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書生只是愛殺人 10.見死不救顯身手

後世史家分析湘軍之沿革,無不驚歎於曾國藩的智慮深沉。誠如曾國藩所言:「臣自咸豐二年奉旨辦團,初次折內即奏明自行練勇一千,是臣所辦者乃官勇非團丁也……」意思是說,我曾國藩在接受命令之初,就已經跟你們說清楚了,我要訓練的不是民兵,是正規軍,正規軍,你們懂哦?

曾國藩的事功,就在於他在以滿洲武士為主體的綠營兵,於太平軍的凌厲攻勢下土崩瓦解之後,居然以一介書生之力,又訓練出了一支正規的作戰部隊湘軍,這才把由洪秀全帶來的殺戮時代,畫上了休止符。

所以,後世的史學家無不是蹲在曾國藩的故紙堆裡,經年累月地翻找,試圖找到曾國藩的軍事思想發源與契因,正如同在一間黑屋子裡尋找一隻不存在的黑貓。經常有一些史家時不時地站起來,狂呼一聲,我找到啦,找到啦……但實際上,如果我們更早地注意到曾國藩十年後對幕僚趙烈文所說的話,會發現這種所謂的軍事謀略思想,壓根就是子虛烏有。

既然是子虛烏有,那曾國藩又怎麼會訓練成湘軍,平滅了洪秀全的太平軍呢?

這是因為,曾國藩這個人一根筋。

他是真的一根筋,沿考他少年時代一根筋的鮮明風格,再與他在朝中、在長沙的所行所為相比較,就會發現,這廝有個怪毛病,他喜歡對人指手畫腳。

喜歡對人指手畫腳,不唯是曾國藩有這個毛病,太平軍的頭子洪秀全,小時候也是這個風格。洪秀全幼年時,和小夥伴們玩耍,要求小夥伴們必須聽他號令,如果誰敢不聽,打你半死沒商量。

洪秀全和曾國藩是兩個天性中有強烈領導慾望的人。曾國藩十二歲那一年,就要領導神王廟的神祇。而洪秀全到了他三十二歲那年,由於神經搭錯了線,導致精神分裂,從此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是耶穌的弟弟,認為上帝耶和華是自己的親爹,所以在廣西見村民謁拜神廟而不搭理自己,憤怒之下搗毀了神廟。

與神鬥,其樂無窮。儘管在與神斗的領域中,洪秀全比曾國藩起步慢了二十年,但這廝用的是邪法魔功,有速成之效,所以只在短短的五年之內,就從一名邪教頭子轉型為坐擁美女無數的天王。而曾國藩誤讀二十三史,中儒家的毒害太深,凡事講究個穩紮穩打,進度上就比洪秀全慢了許多。

但洪秀全的邪法魔功,雖亦速成,卻必然會走火入魔。邪火上竄,反噬自身。而曾國藩慢是慢了許多,但每走一步都堅實無比,走上去就再也沒有跌下來的理由。

總而言之,曾國藩之所以訓練湘軍成功,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治國平天下的宏大智謀與思維佈局,純粹是領導慾望大發作。小時候,他要領導神王,在朝中,他連皇上都想領導一下。到了長沙,更是逮誰想就領導誰,只是因為綠營兵不接受他的領導,才惹出這麼一場亂子。

綠營兵寧可作亂,也不接受曾國藩的領導,這讓曾國藩很受傷。

史有定論,當曾國藩被迫踏上衡州之時,正是他練就一批湘勇,由湖南走向全國之時——根本沒這麼複雜,其實就是曾國藩真的生了氣,他非要搞出一支萬人的隊伍來接受他的領導,就是這麼簡單。

但是,從熱烈地渴望當領導,到真正能當上領導,這之間有天大的距離。絕大多數人民群眾,終其一生也跨不過這個坎,只能望著領導的席位長吁短歎。誠如李太白有詩曰:「將登太行雪滿山,欲渡黃河冰塞川,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李太白這首詩,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廣大人民群眾真誠的願望,把話說透了就是:我要當領導,吃得肚皮飽,金銀堆成山,美女追著跑。群眾太討厭,偏不讓我搞。老天快幫忙,空降烏紗帽……大致說來,李太白在詩中所表達的,正是這種善良厚道的願望。

但李太白一生坎坷,而曾國藩卻如願以償,何以如此?

