幹、再厲害,父皇也要將他緊緊捏在自己的掌心而不能放任他把自己的翅膀養硬。但是,這些心裡話,孫權又不好向孫登明說。於是,他便轉換了話題言道:「登兒,你看到過我們江東水邊漁夫所養的魚鷹嗎?它捕魚的技能是最厲害的——一頭魚鷹,一天幾乎能夠捕到二三十條鯽魚!
「你知道它為何會如此善於捕魚嗎?原來是那些漁夫飼養它時,硬是在魚鷹的脖子上繫了一條小繩,縛得不鬆不緊,只讓小魚兒通過食道。這樣,便能永遠保持魚鷹半饑半飽的狀態以激其拚搏進取之氣!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才使得我們江東魚鷹成為最善於捕魚的魚鷹。」
孫登慢慢地聽著,臉上不動聲色,也不好與父皇公開爭辯什麼,就在心底暗暗想道,難怪父皇您自赤壁之役、夷陵之戰後再無大的勝利,原來您是這樣一直卡住了陸遜他們的「食道」,讓他們只能取小勝而不可建大功……可是,這樣的做法,究竟又能獲得多少實效呢?萬一將來真有司馬懿那樣的一條「巨鱷」來襲,您手下那些習慣了捕食「小魚」的將領們還能夠應付得過來嗎?
「陛下,安漢將軍李邈守在宮闕門口遞上了一道奏疏,請求陛下及時閱辦。」黃皓將一本奏折雙手高舉齊額,呈到了劉禪的案頭。
兩眼哭得早已腫成紅桃般的劉禪停住抽泣,翻開那封奏折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臣邈奏曰,呂祿、霍禹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帝豈好為殺臣之君?直以臣懼其逼、主畏其威,而裂隙萌生。諸葛亮身仗強兵,獨領三軍,狼顧虎視,五大(五大,謂太子、母弟、貴寵公子、公孫、累世正卿也)不在邊,愚臣常為社稷而危之!今亮殞沒,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且請陛下不必過哀,並召回李嚴輔政安國。
劉禪閱罷,臉色慢慢變了,雙眉也擰了起來。黃皓看去,卻見劉禪並無自己先前所想像的那樣情緒激動。他只是緊咬著牙關,提起筆來,在奏折右角上批了一行紅字:「轉蔣琬、費禕、董允等眾卿共閱。朕意以為李邈奸心猝萌,妄攻元勳,指鹿為馬,誣罔天下,實不可忍!擬判斬立決!」
瞧到這段批示,黃皓心頭一顫,不禁暗暗吐了吐舌頭。他轉念一想,便收起了李邈那道奏疏,又向劉禪呈上了另外一本,道:「陛下,這是費詩、孟光等大臣們聯名撰寫的為諸葛丞相請求立祠紀念的奏疏。」
「立祠紀念?」劉禪面容一動,蹙眉沉吟片刻,緩緩答道:「這份奏疏就擱在那邊吧。你且替朕傳詔下去,就說朕要罷朝七日,為相父素服發哀,親臨守喪。」
「諾。」黃皓輕輕地答了一聲。他趁著劉禪閉目養神的空隙,又款款言道:「奴才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您從此可以親政自決了。」
劉禪閉著眼睛,並不答話。
「依奴才之見,陳祗素來侍奉陛下甚是恭謹得力,您不如將他……」
「閉嘴。」劉禪眼也沒睜,冷冷言道,「朕意已決,朝中自此廢除丞相一職,任命蔣琬為尚書令兼司徒,費禕為尚書僕射兼司空,姜維為驃騎大將軍。」
「陛下,請恕奴才直言,這是諸葛丞相生前為了自固其名望而在朝政上的私心佈局,您……您真的要按照他的這個意見去辦?」
劉禪霍然睜開雙目,寒光凜凜地射向他來:「黃皓!朕告訴你,朕自從十多年前先皇駕崩辭世之時起,就已經完全懂得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會害朕,但相父他絕對不會!朕聽他的話,總是不會錯的。還有,你今後說話也要小心著點兒——閹宦妄議朝事者,依祖訓是要誅除九族的。」
「哎呀!陛下饒命!陛下饒命!」黃皓聽了,不禁嚇得脖子一縮。
瞧著黃皓這副模樣,劉禪不由得「撲哧」一笑,一本正經的表情頓時煙消雲散:「別怕,別怕,朕這話是嚇你的!像你這樣伶俐能幹的奴才,朕哪裡捨得砍你的頭喲!陳祗嘛,朕也是有所考慮的。朕和蔣琬他們先通一通氣,就讓他出任吏部尚書一職吧!」
