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營壘被衝破,太平軍縱隊狂殺而入。曾國荃拼了老命,手提長刀,親自督軍立於營壘之外,一邊與太平軍展開拚死搏鬥,火球火罐漫天狂舞,火槍之聲震耳欲聾。後面的湘軍士兵以飛快的速度展開土方作業,將炸開的缺口填補上。太平軍不顧一切地疾撲而至,於缺口之前倒伏下一片又一片的屍體。後面的太平軍踏著屍體,繼續向前衝來。激戰了將近半個白天,太平軍為破營而死者超過幾千人,最終竟未能突破曾國荃的防守陣線,眼看著湘軍又把缺口填補上了。
李秀成並不洩氣,一次不行,那就再來,務必要將湘軍營壘攻破。
此後的戰事,再無復白天黑夜,始終以二十四小時為週期反覆無窮地展開。就這樣,太平軍終於一點點接近湘軍營壘,並再次挖地道潛入。這時候,兩軍之間的距離最近不超過六十米,短兵相接,白刃交戰就在眼前。
也不知打了多少天,天空終於下起了暴雨,深入湘軍營壘之內的秘密地道就在這雨夜飛快地向前推進。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連天京城牆都為之搖晃,李秀成的部眾在付出了不計其數的犧牲之後,突入了湘軍營壘之中。
但是李秀成的微笑很快就凝止在臉上,他不無驚訝地發現,在湘軍營壘之內,居然還有一道深壕,太平軍的地道被深壕切斷,而深壕之內還有一座更堅固的營壘。從地道中鑽出來的太平軍士兵,還沒等看清楚四周,就遭到埋伏於深壕中的湘軍斬殺。
這個曾國荃,他可真能搞。深壕裡邊是堅壘,堅壘裡邊是深壕。深壕裡邊再堅壘。在內層的堅壘裡邊,是不是還有一道深壕?是不是還有一座堅壘?這簡直就像俄羅斯套娃,大娃娃裡邊是小娃娃,小娃娃裡邊是更小的娃娃。太平軍只是攻克最外層的深壕,就已經拼盡血本了。攻克營壘,付出的是更慘烈的代價。如果每前進一步都需要付出同等規模的鮮血成本,恐怕再來八十萬人馬也未必夠。
太平軍挖入湘軍營壘的七條地道,統統被湘軍堵截。至此,李秀成終於氣餒了。
「賊計始窘」——這仗,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眨眼工夫,曾國荃已經堅守了四十六天。在沒有援兵的情形下,誰也料不到他居然支撐下來了。
這是一場拼狠勁的消耗戰,曾國荃的壕中壘,壘中壕,最終將李秀成的信心消耗殆盡。
不少於五萬的李秀成精銳死於這場戰役之中。曾國荃那邊的折損率是李秀成的十分之一,傷亡五千人。此外,由於湘軍飽受時疫折磨,再加上糧草不繼,這場戰事打下來,士兵已經個個形銷骨立,皮肉幾盡,不復人形。
眼見得李秀成已經無力再行組織進攻,曾國荃感覺差不多了,立即調兵遣將,率所有湘軍出壘越壕,分四路反攻太平軍。此時太平軍早已打得心神恍惚,眼見殭屍般的湘軍瘋狂殺來,頓作鳥獸散。湘軍連破十餘道關卡,盡焚東路四壘,西南方的太平軍徹底喪失鬥志,棄壘疾逃。
天京城上,膽戰心驚的守軍看著下面不可思議的一幕。東路烈焰熊熊,火光沖天。西南方向是潮水般四散逃逸的太平軍。從三漢河到周村,從牛首山到方山,直到秣陵關,李秀成所聲稱的八十萬援軍,竟爾淪為任由餓得皮包骨的湘軍隨意追逐宰殺的羔羊。
曾國藩的幕僚王定安撰《湘軍記》以記此戰,稱:「軍興以來,從未有如此之苦戰也。」
另一本《湘軍志》是由對曾國荃充滿怨氣的大名士王闓運所作,僅以寥寥數筆,對曾國荃進行了盡其可能的貶斥:「國荃以三萬人居圍中,城寇與援寇相環伺,士卒傷死勞蔽,然罕搏戰,率恃炮聲相震駭。蓋寇將驕佚,亦自重其死,又烏合大眾,不知選將,比於初時起衰矣。」
在這裡,王闓運認為曾國荃所謂血戰,統統都是瞎掰。他聲稱,太平軍與湘軍,壓根就沒認認真真地交過手,所謂「然罕搏戰」。兩廂裡只是拼老命地開槍放炮,就是為了聽個響。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太平軍的日子太幸福了,太過於愛惜自己的性命,不願意與湘軍苦拼,湘軍當然是順其自然。所以這其實是一場聽起來驚天動地,實際波瀾不驚的友誼賽事,沒必要過於張揚。
王闓運的評判引起了曾國藩知交好友郭嵩燾的極度不滿,他說:「李秀成以三十萬眾,困曾軍三萬人,搏戰四十餘日,用火藥轟其營壘,破其地道無數,極古今之惡戰。壬秋(王闓運)一意掩沒其勞,以數語淡淡了之,真使人氣沮。」
那麼,王闓運又為何刻意壓制這場戰役,貶低曾國荃呢?
這是因為,這場戰役太重要了,它實際上是雙方實力轉換的一個關鍵節點。這一仗,李秀成的精銳基本上已經拼光,短時間內很難恢復元氣,雙方攻守的態勢徹底扭轉。除了盤踞於天京城等有限幾個城市,坐吃等死之外,太平軍再無餘力組織起有模有樣的反攻。
同情洪秀全的史學家痛斥李秀成作戰不力,貽誤了大局——可是拜託諸位大哥,李秀成這邊的生力軍已經完全拼光了。你還要求他作戰有力,這豈不是扯淡嗎?
說到底,是洪秀全的愚訥,葬送了太平軍最後的機會。李秀成初時的判斷是無誤的,號稱八十萬的太平軍,實則三十萬,但這三十萬人之中,大多數是裹脅而來,與曾氏兄弟從家鄉帶出來的子弟兵根本無法相比。單說雨花台下雙方十比一的傷亡率,就已經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
天國日落,洪秀全的榮華富貴,也該到埋單的時候了。
太平軍的覆亡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此時如王闓運等人,意識到曾國荃正要留名青史,立下不世功勳,所以這些最擅長扯皮的文人,立即流露出一副怪怪的嘴臉,開始聲討曾國荃的誤國無能,試圖把曾氏兄弟從人生的頂峰推落下來,摔個身殘骨裂,這才堪合大家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