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岳州到武昌,必經城陵磯。
城陵磯,西扼由荊州入四川的大門,南截由洞庭湖入湘的咽喉,是為兵家必爭之地。太平軍方面,由聲名最賢、年紀最老、人品最正、兵法最精的曾天養鎮守。
1854年,曾天養老將軍已經六十多歲了,雖然年齡老大,但打起仗來不含糊,太平軍挑選他鎮守城陵磯,算是挑對了人。
是年的七月十六日,老將軍曾天養正在船上巡視,忽見岳州方向帆影連天,桅桿蔽日,但見數不清的戰船,氣勢洶洶殺來。老將軍笑道:「清妖,正愁殺不盡爾,居然自己上門送死,實乃天王之洪福也。」
他傳令一支小股太平軍,前往迎敵,只許敗,不許勝——這道命令好,小股太平軍,想贏也贏不了,打敗仗正對心思。由是一小股太平軍乘船迎上,就見敵船上飄著獵獵的湘軍戰旗,但聽對方呵斥道:「呔,兀那長毛,丟雷老波,速速嚟受死!」
太平軍好困惑呀,心說這湖南湘軍怎麼操一口標準流利的鳥語?卻不知道,此時的湘軍水師主力,其實是兩廣水師,而湘軍嫡系水師如彭玉麟等,都躲在側翼,早存了三分取巧的心思。
太平軍不理會那麼多,迎上去開戰,辟里啪啦的短暫交火後,立即潰退下來,兩廣水師窮追不捨。正追之際,忽然一股怪風吹來,吹得兩廣水師的戰船平行橫移,啪啪啪貼擠在一塊。正慌亂之際,就聽水面上殺聲大震,事先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太平軍主力戰船,此刻傾巢而出。
兩廣水師慌了神,急忙欲逃,可這水面之上風大水急,哪逃得了?被太平軍主力圍住,匡匡匡一頓狠打狠殺,兩廣水師數十條船被擊毀,士兵落入冰冷的江水中,隨波逐流,死多活少。
湘軍水師一敗塗地,山東登州鎮總兵陳輝龍戰死,廣西保升道員褚汝航正驚慌之際,就見前面一船,當先一白鬚飄飄的老者,正是老將軍曾天養:「呔,清妖,你死定了!」
褚汝航遇險,廣西保升同知夏鑾和他有鄉土之誼,急忙趕來營救,被太平軍蜂擁而上,刀砍槍捅,夏鑾跌入水中,被活活戳死。那邊褚汝航又如何是曾天養的對手?被老將軍一刀揮為兩段。
山東來的陳輝龍、廣西來的褚汝航,這都是曾國藩最倚重的水師大將,甫料遭遇老將曾天養,一朝翻為畫餅。此時湘軍嫡系,左營彭玉麟,右營楊載福,膽子幾欲嚇破,只顧拚命地划水狂喊,卻根本不敢上前。
此番血戰城陵磯,打出了老將軍曾天養的不世威名,但佔便宜最大的,卻是曾國藩。
城陵磯之戰,湘軍雖然吃了敗仗,但死的都是外派員工,湘軍的嫡系未有絲毫損失。相反,水師中的外籍將官多數戰死,咸豐那邊再也派不出人來,任由曾國藩重用親信彭玉麟、楊載福,徹底控制了湘軍。
一戰而挫湘軍水師,老將軍曾天養頗感欣慰。遂於三日後——具體的日子是七月十八日,棄舟登岸,據險築壘,準備與湘軍的陸軍決一雌雄。
可是老將軍上岸的時機不對,恰好湘軍中風頭最健的——也是官職最高的,只有全軍總指揮曾國藩屁官也不是——塔齊布殺來。老將軍一見塔齊布,頓時怒不可遏:「塔妖,爾於湘潭殘殺我兄弟四千餘人,春官正丞相林紹璋被爾害得革職,今日我要為弟兄們報仇。」