一面晶亮如水,瑩然剔透的黃銅圓鏡上,清清晰晰地映現出了一張皺紋縱橫,表情複雜的臉龐。
譙周對著銅鏡中自己的這副映像,喃喃地說道:「譙允南(譙周的字為「允南」),諸葛亮終於死了,大漢四百年氣數也終於到此徹底崩斷了。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你這些年處心積慮不就是想讓炎漢赤運最終灰飛煙滅嗎?現在你終於成功了!你該高興了吧?你該滿意了吧?」
盯視著鏡面裡那個笑容顯得十分扭曲的自己,譙周繼續夢囈似的自言自語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天命啟示!三四十年前大漢就該壽終正寢了!譙允南,你這個當年黃巾道的嫡傳弟子,是何等幸運啊!張角、張寶、張梁等道中的大宗師都沒有看到炎漢澌滅的這一天,而你居然熬到現在親眼目睹了這一天,上蒼對你的眷顧何其之深也!」
譙周喃喃自語著,又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塊背雕龜鈕的純金圓印來,托在掌中,故意朝著銅鏡映像當中的另一個自己翻來覆去地展示著、炫耀著,呵呵傻笑著:「譙允南,你看這是什麼?這是你的老友周宣君從魏國太尉司馬懿那裡給你請賞而來的一尊千戶侯金印!十多年前,你就和他們聯起手來對付炎漢了,終於到了今天,咱們才取得了徹底的成功!大漢真的要亡了,誰也救不了了……你瞧一瞧這益州兩個劉氏皇帝的名字,便明白其中的玄機了。那個昭烈皇帝的名字為『備』,當今漢帝的名字為『禪』,這兩個名字合起來就是『備禪』二字——『備禪』『備禪』就是『準備禪讓』啊!益州,這炎漢的最後一塊根據之地也撐持不了多久了!」
他說到這裡,一邊托起那塊龜鈕金印湊到自己眼皮底下細細端詳著,一邊瞇縫著眼睛朝著銅鏡中那個一臉癡迷的自己咧嘴而笑:「張角、張寶、張梁他們三位大宗師,如今看到你居然已成漢滅禪代之際的新朝貴臣,一定會非常驚愕吧?當年那個在黃巾軍中只懂觀氣占星的區區末代弟子,竟也會有封侯食邑的一天。譙允南,你很快便會乘坐蒲輪安車,起駕奔赴泱泱上國的長安、洛陽兩京之地,與老友周宣他們欣然相聚了。中原神州,才是我譙允南揚名增譽、縱橫揮灑的大好地方!這區區巴蜀蠻荒之域,哪裡會是我的久棲之處?」
他正說之間,臥室木門被人從外面「咚咚咚」輕輕敲了幾下。
譙周在銅鏡中的表情驀地一滯,他緩緩放下那枚龜鈕金印,頭也不回,冷冷問道:「誰呀?」
「弟子陳壽,應召前來問安。」
「哦……原來是承祚(陳壽的字為「承祚」)啊!」譙周面色一鬆,將那面銅鏡的正面俯仆在書案桌几上,把金印藏好,這才慢慢轉過身來,向臥室門口處注目望去,「進來吧!」
「師父,弟子叨擾您的談經論道了!」陳壽推門進室一看,卻見只有譙周單身一人席地而坐,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咦?這屋裡怎麼只有您一個人?您……您剛才不是正在和別人談經辯道嗎?」
「淨室裡就只有為師一人而已!」譙周抬起頭來,凜凜然刺了他一眼,「承祚,你怕是在外面聽錯了吧?」
「是、是、是!弟子聽錯了、聽錯了!還請師父原諒。」陳壽聽出譙周話意大為不善,急忙斂容躬身恭然而答,「不知師父召喚弟子前來有何吩咐?」
譙周這才緩和了面色,指了指身旁書案上放著的一篇文稿,道:「這是為師近日來精心撰寫的一篇奇文,你閱過之後若未發現什麼錯漏之字,便拿去和其他師兄各自分工抄寫一百二十份,再把它們流傳散佈出去。」
「好的。」陳壽拿起那絹帛文稿放到眼下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仇國論》三個烏墨大字標題,便輕輕讀了起來:
因余之國小,而肇建之國大,並爭於世而為仇敵。因余之國有高賢卿者,問於伏愚子曰:「今國事未定,上下勞心;往古之事,能以弱勝強者,其術何如?」伏愚子曰:「吾聞之處大無患者恆多慢,處小有憂者恆思善;多慢則生亂,思善則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養民,以少取多;勾踐恤眾,以弱斃強,此其術也。」
賢卿曰:「曩者項強漢弱,相與戰爭,無日寧息。然項羽與漢約分鴻溝為界,各欲歸息民;張良以為民志既定,則難動也,尋帥追羽,終斃項氏,豈必由文王之事乎?肇建之國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邊陲,覬增其疾而斃之也。」伏愚子曰:「當殷、周之際,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習所專;深根者難拔,據固者難遷。當此之時,雖漢祖安能杖劍鞭馬而取天下乎?當秦罷侯置守之後,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歲改主,或月易公,鳥驚獸駭,莫知所從,於是豪強並爭,虎裂狼分,疾博者獲多,遲後者見吞。今我與肇建皆傳國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實有六國並據之勢,故可為文王,難為漢祖。夫民疲勞則騷擾之兆生,上慢下暴則瓦解之形起。諺曰,『射幸數跌,不如審發。』是故智者不為小利移目,不為意似改步,時可而後動,數合而後舉,故湯、武之師不再戰而克,誠重民勞而度時審也。如遂極武黷征,土崩勢生,不幸遇難,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若乃奇變縱橫,出入無間,沖波截轍,超谷越山,不由舟楫而濟盟津者,我愚子也,實所不及。」
他讀罷之後,細細一思,額上冷汗頓時直冒而出。所謂「肇建之國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邊陲,覬增其疾而斃之也」這種說法正似出自蔣琬、姜維等之口。他們近日看到公孫淵於遼東作亂,從背後給偽魏捅了一刀,便覺得這正是蜀軍出兵殺進關中的可乘之隙,都嚷嚷著要「繼承丞相遺志,北伐中原到底」呢!而譙周寫這篇《仇國論》不正是公開站出來與他們對唱反調嗎?於是,陳壽就委婉地勸說道:「師父,您這篇文章可是與近來朝廷裡一些公卿重臣的論調有所衝突啊,您先擱一擱再擇時而發吧……」
「這些問題,你就不用擔心了。」譙周淡淡說著,從書案上拿過那面銅鏡來,用袖角在鏡面上輕輕擦拭了一下,衝著鏡中那個自己頷首一笑,「陳祗尚書和黃皓大人都認為為師的這篇文章寫得極好,而且幾乎是寫到當今陛下的心坎裡去了。你們放心大膽地去抄寫傳播吧!此乃天象示警之語,為師代天而發,誰敢持有異議而亂駁之?!」
洛陽郊外老君廟的暮鍾之聲在晚風中一波接一波地蕩漾著,音韻悠長而又深遠,清淳而又渾厚,恰似一泓清水徐徐漫入眾人心境之中,令人頓生恬然怡靜之感。
司馬懿一身儒服,從後院拾級而上,來到一間精舍門外停下。一位清瘦的麻袍長者在門口處恭然侍立著。司馬懿一見之下,訝然變色,這不是柯靈麼?那個三十多年前的少年侍童,而今竟亦是鬢角染霜了!他的眼眶頓時濕潤了:「柯……柯師弟,我……我是司馬懿啊!」
「司馬師兄!」柯靈凝望著他,眉眼間分明流溢出歡喜的神色來,但多年的玄門修持又使得他始終是那麼恭謹自制,有分有寸,終於只是略略彎下了腰,「您還好吧?師父正在裡邊等著您呢。」說著,他退到一邊,為司馬懿輕輕推開了精舍的大門。
司馬懿欠身還了一禮,說了一句:「待會兒咱倆下來好好聚一聚。」他舉步邁入室內,一下映入眼簾的便是精舍正壁上掛著的那一幅絹書,上面寫著一首意境高遠的五言詩:
雲拭碧空淨,風撫潭月清。
水敲白石上,鶯歌綠霞間。
遠近長風吟,采菊上南山。
心空四野曠,雲飛鶴在澗。
而那幅絹書之下,便是一身鶴氅寬袍,端然靜坐於紫草蒲團之上的玄通子管寧先生了。那柄雪白的麈尾拂塵橫放在他雙膝之上,銀亮的鬚髮輕輕地飄拂著,一派超塵脫俗的仙風道骨,依然不減三十多年前的豐挺清逸!
