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劉邦之死

劉邦卻罵道:「江湖郎中,我以平民身份靠三尺寶劍而取天下,這都是天命啊!如今我天命已盡,就算扁鵲再生也沒有救了!」

廢立太子的爭議

劉邦晚年,心裡最大的隱憂除了匈奴威脅、異姓諸侯叛變外,就要屬繼承人的問題了。

呂後所生的嫡長子劉盈,是當然的繼承人,在漢王時代便以之為太子了。

但劉盈生性仁慈、軟弱,有點放不開,一點也沒有亂世領導者應有的風範,雖然歷經患難,但劉盈就是學不會如何來保護自己。

除了長相高大英俊外,劉盈一點也不像他的父母親,他既沒有劉邦的瀟灑和大而化之,也沒有呂後的堅強及狠毒。加上劉邦長年在外,對這個兒子也實在沒有什麼感情可言。

特別在劉邦晚年,寵愛年輕的戚姬,戚姬所生的兒子如意,既聰慧又可愛,年紀雖小,卻頗為懂事,反應又快。劉邦認為如意比較像自己,便有心廢劉盈,改立如意為太子。

雖然戚姬也結集了不少支持如意的臣子,但元老眾臣都比較同情個性仁愛、又沒有犯大錯的劉盈,所以每次討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劉邦總是少數派,使這件繼承人的大事,一直都未有什麼進展。

最擔心的莫過於劉盈的生母呂後,長年的患難和孤獨,呂後變得相當地敏感而不安,對別人有極端不信任傾向;經常的忍耐,也將她磨練得堅強而好勝。好不容易挨到這麼成功的一天,如果太子劉盈被廢,自己未來的權勢將隨之而去,一生的心血也付諸流水。

事情照這樣發展下來,由於劉邦具有絕對的決定權,遲早劉盈是要被廢掉的。呂後對這件事,視為空前大災難,但除了恨得咬牙切齒外,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很多人跟她建議張良長於謀劃,又深為皇上所信任,若能得到張良支持,劉盈便安全多了。

呂後乃下令建成侯呂澤設法取得張良的協助。

其實,張良本人也反對廢立太子,他認為一動不如一靜,任何人為刻意的變化,只會造成未來的混亂。但他認為這是劉邦的事,只要劉邦不問,他便一概不管,讓一切順其自然發展。

皇太子的四大護法

呂澤設法強留住張良,軟硬兼施,死皮賴臉地要求張良給予協助。

「先生是皇上最信任的謀臣,如今皇上想廢立太子,這對國家前程是非常不利的,先生您怎能夠視而不見,高枕而臥乎?」

張良推辭道:

「早年皇上經常陷入困難,幸用臣之規劃得以解決,如今天下安定,皇上以個人的愛慾要替換太子,這是他們骨肉之間的事呀!就是有百餘位大臣的反對,最後的結果,還是要由皇上一個人來決定的啊!」

呂澤:「無論如何,也不用管結果是怎麼樣,還是請先生救救太子,為他謀劃謀劃吧!」

張良只好表示:

「這不是靠口舌爭辯就可以解決的。我知道皇上一直想邀請四位高人為其幕僚,但這四人年歲已大,皆以為皇上為人傲慢輕侮,所以相偕逃匿在山中,義不為漢臣,但是皇上還是非常尊重這四位高人。」

「現在你們倘能不愛金玉壁帛,請太子親自寫書信,用最謙卑的態度,準備最舒適的車子,並派去最會講話的辯士,邀請這四位高人,我相信他們是會接受太子邀請的。如果他們能來,便聘之為賓客,經常故意和他們一起上朝廷,讓皇上看到,皇上必會驚問如何請到這四位高人,只要皇上知道這四人已為太子謀策,對太子便是最大的助益了。」

張良口中的四位高人,由於年紀皆大,有「商山四皓」之稱,分別為東園公,姓唐字宣明,居園中,因以為號。夏黃公,姓崔名廣,字少通,齊國人,隱居夏裡修道,故號夏黃公。角里先生,河內軹人,吳太伯之後,姓周名術,字元道,號日角里先生。另一名綺裡季,背景不詳。