曾天養要為林紹璋報仇,那是因為林紹璋是春官丞相,曾天養則是冬官丞相。聽丞相這官銜蠻氣派,但太平軍那邊有二十四個丞相,名目繁多,氣象萬千,經常讓研究這段歷史的專家瘋掉。所以曾天養雖然能戰,卻不被塔齊布放在眼中,他聽了老將軍的話,失聲笑道:「老頭,你都這把年紀了,還跟人家學待我長髮及腰呢,到底行不行呀?」
「行不行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曾天養怒衝過來,後面跟著兇猛的太平軍。塔齊布急忙命部下迎上,他自己則與曾天養廝殺起來。曾天養一矛戳在塔齊布的戰馬上,然後雙方交換位置。這位置一交換,曾天養就策馬立於塔齊布的士兵黃明魁身邊。黃明魁一瞧:「這老頭挨我這麼近,趕緊捅他一刀。」不由分說,一刀砍過去,當場把老將軍的戰馬砍翻。曾天養也撲通一聲,臉朝下栽倒在地。
戰場這凶險的地方,既然栽倒,哪還有爬起來的機會?就聽丁零噹啷,湘軍士兵一擁而上,老將軍曾天養被亂刀斫死。
曾天養被殺,太平軍登時陣腳大亂,被塔齊布揮師而入,殺死殺傷太平軍八百餘人,迫得太平軍放棄城陵磯,逃入武昌。
城陵磯之戰,又是一勝一敗,但也仍和上一次一樣,曾國藩這邊敗小勝大,輸少贏多,又一次佔到了上風。尤其是城陵磯得手,這就鋪平了直搗武昌的大路。
咸豐帝接報,大喜,立即嚴厲批評曾國藩指揮不力,導致水師敗績。此時,咸豐帝已經衝到前台,出任了事實上的武昌戰役總指揮,他要領導曾國藩和塔齊布打一個漂亮的勝仗,就足以永載史冊了。
咸豐帝御膳也顧不上吃,親自調集三路大軍,浩浩蕩蕩向武昌進發。這三路人馬,兩支是北路,一路出京山、孝感殺奔漢陽,另一路從襄陽取漢口。南路軍就是曾國藩和塔齊布。
曾國藩也知道事關重大,小心翼翼,穩紮穩打,前鋒直抵嘉魚。咸豐大喜,立即賞賜曾國藩三品頂戴,這下子,老曾總算是有個名堂,不再是布衣百姓了。
至金口,就見旌旗招展,原來是北路軍走襄陽的那一支,趕來與曾國藩勝利會師了。還有一路從京山方向而來,卻裹足不前,縮頭縮腦,這就便宜了曾國藩。
此時,兩路清軍會師,水陸齊下,已經將武昌鐵桶似的包圍了起來。這一戰基本上已經沒什麼懸念了,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輸。
曾國藩長舒了一口氣,坐下來給咸豐寫奏章,大意為:「陛下,你太夠意思了,對臣真是太好啦,臣無以為報,咱先把話說在前面,陛下要是因為臣表現太好,非要給臣加官晉爵,臣可不依……」原話是:「嗣後湖南一軍,再立功績,無論何項褒榮,概不受奉。」
咸豐皇帝一看,嘿,小樣的曾國藩,你伸手要官就要官,還說得這麼彎彎繞,那朕也玩一玩你好啦。於是咸豐批奏,推心置腹,暗示如果曾國藩足夠乖巧,絕不虧待……原話是:「知道了,殊不必如此固執,汝能國爾忘家,鞠躬盡瘁,正可慰汝亡親之志。盡孝之道,莫大於是。酬庸褒績,國家政令所在,斷不能因汝一請,稍有參差。汝之隱衷,朕知之,天下無不知也。」
話說到動情處,連咸豐帝自己都快落淚了。他決定——事成之後,一定要賴賬。
不僅要賴賬,還要賴出花樣,賴出君無戲言的扯淡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