「師父……」司馬懿雙眉間喜色一斂,跪下地來,膝行著爬上前去,遠在一丈開外便向管寧倒身下拜。
管寧徐徐睜開雙眼,眸中神光流轉,久久注視著司馬懿,表情忽陰忽晴變幻莫名,露出莫大的感慨來,終於深深一歎:「三十多年不見,司馬仲達,你果然是頭角崢嶸,氣宇超群了!卻不知當年你立下的那一樁『濟世安民,興利除害,撥亂反正』之大志,在你胸中是否依然堅持如一?」
「師父在上,弟子胸中那樁『濟世安民,興利除害,撥亂反正』之大志,多年來始終縈繫於心,不懈不怠,唸唸在茲,而且行行在茲。」司馬懿恭敬無比地伏首答道,「今日有幸能夠再睹師父尊顏,弟子實在是喜不自勝。」
管寧將銀絲麈尾拂塵拿在手中輕輕一擺,若有所思地講道:「像我等清流儒士,在這滾滾紅塵,紛擾寰宇之間,能夠知行合一、始終如一地成就一番事業,本也極不容易。這些年來,你身處亂世而不為亂世所制,兀然崛立而功震天下,委實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弟子這點兒小小成就,均是師父當年灌溉教導而成。弟子豈敢妄生自得之意耶?」司馬懿噙淚而道,「師父此番東歸而回,弟子甚是高興。弟子已與桓范師兄準備聯名上奏朝廷,請求陛下尊奉您為本朝太傅,坐而論道,德化海內,時時刻刻指教訓誨弟子等開濟大業!」說著,他將一份自己親筆擬寫而成的絹帛文稿呈到了管寧面前。
管寧淡然一笑,將那奏稿隨手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臣司馬懿、臣桓范聯名進奏,昔者殷湯聘伊尹於畎畝之中,周文進呂尚於渭水之濱。竊見東莞管寧,束修著行,少有令稱,州閭之名勝於故太尉華歆,遭亂浮海,遠客遼東。於渾濁之中,履潔清之節,篤行足以厲俗,清風足以矯世,以簞食瓢飲,過於顏子;漏室蔽衣,逾於原憲。臣等聞唐堯寵許由、虞舜禮支父、夏禹優伯成、文王養夷齊,乃漢祖高四皓之名,屈命於商洛之野;史籍歎述,以為美談。陛下紹五帝之鴻烈,並三王之逸軌,膺期受命,光昭百代;仍優崇之禮,於高士管寧寵以上卿之位,榮以安車之稱,斯之為美,當在魏典,流之無窮。
他看罷,左手輕輕一揚,便將那絹帛奏稿一下拋入了紫草蒲團旁邊的香爐炭盆之中,任它在淡藍色的火焰中化為一縷青煙消散而去。
「師父,您……您這是……」司馬懿愕然道。
「朝中已有仲達你高拱廟堂,為師出與不出已皆無意義矣。況且,現在的朝廷……諸葛亮剛一身歿,當今陛下便迫不及待地召集各州農夫到洛陽給自己擴九龍殿,造芳林園……」管寧緩緩搖頭,悠然道,「天降靈龜玄石於涼州,公開昭示『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好像說的便是你司馬氏一族吧?」
司馬懿一聽,唬得全身冷汗直流,伏地而道:「師父不曾教過怪力亂神,弟子也從來不信什麼怪力亂神。」
管寧認認真真地看著他:「為師三十多年前便給你講過,至於為將任相,稱王居霸,只要有濟於天下蒼生,你都得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你若真有這個能力濟世安民,興利除害,撥亂反正,為師自然是為你感到萬分欣慰。卻不知你日後掌權執政之後,又當以何等施為而實現當年之大志耶?」
司馬懿聽到師父點得如此明白,也就不再迴避,肅然講道:「師父在上,弟子若有機緣掌權執政,必當以逸代勞,以治易亂,掩唐虞之四域,攬九州於一統,班正朔達八荒,揚天威布四海,使宇內書同文、車同軌、道同趨,銷浮華而復淡泊,止澆風而返淳樸,官得其位、士得其榮、民得其樂,天下無窮人而世間無戰亂!」