於是呂後命呂澤使人奉太子劉盈親筆書,卑辭厚禮,去聘請此四人,四位果然接受,並住於呂澤家,作為太子的賓客。

劉邦抱病親征英布

英布造反時,劉邦正為宿疾困擾,據說此疾容易心火上升,全身疲憊,口乾舌燥,或許便是現在所謂的糖尿病。

因此劉邦有意讓太子劉盈領軍南征。

四位老人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往見呂澤,表示道:

「如今皇上有意讓太子率軍東征,成功了對太子也沒有什麼幫助,若失敗了,必遭廢立的災難。」

「而且太子所將率領的諸將領,都是曾隨皇上打天下的梟將,如今讓這位沒有經驗的年輕太子來領導,無異是讓羊去指揮狼群啊!絕不可能讓這些將領肯盡力拼戰,所以必然會無功而返。」

「臣聞『母愛者子抱』,如今戚夫人日夜隨侍在皇上身旁,趙王如意也常抱在皇上跟前,皇上也曾說過:『我不會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的。』明顯地皇上必會以趙王代替太子。」

「現在惟一的辦法,是請呂後找機會向皇上哭訴:『英布是天下猛將,以善用兵聞名。而且現今諸將領都是陛下同輩,令太子統領他們,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而且英布聽到這樣消息,更會無所畏懼地向西威脅關中了。皇上雖有疾病,但仍請勉強率領大軍,在幕後操縱指揮,諸將必不敢不盡力,皇上雖然辛苦些,但請為妻子的安全勉力為之吧!』」

於是呂澤徹夜晉見呂後,報告四位長者的看法。

呂後也立刻設法找機會向劉邦哭訴。

劉邦也認為的確是如此,便打消要太子率軍的念頭,無奈地表示:

「我也知道這個無用的傢伙不足以重任,還是老頭兒自己去吧!」

於是劉邦親率關中諸將出發東征,留守的諸臣子都來送行,一直到達霸上。

張良這時候的病情相當嚴重,無法隨軍,但仍勉強起身,送劉邦到曲郵,並表示:

「臣本應隨陛下東征,但這次病情實在不輕,只好在此相別。但陛下此去,宜多小心,楚人生性剽悍,希望不要過分和他們爭強鬥勝,以免不必要的損傷。」

劉邦也頗有所感地回答道:

「朕謹記先生之言!」

張良又建議:

「太子經驗不足,威望不夠,所以仍須勞累陛下親征。為培養其經驗,不妨令太子為將軍,統率關中兵馬,以建立其威望。」

劉邦點頭表示:

「先生為朕之故交,今雖抱病,但仍請在病榻上為太子之師傅,免朕擔心。」

張良:「已有叔孫通為太傅,才堪勝任,請陛下放心。」

劉邦:「叔孫通雖是賢人,但一人才智有限,煩請先生輔佐,望勿推辭。」

於是令張良行太子少傅之事。

並立刻組成上郡、北地、隴西之車騎,巴蜀之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直屬衛隊,駐軍於霸上。

英佈兵勢強大,戰略趨向下策

劉邦在出發前,一再派遣使者到相國府,請教蕭何有什麼事必須加強準備的。

蕭何便如同陳豨事件時,捐出自己錢財,組成子弟兵以往軍資。

蕭何的賓客見了,趕緊警告他:

「君相這麼做是會滅族的啊!」

蕭何不解,驚問其故。

該賓客解釋道:

「君相位於人臣至尊之相國,功勞評定又屬第一,還有什麼可以復加的。然而君相當年治理關中,便深得百姓信賴,已有十餘年了,很多百姓尊敬君相甚於皇上,而且您又肯為百姓設想,施政上也頗注重百姓利益,皇上對您的聲望,心中一定很不安。」