無他,唯一根筋耳。

曾國藩的一根筋個性,令他在二十七歲的大好韶華,卻蹲在小屋子裡苦讀了整整一年的二十三史。想一想,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哪個不是心懷吞吐宇宙之志,指點江山之癮?誰會在小黑屋裡一蹲就是一年?可曾國藩做到了。

二十三史中,堪稱包羅萬象,政治、文化、軍事、文學、藝術、休閒、娛樂、兩性關係、經濟、人情、世故……歷史是人類智慧的百科全書,曾國藩拿下了二十三史,腦子裡就有了一個無形的圖書館。但凡遇到任何問題,只要在腦殼裡一檢索,就能找到此前的案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尤其是中國的歷史,完全是帝制的不斷重複再重複,更是人性的重複再重複。

這樣一來,曾國藩就等於當時不多的、受過軍事理論陶冶的人。然後他的弟弟又訓練鄉丁,給曾國藩提供了一個從理論到實踐的系統模板。

練兵也好,當官也罷,人生追求最大的麻煩就是很難一次性成功,屢次失敗會對當事人造成無可修復的心靈創傷。但曾國藩沒這個問題,這廝從懂事起,就親眼目睹笨爹屢次府試不第,他笨爹終其一生奔波在成人高考的路上,直到曾國藩二十二歲那年,才考中進了縣學。這是默默無言的人生教育,讓曾國藩知道,人生的挫折與失敗,太稀鬆平常了。所以,失敗只會激起曾國藩的一根筋,讓他更加固執地向前衝刺,直到別人耗不過他,全都認輸為止。

曾國藩開始了。

欲練精兵萬人,從何處開始?

選士卒?擢將才?定規章?苦操練?非也,非也,誰要是先這麼幹,那就死定了。練兵第一步,是先寫信。

練兵的頭一樁事,千真萬確是先寫信,如果你不從寫信著手,這兵鐵定練不成。

曾國藩寫信給咸豐帝:「陛下吃了沒?我要辦團練,嗯,辦團練是要花錢的,嗯,遵照皇帝的御旨,我已經把當地的稅收留下了,留下了……」這樣就有了練兵的經費,同時又可以假咸豐帝之名,左蒙右唬,強迫別人按他的節拍來。

曾國藩寫信給湖廣總督吳文鎔,這個吳文鎔還是他的座師:「吳老師安好,嗯,我打算練精兵萬人,嗯,你沒看錯,是萬人,練好了之後給江忠源帶……親愛的吳老師,聽明白我的弦外之音沒有?就是你得支持我,替我在皇帝那裡做做工作……」

曾國藩寫信給江忠源:「老江好,辛苦了,我要練精兵萬人給你帶,給你帶,給你帶……對了老兄,能不能透露點帶兵的訣竅給咱?這二十三史也不給力呀,淨是空對空的純理論……」

曾國藩這段時間的書信,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溝通,就是爭取資源。

但江忠源沒有回信。

太平軍猶如熊熊野火,辟里啪啦地捲地而來,巨寇胡以晃——這廝以前是個土豪富商,因為堅信洪秀全是耶穌的弟弟,棄商從戎了——率精兵攻破桐城、舒城,被咸豐帝強迫返鄉辦團練的工部侍郎呂賢基沉水而死。同樣是被迫返鄉辦團練的翰林郎李鴻章,不顧守土之責狂逃,淪為小股游擊隊的隊長,艱難轉戰。

咸豐帝急火上竄,第六次——這已經是第六次了——下旨命曾國藩往援。

曾國藩跪下:「臣接旨,不過臣現在很忙,等等再說……」

兵未練好,曾國藩公然抗旨,拒絕援救江忠源。咸豐帝急了,破口大罵。曾國藩好整以暇:「臣接旨,陛下所罵極是,只是臣現在有點忙,再等等……」

拖延之際,可憐的江忠源孤兵苦戰廬州,力盡而死。同死者有一大批官員,包括了候補知府陳源袞。這個陳源袞還是曾國藩的親家。江忠源戰死廬州,曾國藩作壁上觀,這一卑劣行為引發了士林大嘩,眾議洶洶,齊罵曾國藩不是玩意兒。

而江忠源一家從此再也不肯原諒曾國藩。江忠源的三個弟弟江忠浚、江忠浚和江忠淑,以及與楚勇有關的人等,徹底與曾國藩劃清了界限。到死拒絕曾國藩的節制。

這邊事情還沒完,太平軍復大攻湖北,湖廣總督吳文鎔招架不住,眼看老命不保,急召弟子曾國藩救駕。

猜猜曾國藩是怎麼答覆的?

曾國藩問:「老吳,咱們認識嗎?」

曾國藩的原話是:「待於甄師,雖系門下士,而向來書問極疏。近兩月間商議船炮事件,往返書信遂多。」

眼見得弟子忽然翻了臉裝不熟,吳文鎔震駭驚怒,無計可施,只好自殺了。

看明白了沒有?這就是練兵的第二步,要有見死不救、翻臉無情的鐵石心腸——去救援你就輸了,兵尚未練得,上了戰場被太平軍啪啪啪打死,你往後就沒咒念了——但你不救,公眾如何肯放過你?尋常人等,又如何頂得住千夫所指的這強大心理壓力?

唯有曾國藩。

因為他一根筋。

 

《笨人的成聖之道: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