管寧徐徐撫著胸前銀髯,向他問道:「你和你的家族真的能夠做到嗎?」
司馬懿的語氣顯得極為堅定:「弟子與族人定當以此為最後之鵠的,代代傳志,薪火相承,前仆後繼,始終如一,直至底定功成!」
管寧手中麈尾拂塵輕輕一擺,盪開一片瑩瑩白光,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皇天無親,唯德是輔。今日你司馬氏有功有德,足以擁享大寶,為師自然也是衷心祝福,並無他念。但他日你司馬氏若喪功失德,便也怨不得天棄民離了。你自己須得看透這一點才是!」
司馬懿額角汗珠不禁滾滾落下:「弟子一定會殫精竭慮,未雨綢繆,不使這等悲劇上演於世。」
管寧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仲達你可真夠頑強,可惜,任何大聖大賢,英雄豪傑,自可有能有力掌控住自己活著時的這個世界,但身去之後,卻未必再能支配得了。一代、兩代、三代之後人或許體念祖先創業之艱辛而有所節制,但四代、五代之後,時移世易,他們是否能保持當年祖先那一股不折不撓的銳氣和韌勁就很難說了。」
「師父提醒得極對。」司馬懿衷心謝道,「弟子對您這些教誨一定永銘於心。」
管寧緩緩將手向外一擺,慢慢說道:「為師也希望你們司馬氏一族將來世世代代都能記得為師的這番教誨才好!今天,為師就和你談到這裡吧!柯靈那裡有為師在遼東隱居二十年所搜集到的一些圖譜、資料和弟子名冊。你此番前去平定公孫氏,應該還用得著。」
「司馬愛卿,您真是辛苦了!」曹叡親自來到御書房門口之處,恭敬異常地將司馬懿迎進了裡邊。那些早已等候著的公卿大臣們都紛紛越席上前歡迎。曹叡看在眼裡,一絲隱隱的不快之色從眉角一掠而過,便又馬上堆起了滿臉笑容,向身邊的侍者吩咐道:「快取那錦墊坐枰來,挨近朕的龍床。司馬愛卿,您且請坐。」
司馬懿雙膝一彎,急忙捧笏謙辭而道:「這個……陛下請稍緩。老臣還是坐到下首席位上更好一些。」
「無妨,無妨!朕准您享用這御前專位之特權。」曹叡堅持著說道。
司馬懿搖了搖頭,仍是在閣中列卿所坐的長席之上跽跪下來,軟中帶硬地說道:「陛下所賜者,乃曠代之恩典也;老臣所守者,乃萬世之禮法也。老臣深深謝過陛下您的曠代恩典,卻懇求您不要逼迫老臣無意中壞了這禮法綱常。」
「唔……司馬愛卿您既是如此謙遜持盈,固守禮法,朕就不勉強您了。」曹叡只好任他在座前對面那條長席之上坐下,微微沉吟少頃,身形一正,直入正題,「司馬愛卿西征本是辛苦,該當在府休憩。但朕不得不勞駕召您前來,實是朝中出了要事,不可等閒視之。那公孫匹夫乃區區一個無賴反賊耳,只因其擁據遼東山河之險、邊塞之要、士馬之眾,恐怕他日後會乘勢坐大。所以,朕不得不將此平叛重任托付於您,還望您千萬勿要推辭。」
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而答:「老臣唯陛下之命是從,決不懈怠。區區遼東小賊,老臣願為陛下剿滅之。」
「那麼,依司馬愛卿之見,這公孫淵會採取何等計策對抗我大魏王師呢?」
「啟奏陛下,老臣近來對遼東之事亦思之極深。依老臣之愚見,公孫淵欲與我大魏相抗,所用者不過三策:棄其城池而預先逃竄隱匿,避開我大魏王師之鋒芒而保全實力以為後圖,此為其上策;據守遼水天險而盡地利之益,扼住我大魏王師東進之路,務求禦敵於境外,此為其中策;坐屯襄平而與我王師交鋒對峙,此為其下策,則必被我軍盡擒而無疑。」
曹叡眉頭緊皺,追問道:「公孫淵在這三策之中最終會採用哪一條對策呢?還請司馬卿再加詳析。」