「這次東征,一切準備就緒,皇上卻一再咨詢於您,倒不是真的有什麼事要商議,而是怕您乘機策動關中造反啊!」

「君相最好多買些田產,表現得自私自利些,使自己的聲望受損,皇上才會對您放心的。」

蕭何立刻依賓客所言為之,劉邦聽到這些消息,便不再頻頻相詢問了。

劉邦的軍隊,很快地到達沛郡,準備在新西和英布軍對決。

宣佈起義以前,英布已探知劉邦為宿疾所困,恐無法御駕親征。

在軍事會議上,英布對所屬將領表示:

「皇上老矣,無力馳騁戰場,這次我看他不會自己來的。他手底下的將領,真正有獨立指揮能力的只有韓信和彭越,如今這兩人皆已死,余不足慮矣!」

於是英布發兵攻擊荊國,荊王劉賈奮戰不敵,戰死於富陵,部隊幾乎完全投降英布。

英布再向西攻打楚國,楚王劉交遣楚將率軍與之大戰於徐縣和僮縣之間,楚軍分三路抵擋,準備以奇兵姿勢互為犄角。

幕僚人員勸諫楚將說:

「英布素有善用兵之名,楚民對之也一向有畏懼之心。況且兵法上有云:『諸侯在自己境內作戰,更直避免分散。』如今兵分三路,若其中有一軍為敵人所敗,其餘兩軍必聞風而逃,怎有可能相救。」

楚將領不聽勸告,堅持依原定計劃作戰。

果然英布奮力擊潰其中一軍,其餘兩軍自動撤退,楚軍因而潰敗。

連敗荊楚兩國後,英布便引軍而西,準備攻打洛陽。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由於英布軍聲勢強大,劉邦軍到達蘄西後,立刻在庸城建立堅固的防禦工事。

英布軍也很快進入沛郡,在蘄縣和劉邦軍形成對峙。淮南軍大多屬楚國軍隊改編,因此佈陣和旗幟頗像項羽早年的楚軍體系,劉邦看了,心裡非常地不舒服。

劉邦在陣前和英布對話。

劉邦:「你幹嘛要造反呢?」

英布:「我也想要當皇帝!」

劉邦大怒,下令全軍出擊。

英布能集結的軍隊數量較少,楚國和荊國投降的軍隊忠誠度不足,加上原先認為不可能出現的劉邦居然到了前線,對淮南軍的士氣打擊頗大。

不過這場戰爭仍打得相當辛苦,最後劉邦不得不抱病親冒矢石在前線鼓舞士氣。

前後會戰長達半天,雙方幾乎拼出了全力,直到傍晚時刻,灌嬰的騎兵部隊展開衝殺,劉邦特別組成的敢死隊隨後猛攻英布大本營。英布被迫撤退,才結束了這場會戰。

但灌嬰的騎兵隊卻鍥而不捨地追逐,英布軍渡過淮河往南撤走,灌嬰在後面猛追,英布數度回頭與戰,但氣勢已失,每戰皆不利,身邊的部隊逐漸離去,英布和百餘騎兵急速退走江南。

英布的力量潰散,劉邦料其已無可作為、也班師回朝,只留下數支別動部隊繼續搜查英布的下落。

據說蘄西會戰時,劉邦胸部為流矢所傷,傷勢不輕,但劉邦仍忍住痛苦,跟著全軍慢慢撤回關中。

班師途中,經過沛縣,特別召集沛郡故人、父老弟子舉行酒宴,並由沛縣年輕子弟一百二十人組成歌舞,表演楚國歌舞團,為劉邦的成功大舉慶祝。

酒宴氣氛進入最高潮。

劉邦親自擊築,並自為歌,慷慨高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120位舞者,共同唱和之。

劉邦乘著酒興,起而跳舞,氣氛悲壯,情緒高昂。

沛縣父老子弟全部起而共舞。

劉邦深受感動,不禁傷懷落淚。

酒宴結束後,劉邦召見沛縣父老,表示:

「流浪在外的人,每個人都會有懷念故鄉的悲情,我雖定都於關中,但即使死了以後,我的魂魄仍樂意回到故鄉的沛縣來的。況且我開始便是以『沛公』之名起義誅暴逆而有天下的啊!」

「因此我決定回饋故鄉,特別恩賜沛縣所有的居民永遠不必繳交賦稅給中央。」

沛縣父老非常高興,舉辦酒宴慶祝,十餘日不停。

劉邦欲離去,沛縣父老一再相留。劉邦笑道:

「我帶來的人馬很多,長期由父兄們供應糧秣,太吃力了,我也會過意不去的。」

於是他堅持離去,沛縣全縣縣民皆殺牛獻羊前來相送,光消耗掉這些東西,又多待了三天。沛縣父兄向劉邦請願:

「沛縣承蒙恩復(不用賦稅),但卻未見恩及陛下的出生地豐縣,希望陛下哀憐,比照沛縣。」

劉邦表示:

「豐縣是我的出生及長大的地方,我怎會忘掉他們,只是當年他們協助雍齒背叛我投向魏國的事,我也還未忘掉啊!」

沛縣父老一再苦求,劉邦只好答應,豐縣也比照沛縣給予恩復。

敉平叛逆,全國復歸安定

不久,漢之特遣支隊在挑水南方搜得英布殘軍,便全力進擊之。

英布不敢戀戰,果然如薛公所言,率領殘部撤回他的老巢長沙。

劉邦便派使節以重金賄賂長沙王吳臣,由他們派人引誘英布,偽稱可安排他逃往越國。

英布以之為舊屬,信而投靠之,但在布茲鄉農民田舍住宿時,為番陽人集眾擊殺之。

一代猛將,卻死於亂民手中。

不久,北方也傳來捷報。

周勃的軍隊也平定了代郡、雁門、雲中等地。

在代郡的當城,也搜捕到陳豨的殘部,周勃乃親率部隊進擊,並當場斬殺了陳豨。

平城戰後,匈奴冒頓單于為和親政策收買,便未再給韓王信和陳豨必要的支援,也使漢軍在北方順利地進行了剿平的工作。南北這兩場大叛亂,的確對漢王朝產生重大的打擊,但最後都得以順利討平,劉邦不辭勞苦,御駕親征,應是最重要的因素。

劉邦這七年的皇帝,也的確當得相當地辛苦。荊王劉賈在英布叛亂事件中殉職,無後代,劉邦乃以二哥劉仲之子劉濞立為吳王,改荊國為吳國。

太子羽翼已成,難動矣

長期勞累,使劉邦的病情惡化,他的病可能屬糖尿病,所以傷口不易癒合,反而一再感染,病情日趨嚴重。

劉邦判斷自己的時間可能不多了,乃決心處理擱在心中已有多年的繼承人事件。

身為太子少傅的張良,不得不親自勸阻了。

但劉邦非但不聽,並著手準備廢立太子。

張良雖遭到嚴厲挫折,卻一言不發地下朝離去。他似乎不想以力爭去影響劉邦。

太子劉盈的最後一道防線,是太子太傅的叔孫通。他極力為太子辯護道:

「昔日,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申生,立奚齊,造成晉國混亂數十年,成為天下笑話。秦始皇不早定扶蘇為繼承人,讓趙高得以有機會詐立胡亥,造成亡國,此為陛下所親見啊!」

「今太子為人仁孝,天下皆知也,這也是陛下和呂後辛苦教出的功勞,怎能輕易的背棄呢?」

「陛下如果欲廢長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頭血汗此地。」

說辭慷慨,一副要殺身成仁的模樣。

劉邦只好表示:

「老先生可休息了,我只是開玩笑罷了!」

看到叔孫通欲捨命護主,群臣也頗感動,紛紛上言支持太子劉盈。

劉邦見群臣不支持趙王,只好暫時擱置此議。

朝議罷,劉邦以酒宴慶祝征伐的順利。太子劉盈也奉命陪侍。

劉邦突然看見在太子侍從的賓客席上,有四位看來皆八十餘歲的老頭子,鬚眉皓白,衣冠甚偉,心裡似有所感,乃派人趨前請教四老者姓名。

回答竟是東園公、角里先生、綺裡季和夏黃公。

劉邦大驚表示:

「我曾派人尋求公等四人,您們都迴避不肯見面,現在為何成為我兒子的賓客呢?」

四個回答道:

「陛下一向看不慣讀書人,常謾罵之,我等義不受辱,故害怕而逃匿也。但聽說太子為人仁厚,恭敬愛士,天下讀書人無不延頸願為太子效死,所以臣等才出來輔佐太子的啊!」

劉邦很鄭重地表示:

「還煩請您們替我調教太子啊!」

四人向劉邦賀酒後,便先行離去,劉邦站起來以目送之。

劉邦立刻召見戚姬,指著四人道:

「我本來想廢立太子,但有此四老輔佐,太子羽翼已成,不容易更動了,今後還是以呂後為主了。」

戚姬聞之泣淚不止。

劉邦也感歎地對戚姬道:

「為我跳場楚舞,我也為你唱一闕楚曲吧!」乃為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羽翩已就,橫絕四海,當可奈何

雖有曾繳,尚安所施

戚姬當場痛哭,劉邦起而離去,結束酒宴。從此,便不再談論廢立太子之事了。

為民請願,蕭何下獄

劉邦遠征英布前夕,為了讓他安心,蕭何曾強行賤買民地,以折損自己在關中居民心中的聲望。

等到劉邦凱旋歸來,很多人遮道上書,控告蕭何強行以賤價收買民間田宅。

劉邦心中自然很明白,見到蕭何便笑著表示:

「作相國的,必須多為百姓做點事啊!現在讓你為他們爭取點福利吧!」

蕭何傷害人民利益,本是故意做給劉邦看的,聽到劉邦這麼講,他「愛民」的老毛病立刻復發,便當廷表示:

「長安城的土地狹小,但上林的皇帝御園空地尚多,希望不要再用之養禽獸,可以把土地分發給農民耕種吧!」

劉邦聽了大怒道:

「相國一定是收了商人的賄賂,想要炒購我的御苑!」

乃下令將蕭何械系,並下廷尉調查有無官商勾結情事。

這舉動當場把所有臣屬嚇壞了,但以劉邦健康情形惡化,情緒非常不穩定,也沒有人敢勸止。

數日後,才有一王姓衛尉向劉邦問道:

「相國有何大罪,陛下居然如此生氣,將他械系入獄?」

劉邦回答道:

「我聽說李斯為秦始皇宰相時,將善政歸皇帝,有惡政則宰相自己扛起來。現在相國接受商人賄賂而要我讓出御苑,完全是在討好民眾,不忠於我,故械系之。」

王姓衛尉表示:

「凡事情能夠便民的,便向皇帝爭取,這本來也是宰相的職責啊!而且早年陛下在外和楚國爭戰,一直到最近陳豨、英布造反,陛下還御駕親征。這些時日,都是由相國鎮守並經營關中的,如果他真的有野心,這塊土地早非陛下所有了。」

「相國對此大利不感興趣,卻會去收取商人的小利嗎?而且秦國皇帝便是以聽不到人民聲音而亡國的啊!李斯的作風絕對不足以傚法,陛下再懷疑相國,未免太缺乏考慮了吧!」

劉邦聽了,立即醒悟,當日便派特使持節赦免蕭何。蕭何年紀已大,態度非常恭謹,入殿,跪拜謝恩。

劉邦也覺得自己不對,便笑著陪罪道:

「相國請休息吧!這一切都是我的不對。相國為百姓請求御苑的士地,我不許,因為我只是個像祭紂王一樣的暴君,而相國卻是賢相,我所以要系械相國,為的是要百姓明暸相國的賢名和我的過錯啊!」

