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節,常常出入於漁陽裡二號的,還有一位文弱書生,名喚沈德鴻,字雁冰。後來他寫小說,署筆名「茅盾」,逐漸以茅盾知名,而本名沈德鴻卻鮮為人曉。(儘管他在1920年使用的是原名,但為了照顧讀者習慣,此處仍用茅盾)
這位以寫《林家鋪子》、《子夜》、《春蠶》著名的作家,在解放後當過十五年的文化部長,人所共知的非常人士。1981年3月7日以八十五歲高齡去世。
在茅盾病歿之後,中國共產黨中央根據他生前的請求和一生的表現,決定恢復他的中國共產黨黨籍。這「恢復」兩字,表明他原本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恢復他的黨籍之後,黨齡從何時算起呢?中國共產黨中央的決定中寫明:「從1921年算起」!
茅盾,跟那位進出漁陽裡二號的王小姐,說起來還有點沾親帶故。如同他在《我的學生時代》[1]一文中所回憶的:
父親把我送到一個親戚辦的私塾中去繼續唸書。這親戚就是我曾祖母的侄兒王彥臣。王彥臣教書的特點是坐得住,能一天到晚盯住學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那樣上午應個景兒,下午自去訪友、飲茶、打牌去了,所以他的「名聲」不錯,學生最多時達到四五十個。王彥臣教的當然是老一套,雖然我父親叮囑他教我新學,但他不會教。我的同學一般都比我大,有大六七歲的,只有王彥臣的一個女兒(即我的表姑母)和我年齡差不多。這個表姑母叫王會悟,後來就是李達(號鶴鳴)的夫人。
茅盾,王會悟的同鄉——浙江省桐鄉縣人。他從小便與王會悟認識,同在烏鎮長大。烏鎮,十萬人口的城鎮,一條河沿鎮穿過,一艘艘烏篷船往來河上,一派江南水鄉風光,令人記起茅盾筆下的《春蠶》、《林家鋪子》。
1913年,十七歲的茅盾考取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教他國文的,便是那位沈尹默,教文字學的則是沈尹默之弟沈堅士。「沈尹默教國文,沒有講義。他說,他只指示研究學術的門徑,如何博覽,在我們自己。」
在北京大學預科念了三年,他經親戚介紹,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他的英文不錯,所以在該所英文部工作。後來調到國文部。這時候的他,在中國文壇上還默默無聞。
他開始給張東蓀主編的《時事新報》投稿。最初,他信仰無政府主義,覺得這個主義「很痛快」,「主張取消一切」。慢慢的,他讀了一些英文版的馬克思主義的書,轉向了馬克思主義。
陳獨秀來到了上海,住進了漁陽裡。陳獨秀原本不認識茅盾,聽張東蓀說起茅盾能譯英文稿,便約他見面。
「哦,原來你也是北大的!」陳獨秀聽茅盾說起了北京大學,說起了沈尹默老師,一見如故。只是陳獨秀那很重的安徽土話,使茅盾聽起來很吃力。
陳獨秀拿出一沓英文的《國際通訊》(《國際通訊》是共產國際的刊物,每週三期,用英、法、德、俄四種文字出版)交給茅盾,說道:「你把裡面關於蘇俄的介紹翻譯出來,供《新青年》刊登。」
於是,茅盾常常進出漁陽裡二號。
於是,當陳獨秀、維經斯基召開座談會,茅盾也參加了。
於是,茅盾參加了一個「小組」。
關於這個「小組」,茅盾在1957年4月所寫《回憶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一文中如此敘述:
我記得小組的成員有:陳獨秀、張東蓀、沈玄廬、李達、邵力子、李漢俊、周佛海,還有一些別人(引者註:此處張東蓀有誤,他未加入「小組」)。小組開會在陳獨秀家裡。會議不是經常開,主持人多是陳獨秀。開會時,有一個蘇聯人,中國名字叫吳廷康,很年輕,好像是顧問,他是共產國際派來做聯絡工作的。……
小組在當時有個名稱,我忘記了,但不叫共產黨,也不叫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小組沒有黨章,我記得在嘉興南湖開會前一兩個月,陳獨秀叫我翻譯《國際通訊》中很簡單的《俄國共產黨黨章》,作為第一次黨代表大會的參考。那時候,我覺得有些字不好譯,例如「核心」這個名詞,現在對它我們很熟悉了,在當時就不知道用什麼字譯得易懂明瞭。我們參加小組,沒有學習黨章,也沒有文字上的手續,只有介紹人。
小組是秘密的。黨成立後,有「社會科學研究會」作為公開活動的場所。……