「在老臣看來,古語有云:自知者明,知人者智。唯明智之士方能知己知彼、知長知短、知虛知實而預為權衡取捨,先行立於不敗之地。公孫淵豈是這樣的人才?他貪利而不明、為逆而無智,怎會甘心拋下襄平城中辛辛苦苦篡奪而來的珠池華宅,而逃入苦寒之地以保全實力?再加上他自認為我大魏王師此番四千里征伐遼東,實在是路途絕遠,役費難供,必是難以持久。所以,他定會生出狂妄自大之心而與我大魏王師對峙,則將先據遼水以拒之而後再退守襄平以抗之!這樣一來,他必將遁入中、下二策當中無法脫身。至此,老臣便有十足把握將他一舉殄滅!」
曹叡見司馬懿說得如此自信滿滿,便問:「司馬愛卿胸中既有如此籌算,朕相信公孫淵那反賊定然指日可破矣!卻不知您此番率師遠征一去一返之間,須當耗時多久?」
「啟奏陛下,老臣率師平叛,往百日,攻百日,再以六十日為休息,則只需耗時一年便足矣。」
他此語一出,在御書房中同席旁聽共參的王肅、桓范、蔣濟、何曾、曹爽、夏侯玄等都齊齊吃了一驚——這位司馬太尉屈指之間,竟將平叛殄敵之期算得如此精確,實在是匪夷所思!
曹叡驚疑不定地看了司馬懿半晌,斜眼瞧了一下桓范、曹爽等。桓范向他還了一個堅定的眼神,替他暗暗打氣。曹叡這才咬了咬牙,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對了,司馬愛卿,您先前曾經提出要統兵十萬遠征遼東,朕卻有些拿不定主意。您也知道的,如今遼東狼煙乍起,東吳、西蜀都在邊疆虎視眈眈,磨刀霍霍,朕焉敢從東西兩翼抽出太多的兵力投向朔方?唉……上一次秦朗誤國,又將京畿虎豹騎禁軍折損了大半……朕……朕……也為難!況且十萬大軍負糧遠征四千里,恐生師繁役重,勞民擾眾之弊,反倒更為棘手!所以,朕思前想後,只能撥給您四萬人馬用以平叛!」
「四萬人馬?」在座諸臣一聽,紛紛失聲驚呼。
王肅、何曾等急忙舉笏出列:「啟奏陛下,公孫淵坐擁遼東兵馬十萬之眾,而司馬太尉卻帶四萬士卒與之對敵,如何可行?望陛下慎思。」
蔣濟也開口諫道:「王大人、何大人所言甚是。當年太祖武皇帝在白狼山一役擊破匈奴、烏桓,亦是用了六萬人馬啊……司馬太尉這四萬兵卒實在是太少了。」
曹叡滿臉苦笑:「諸位愛卿,如今我大魏三面受敵,確實只有四萬兵馬可以提供使用。朕何嘗不想為司馬愛卿多撥士卒以壯天威?可是……可是,東吳、西蜀那兩翼,朕又如何支應?諸位愛卿也給朕多多出謀劃策嘛……」
桓范見到曹叡向自己暗暗一丟眼色,便鬚髯一掀,離席出列,雙眸精光若電,正視著司馬懿,咄咄然言道:「人言司馬太尉用兵如神,所向無敵,怎麼,您今日遇上一個區區的公孫淵反倒怯了?這樣吧!司馬太尉若是畏難怕險,不如且將虎符轉而賦予桓某。桓某甘願代替您領軍出征,剿平遼東!司馬太尉,您意下如何?」
他這一席話拋出來,就等於將司馬懿直接逼到了死胡同,幾乎弄得他無法迴旋。司馬懿眉峰一跳,神色有些複雜地盯著桓范看了好一會兒,卻見他仍是將目光硬硬地直迎上來,毫不退縮!他臉上表情變了幾變,終於一咬鋼牙,向曹叡俯首答道:「陛下既有此等苦衷,老臣也唯有誠心體念而無異言。老臣願率四萬人馬四千里遠征遼東——」
他此話一出,曹叡與桓范不禁雙目一交,表情頓時為之一鬆,司馬懿終於應允了!這一出「兩虎相鬥,坐收漁利」之計終於得手了!司馬懿以四萬人馬去硬剿公孫淵的十萬雄師,無論勝敗如何,他自己都會是「殺敵三千而自損八百」!只要司馬懿的銳氣受挫,便是魏室的一大勝利!當然,最好的結局就是讓司馬懿在遼東被拖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桓范便可輔助曹爽領兵前去增援——乘機攫取此番遠征遼東最後的勝利果實!