最後的一位叛王

蕭何事件後,劉邦的健康急速惡化,已不再每天上朝視事了。

當初陳豨造反時,燕王盧綰曾發兵擊其東北。

陳豨派遣使者向匈奴求救,由於劉邦和冒頓間已簽定和約,盧綰也派使臣張勝到匈奴,意圖阻止匈奴支持陳豨。

張勝到匈奴後,遇到故燕王臧荼之於臧衍也逃亡在匈奴。臧衍遊說張勝道:

「先生所以會為燕王重用,在於你熟習胡人禮俗之故也,而燕國所以可長存者,在於諸侯數反,軍事行動連綿不絕,燕國軍隊對中央日漸重要也。如果先生急於擊敗陳豨,陳豨滅亡了,接下來整肅的對象,便是燕國,先生等也遲早要成為俘虜的。」

「為先生計,應讓燕國不要逼陳豨太急,只要陳豨在,燕國便有其功能,即使漢朝廷緊逼不放,燕國仍可久安矣!」

張勝覺得有理,反而勸匈奴助陳豨擊燕軍。

盧綰察覺此情形,本以為張勝造反,也上書請誅殺張勝三族,但等到張勝回燕京,告之以臧衍之言,盧綰也覺得有道理,便又上書朝廷,幫助張勝脫罪。

盧綰並且派人暗中使匈奴助陳豨,又派范齊為特使,協助陳豨逃亡,使北方的軍事行動無法奏功。

英布叛變時,陳豨便乘機經常率將兵侵入代地。

後來陳豨為周勃斬殺,其部將透露范齊協助陳豨之事,劉邦便派人召見盧綰以查明事實,盧綰稱病不敢到京城。

劉邦因盧綰乃青梅竹馬友人,乃令同鄉的辟陽侯審食其和御史大夫趙堯,前往燕國迎接盧綰,並調查此事。

盧綰更為害怕,乃藏匿不出,並對其親近臣屬表示:

「非劉氏而為諸侯王的,只剩下我和長沙王了。往年,韓信、彭越遭誅殺滅族,主要的關鍵均在呂後。如今皇上病情不輕,無法視事,政權均屬呂後,呂後是有計劃想誅滅異姓諸侯及大功臣的。」

於是稱病不和審食其等共赴長安,甚至左右幸臣也皆逃避不見皇帝使臣。

這些怨言,也被審食其查獲,乃據實向劉邦報告,劉邦更為生氣。又有匈奴降者,透露張勝在匈奴為盧綰安排勾結之情報,劉邦不禁感歎道:

「果然連盧綰也造反了!」

春二月,乃廢盧綰燕王職位,以皇子劉建為燕王,並令樊噲以燕國相國之職率兵攻擊盧綰。

劉邦的最後遺言

對晚年的劉邦而言,最痛苦的有兩件事,一是廢立太子的事情未能成功,這勢必會造成戚姬和趙王如意無可避免的悲劇。以呂後晚年的性格,劉邦幾乎不敢去想像這件事。其實以劉邦來講,他已盡力了,戚姬和如意沒有福分,也徒呼奈何!

另一件事便是盧綰的造反。

雖然總算能將幾個頭痛的諸侯王除掉,而且這一連串的叛變也沒有造成國家太大的傷害。但無論如何,諸侯造反的骨牌效應,顯示漢王朝建立後,劉邦在統治和指揮上是一再失敗。

這方面,劉邦的確沒有經驗。打從年輕時代起,劉邦的老大哥地位就是鬆弛的組織領導者,他是以魁力和風範取勝的,至於有系統性的組織管理,他的確不懂。

即使在沛公和漢王的時代,他都無法像項羽這樣地成為一個有力的領導者。

項羽的單一領導權,最後還是失敗得一塌糊塗。

劉邦更不是貴族出身,他對諸侯的管理真是瞎子摸象。

但任何人都可以造反,就是盧綰絕對不可以。他是劉邦同年同月同日同鄉里生的青梅竹馬,如果連盧綰都造反,那麼劉邦的失敗就責無旁貸了。

盧綰的造反,對劉邦而言真是致命的打擊。

他幾乎是無奈地表示:

「盧綰果然造反了!」

以後便一言不發,對這件事表示絕對沉默。

樊噲雖是呂後派,但他對盧綰的處理,仍明顯有放水之嫌。沛縣派的班底,似乎都很難接受盧綰的造反。

不久,劉邦病情惡化,傷口不易癒合,糖尿病可能讓劉邦並發更麻煩的急症。

這時候劉邦已經六十一歲了,長年的辛勞使他顯得更蒼老,雖怪英布都預測他應該走動不了的。

在和英布進行的蘄西會戰中,劉邦為鼓舞士氣,曾親自到前線,致力流矢所中。而且又沒有好好保養,還到沛縣去蘑菇半天,回京後又有一大堆麻煩事。

終於他金瘡(刀創傷)並發,可能因感染而得了破傷風,或者免疫系統方面產生了大麻煩。總之,病情惡化已到難以醫治的地步。

御醫的判斷是很悲觀了,但呂後還是到處探訪良醫,經人推介有一名治療金瘡頗有名氣的醫師,他替劉邦診斷後表示還可以治,呂後也立刻把這個好消息轉告劉邦。

劉邦卻罵道:

「江湖郎中,我以平民身份靠三尺寶劍而取天下,這都是天命啊!如今我天命已盡,就算扁鵲再生也沒有救了!」

於是不准此醫師治病,賜金五十斤,令離去。

呂後見劉邦心意已堅,也不強求,便問道:

「陛下百歲以後,蕭相國年歲也已大了,他死後,誰可代為相國?」

劉邦:「可用曹參!」

昌後:「接下來呢?」

劉邦:「可用王陵,只是這個人比較憨直,可用陳平作其副手。陳平智慧夠,但意志力不定,難以單獨負責。周勃個性堅強,文采上則較弱,不過可用之為一股安定的力量,請命之為太尉(最高軍政長官)。」

呂後再問:「接下來呢?」

劉邦笑道:「接下來的事,你也不用知道了。」

這是劉邦最後的遺言,也是他在《史記》上,留下來最誠摯、也最有遠見的話。

劉邦個性豁達,有點大而化之,講話一向喜歡誇大,年輕時,蕭何便曾批評他:

「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

《史記》上記錄他的大部分言行,均屬於這一類渲染誇大,一副不很認真的樣子。

但從這些遺言中,卻可發現劉邦其實是大智若愚,他對每位部屬觀察得頗深入,分析上也很有道理,這或許便是韓信所稱劉邦有善於將將的天才吧!

死後四天才發喪

劉邦病重時,呂後已獨攬大權,並阻止任何臣屬與劉邦見面。

四月中旬,劉邦去世於長樂宮,呂後不敢發喪,因此與她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早年便開始侍奉他的沛縣故友市食其商量:

「請將和皇上原都是同事,如今北面稱臣,心裡常有不平。而太子繼位後,年紀又太輕,支持度一定不高,可能會造成天下的不安啊!」

審食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召集親呂後派的黨人來互相研究。

一向較支持呂後的軍團將領酈商,不久便接到劉邦去世以及呂後有意整肅諸將領的消息。

酈商立刻往見審食其,並表示:

「我知道皇上已去世,如今秘不發喪,是呂後有意誅殺忠誠度不足的諸位將領,如此天下必亂矣!」

「目前陳平和灌嬰在滎陽有十萬守軍,樊噲和周勃在北方燕、代之地有20萬遠征軍。他們聽聞皇上去世、呂後欲誅殺諸將,必率軍還朝攻打關中,諸大臣再由內部響應,諸侯們各擁地造反,漢王朝立刻將分崩離析的。」