茅盾還翻譯過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第一章。
茅盾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正因為這樣,中國共產黨中央在1981年決定恢復茅盾的黨籍時,黨齡從1921年算起。
至於茅盾的黨籍,為什麼直到他去世後的第四天才得以追認,那是由於其中有著錯綜複雜的歷史原因……
最初,茅盾一直作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在活動著。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後,差不多每天都有好幾封寫著「沈雁冰先生轉鍾英小姐台展」的信,寄到上海商務印書館。
「鍾英小姐」是誰?原來,「鍾英」是中國共產黨「中央」的諧音。那些來自各地的信,是各地中國共產黨組織寄給中國共產黨中央的信,由茅盾那裡代轉。因為茅盾當時有著公開的職業,比較方便。外地中國共產黨組織來人,也常找茅盾接頭,再由他介紹到中國共產黨中央機關。
在國共第一次合作時,根據中國共產黨組織上的指派,茅盾加入了國民黨。當毛澤東擔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時,茅盾是宣傳部的秘書。當時,毛澤東和楊開慧住在廣州東山廟前西街三十八號,茅盾以及蕭楚女也住在那裡。茅盾跟毛澤東有了許多交往。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後,茅盾受到了通緝。他不得不轉入地下,以寫作謀生,寫了《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交《小說月報》發表。他不再署過去常用的「沈雁冰」,而是臨時取了個筆名「矛盾」。《小說月報》編輯葉聖陶覺得此名太假,令人一看便知是筆名,就在「矛」上加了個草頭,成了「茅」。從此,「茅盾」之名不時出現在中國文壇上。
1928年7月,茅盾化名方保宗,剃去了蓄了多年的八字鬍,亡命日本。從此,他與中國共產黨黨組織失去了聯繫。
此後,他在1930年4月5日,從日本回到了上海。他加入了左翼作家聯盟。他曾向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提出,希望恢復組織生活,未果。但是,他和魯迅站在一起,為左翼作家聯盟做了許多工作。他寫出了長篇力作《子夜》。
1940年,茅盾受新疆軍閥盛世才迫害,帶著一家人從烏魯木齊逃往西安。在西安遇到朱德將軍,遂與朱德一起來到延安。毛澤東熱情地握著這位老朋友的手。茅盾鄭重地提出,希望恢復黨組織生活。毛澤東當然瞭解茅盾的情況。不過,根據工作的需要,中國共產黨中央認為,茅盾作為一位著名作家,留在黨外對革命事業更加有利。
這樣,茅盾一直以一位非中國共產黨人士的面目,在中國文壇上活動著。
也正因為這樣,茅盾在去世之後,才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在他去世後第四天,中國共產黨中央作出的決定的全文如下[2]:
我國偉大的革命作家沈雁冰(茅盾)同志,青年時代就接受馬克思主義,1921年就在上海先後參加共產主義小組和中國共產黨,是黨的最早的一批黨員之一。1928年以後,他同黨雖失去了組織上的關係,仍然一直在黨的領導下從事革命的文化工作,為中國人民的解放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奮鬥一生,在中國現代文學運動中作出了卓越貢獻。他臨終以前懇切地向黨提出,要求在他逝世後追認他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中央根據沈雁冰同志的請求和他一生的表現,決定恢復他的中國共產黨黨籍,黨齡從1921年算起。
1981年4月10日,在舉行茅盾遺體告別儀式時,他的遺體上醒目地覆蓋著一面鮮紅色的旗幟,上面印著金黃色的鐮刀和錘頭組成的圖案……
[1]茅盾:《我的學生時代》,《東方》,1981年第1期。[2]本文引自鍾桂松著:《茅盾傳》第35章《最後的奉獻》,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