他倆正在暗暗稱快之際,司馬懿又開口奏道:「但是,老臣臨征之前亦有兩事懇求陛下恩准。」
「您但講無妨。」曹叡表面上是故作大度,心卻不禁提了起來。
「一是,請求陛下授予老臣招賢選將之權。兵訣有云:兵不在多,而在於將。老臣所統之兵既是如此之少,若不再選良將賢材以輔之,豈非驅群羊而入虎口?萬望陛下恩准。」
「唔……您這個請求,朕准了。」曹叡原以為司馬懿會向自己來個獅子大開口要錢要糧要權,卻沒想到他的請求竟是如此之輕,便一口答應了。
「二是老臣的這一道奏疏,請陛下允了。」
曹叡拿過那份奏疏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老臣諫曰,昔日周公營洛邑,蕭相造未央,而今宮室未備,本乃老臣之責也。然而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外內有役,勢不並興。老臣以為,宜當息絕內務,以救時急。
曹叡見了,臉色微微一紅,知道他是在暗暗勸諫自己停止修繕九龍殿等巨役工事,便將奏疏隨手擱在御案一邊,輕飄飄地答了一句:「朕知道了。朕會慎重考慮您的這份諫言的。」
司馬懿瞧見曹叡眉宇之間掠過一絲散漫之色,明白他下來之後必是又將自己這道奏疏束之高閣。一念及此,他不禁在心底沉沉一歎,什麼話也不想多講了。
「嗖」的一聲破空銳嘯,一支利箭疾射而至,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正中箭靶紅心!
校場上頓時轟然響起一片叫好之聲。卻見那放馬射箭的少年仍是胯下馬不停蹄,「嗖嗖」連聲,又放了兩支利箭,居然支支全中靶心!剎那之間,場下場上的喝彩鼓掌之聲更是震天價響了。
觀技台上,司馬懿穿著一身簡易服飾,遠遠望著那少年的表現,不禁微微頷首。坐在他身邊的監選副官、吏部侍郎鄧颺也點頭讚道:「太尉大人,這位少年英武過人,堪為梟將良材,您完全可以將他納入軍中效力!」
司馬懿轉過頭來看了鄧颺一眼,捋著自己頷下的綹綹蒼髯,淡淡說道:「鄧君,你應該不知道,這個少年乃是本座帳下將領胡遵的長子胡奮,今年才剛滿十八歲。胡遵先前一直在私底下向本座推薦他這個兒子到軍前效力,是本座將他喝止了。我司馬懿用人行政,從來是光明正大,磊落無私!他兒子既聲稱有千夫之勇、一將之材,本座的意見就是,你是騾子是馬,也不消多言,只管到競技場上拉出來公公開開遛一圈再說!大家說你行,你就行;大家說你不行,你就不行!這不,這小子就真的到這場中來一顯身手了。鄧君,你看他倒還不算辱沒了『將門虎子』這四個字吧?」
鄧颺本是曹爽的心腹親信。他這一次被派到司馬懿身邊監選督考,也是奉了曹叡的密旨要嚴防秘阻司馬懿藉著「招賢選將」之名私自安插羽翼。但這幾日招賢活動舉辦下來,鄧颺全程參與,竟是抓不著他的半點兒把柄。司馬懿所選用的人才,個個都是能力非凡,並無一人才職不符。便是眼前這個胡奮,鄧颺隱隱猜出他在幕後必與司馬氏有著親密關係,但他自己也毫無理由將胡奮從中攔下,畢竟他連發三箭而皆中靶心,確係一員可造之材!四方戎事正緊,也實是亟須他這樣的將才啊!所以,鄧颺此刻胸中再是疑雲叢生,也只得賠著笑臉朝司馬懿說道:「太尉大人說得是。朝廷已經封拜胡遵將軍為您此番北伐公孫氏的副帥——這胡奮和他父親為赴國難而父子操戈同上疆場,也未嘗不是我大魏一段佳話!」司馬懿含笑點頭,喚過親兵吩咐下去:「你傳話給那胡奮,就說他已被朝廷選用了。官職暫定為千夫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