審食其立刻將酈商的看法轉告呂後,呂後才正式宣佈劉邦死訊,並大赦天下,以令眾將領及諸侯們放心。

盧綰原本便無造反之意,因此和數千騎一直駐營於塞下,等待劉邦病癒後,便親自上京謝罪。

但他一接獲劉邦去世、呂後專政的消息時,便死了這條心,在面向京師哭祭後,即逃亡到塞外投奔匈奴去了。

劉邦共有八個兒子,長庶子劉肥,母氏不明,是劉邦布衣時代和未有名份妻子所生,現為齊王。次子也就是嫡長子劉盈,呂後所生,繼位為皇帝,謚惠帝。次嫡子劉如意,戚夫人生,現為趙王。再次為庶子劉恆,薄夫人生,現為代王,即日後的漢文帝。再次為劉恢,現為梁王,日後徙為趙王。再次為劉友,後也晉封為趙王。再次為淮南王劉長。最小為燕王劉建。

群臣以劉邦起於微細,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功最高,而謚為漢太祖,尊號為高皇帝,世稱之漢高祖。

編年史《資治通鑒》作者司馬光,在對劉邦作蓋棺論定的評估中表示:

「漢高祖劉邦本人不修文學,但個性豁達、敏銳、好智謀,能傾聽別人意見。他不講排場,對卑賤職位者頗親切,自監門、戍卒,無不見之如舊。初入關中時,曾與父老約法三章,以最簡約、寬容的法律來作統轄。」

「天下既定後,他命令蕭何整理修改秦法,制定律令九章,由張良、韓信修軍法,張蒼定歷數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又與功臣們刑白馬盟誓,作以丹書及鐵契,藏之於石室、金匱、宗廟中,雖然政權結構尚稱粗淺,但在無前例可循的情形下,其眼光和規模仍稱得上相當地宏遠……」

和秦國因急於中央集權而形成貧血症的混亂後果,以及項羽只求稱霸為軍事盟主的規劃方法完全不同,劉邦在中央和地方權力分配上,倒頗能很有耐心地讓其各自去調整和發展,他做得雖不算很成功,但的確也是沒有辦法中的最好辦法了。

湯恩比稱劉邦是可與凱撒並列齊名的偉大政治家,也有他的道理。

【陳文德說評】

老子《道德經·第六十一章》:「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北,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所欲,大者宜為下。」

最低下的地方,才是眾水匯流之所在。懂得這自然道理的人,才可治國管理天下。

因此,治理大國,如同居在最低下的下流,是天下最柔弱的,才能以謙下為懷,成為天下人交匯之處。

雌性的動物,就由於安靜卑下,所以能夠吸引雄性動物,這種道理值得管理者慎思。

所以大國如能對小國謙下有禮,自然就會取得小國的信任,甘心歸服之。小國如能對大國謙下有禮,也才能取得大國的尊敬,以平等對待之。

故或謙下以取得小國的信任,或謙下以取得大國的尊敬。大國不過要兼容並蓄小國,小國則求能容納於大國,大國或小國,只要能得其所欲,以謙下為懷,則天下和平,眾人歸心。

不過,最重要的關鍵卻是在大國,因為大國的謙下,才能讓天下歸心。

的確,最有權貴的人,經常不是、也不應該是最自由的人、劉邦在沛公和漢王時代,雖被項羽打得團團轉,但對事情的決策空間,反而比當皇帝時要大得多。

韓信、彭越慘死,劉邦的確心有不忍,但也徒喚奈何,英布、盧綰的造反,對他打擊更大。

廢立太子事件,更顯示劉邦的無力感。明知呂後將會殘害愛妃戚夫人和愛子如意,身為皇帝,卻連預防或阻止的能力也沒有,難怪他在最後的詩歌中大聲感歎:「當可奈何,雖有曾繳,尚安所施?」

劉邦在最後與英布決戰時,以老病之身,親冒矢石,以及臨終前拒絕醫者下重藥,顯示了生存的無奈和赴死的決心。這對一位白手起家的平民,靠奮鬥及時機,竟能成為皇帝的英雄人物,的確是莫大的悲哀。

不過,也就是在他這種忍受莫大的無奈、莫大的勞苦、莫大的寂寞下,中國空前的大帝國在醞釀中逐漸地誕生了。

《劉邦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