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是個怪地方,充滿了變數,什麼事情都說不準。
李秀成、陳玉成合兵,竟然敗於二郎河,這已經是件怪事了。而戰鬥力極端可疑的侍王李世賢,卻不知吃了什麼猛藥,突然之間大放異彩。他率軍大戰寧國,猛撲清軍大營,殺總兵戴文英,續而直落千軍,把浙江提督鄧紹良打死。
緊接著,署理安徽巡撫的書生李孟群敗於陳玉成之手,陳玉成憐其才,要求李孟群投降,被拒絕。陳玉成歎惜殺之。
安徽的最高行政長官巡撫都戰死了,這節骨眼上,曾追隨石達開又返回來的太平軍楊輔清部也來軋鬧猛,連番攻城略地,安徽大部已經成了太平軍的地盤。
沮喪之餘,咸豐帝倉皇南顧,咦,那個誰,曾國藩速速替朕擺平這團亂麻,朕洗個腳睡覺先。
咸豐皇帝突然發現,自己的智商好像有點硬傷。太平軍那邊明明是自相殘殺、步向危亡了,怎麼自己調度一番,好像又把個太平軍折騰得活蹦亂跳了呢?顯然,咸豐帝不甘寂寞,擔綱主帥的做法,為太平軍那邊加了不少分,這讓咸豐帝好不沮喪。
宛如南天一柱,曾國藩的形象呼啦啦捅破天際,直上雲霄。實際上不唯是咸豐帝,整個朝廷、戰場之上,所有的人全都看著曾國藩,心說這老曾,你不是蠻牛的嗎?這節骨眼上能想個好辦法嗎?
於是曾國藩搖頭擺尾走出,上了個《通籌全局仍請添練馬隊折》,以其精準駭人的預言,奠定了他無可爭議的戰略家的地位。
奏折中,曾國藩盡顯圓滑之手腕,免費送給陷死李續賓的湖廣總督官文一個厚禮,把這個戰略歸於官文、胡林翼及曾國藩三人的共同謀劃之下。想來曾國藩的這個說法也是有依據的,既然他與胡林翼研究方略,以官文那廝之精明,斷然會跟著跑跑顛顛,會議上列名,以領導之名分一杯羹了。
奏折中是這樣說的:「……臣與官文、胡林翼等熟商,就現在之兵力稍加恢廓,北岸須添足馬步三萬人,都興阿、李續宜、鮑超等任之。中流現有水師萬餘人,楊載福、彭玉麟任之。南岸須添足馬步二萬人,臣率蕭啟江、張運蘭等任之。三道並進,夾江而下,幸而得手,進佔十里,則賊蹙十里之勢。進佔百里,則賊少百里之糧。即不甚得手,而上游之勢既重,即下游之賊不得不以全力御我。其於金陵、廬州兩大營,均足以抽釜底之薪,而增車外之輔。」
這個方略往這兒一擺,洪秀全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沒咒念了。
平心而論,北京城中的清政權與盤踞在南京城中不肯挪窩的洪秀全相比,兩者在政權上是沒有區別的,都是最典型的專制暴政,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如果說一定要在二者之間找出點區別的話,那就是清人佔據天下日久,已經完成了其早期的暴力資源整合,可以裝出一副親民的面孔忽悠。而天京城中的洪秀全政權,正處於暴力的青春期,於洪秀全而言,這個階段正處於危機之中,說四面樹敵、搖搖欲墜也不為過,政權的特色比之於清廷更殘忍,更缺乏道義的資源。
據傳,咸豐二年太平軍圍攻長沙之時,還是一介書生的左宗棠,曾步行幾十里趕往太平軍大營,拜會洪秀全和楊秀清,遊說洪、楊放棄拜上帝教,改尊孔孟。平心而論,這絕對是洪秀全入主中國的最佳戰略,此舉必然會贏得知識分子的讚譽。於大批滿腹才智、被排除在清朝體制外的知識分子而言,洪秀全再怎麼不靠譜,好歹也是中土人士,取捨之際,是不難作出選擇的。
但洪秀全也有自己的難處,他之所以以一介平民登上權力的頂峰,就是靠了拜上帝教的神化儀式,得以愚弄民眾。如果失去了這個儀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這導致了洪氏暴力集團最終與知識階層不相容,太平軍所過之地,焚燬文廟,搗毀孔子塑像,焚燒儒家經典。定都天京而後,更掀起了焚書運動,對傳統知識分子進行殘酷滅殺。有目睹者曾賦詩為證:「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溷隨手拋,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讀者斬,收者斬,買者賣者一同斬。
暴力天然與知識思想不兼容,落魄秀才洪秀全走上與知識分子為敵的末路,有其暴力規律的原因。而知識階層也只好跳到咸豐的戰船上,終將洪氏暴力政權孤立於湘軍鐵騎的合圍之中。
但洪秀全還有他的第二次機會。由於他的拜上帝教引發了西方列強的極度亢奮,認為一個強大的基督帝國已經出現在東方地平線上,美國公使麥蓮奉了密令前往南京,如果洪秀全確能成立一個真正的政府,美國立即予以承認。可當麥蓮接到洪秀全命他年年進貢、歲歲來朝的順口溜旨意,也只能鬱悶離開。
此後法國公使浦步隆乘坐「賈西義號」軍艦訪問南京,卻遭到了太平軍高官的厲聲斥問:「法國為何與韃妖訂約交好?法使為何前來天京?是不是來做奸細打探情報?」並以斬首恫嚇法國公使。這讓法國公使也沒辦法與太平軍對話,只好怏怏離開。此後,大批的傳教士進入南京,包括了一名黃皮膚的美國人容閎,這些人吵吵嚷嚷,想勸說洪秀全接受《聖經》原版的思想。結果吵到最後,激起了洪秀全的一根筋,居然把整本《聖經》全部改了一遍,讓傳教士們也無計可施。
就這樣,洪秀全把自己徹底孤立了,每天生活在王府中,靠虐待數不清的美貌王娘解悶。外圍則是靠陳玉成、李秀成這兩名天才將領,以靈活的機動戰術與湘軍周旋。
結論:洪秀全的暴力政權時日太短,和清廷相比,於民眾心中的影響力遠遠不足,被視為賊。曾國藩正是抓住這個特點,對病開方對症下藥,採用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笨法子,一步步蠶食太平軍的生存空間。這是最典型不過的笨活,完全是靠了一根筋支撐著,尋常人等如咸豐皇帝,根本沒那個耐性磨磨嘰嘰玩下去。
就這樣,曾國藩終於如願以償,推動著整個戰爭遊戲按照他最擅長的規則玩下去。玩到最後,他不是贏家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