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自己手中的軍政大權裁撤一空,曾國藩無權一身輕,朝廷那邊也是歡天喜地,從此拿他不當外人。這時候的曾國藩開始圓他的人生夢想,他一生最大的渴望,是當個主考官,在考場上逮幾個作弊學生,狠狠地擺擺譜。
於是他投入江南鄉試之中。自打洪秀全掀起這場聲勢浩大的戰爭以來,東南各省的讀書子弟,就再也沒機會參加科舉了,天天四處逃命還忙不迭。現在終於安靜了,於是大家急忙操起生疏了的聖賢書,一心想混入公務員隊伍,從此衣食無憂,安穩到老。
正當曾國藩忙著視察考場的時候,不曾想卻突然曝出幼天王門,讓他大大地吃了一個癟。
所謂幼天王門,就是指洪秀全的兒子洪天貴福,他是洪秀全指定的接班人,在洪氏的手詔中,爺哥朕幼是一個固定詞組,指上帝耶和華、大哥耶穌、小弟洪秀全及洪秀全的兒子洪天貴福。但在天京城破的時候,湘軍只顧搶掠財寶,被李秀成護著洪天貴福逃出。而曾國藩堅定不移地認為,洪天貴福一個小孩子,百分百是死在亂軍中了,所以他在奏折上這樣說:
自十七日後,曾國荃即將缺口封砌,半閉各門,搜殺三日。洪福瑱(洪天貴福曾被洪秀全賜真王,外界不知,訛傳為洪福瑱)以十六歲童,縱未斃於烈火,亦必死於亂軍,當無疑義。
曾國藩萬萬沒想到,洪天貴福既未斃於烈火,也未死於亂軍,而是被太平軍保護著衝出重圍,與杭州城中逃出來的十幾萬太平軍會合,兵分三路向南逃奔。幼天王隨堵王黃文金、干王洪仁玕一路,行至寧國,遭遇湘軍堵截。湘軍仗恃火炮兇猛,不由分說一通狂轟,當場把個堵王黃文金炸死。黃文金這一死,太平軍頓時一潰如山,狼奔豕突,落荒而走。逃到江西湖坊,再次遭遇湘軍,太平軍再敗,幼天王受不了如此折磨,想要自殺,被洪仁玕苦苦勸住。
以後幼天王的遭遇堪稱驚險之至。在繼續逃亡中,這一支太平軍只餘萬人之眾。不久再次遭到湘軍攻擊,洪仁玕等將領被俘,而幼天王卻仍然在親隨保護之下逃亡。湘軍窮追不捨,幼天王等人心慌,失足跌落到一個大坑裡,所有的人都被俘虜了,只有幼天王漏了網,但此後,他就只能自己照料自己了。
洪天貴福在山上餓了四天,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壯膽子下山,到了一戶唐姓人家,做起雇工,替唐家割稻子。然後洪天貴福離開唐家,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往前走,終於遇到官兵。官兵也沒想到他就是幼天王,先是搜他身上有沒有銀子,沒有搜到,就剝掉洪天貴福身上的衣服,讓他挑擔子。
很可能是身上的衣服一脫,洪天貴福就露出了養尊處優的細皮嫩肉,引起了官兵的疑心,對他反覆盤詰。如果洪天貴福智商足夠高,也不是不能糊弄過去,但是他終究缺乏對敵鬥爭經驗,很輕易地就被盤出了老底。
洪天貴福智商不高,是被洪秀全生生教傻的。據洪天貴福供述:
(我)讀過《十全大吉書》、《三字經》、《幼學書》、《千字詔》、《醒世文》、《太平救世詔》、《頒行詔書》。前幾年,老子(洪秀全)寫票令要古書,干王乃在杭州獻有古書萬餘卷。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畢,總用火焚。
洪天貴福在這裡所提及的古書,是指傳統的古史經典。洪秀全禁止別人讀這些書,只許讀他自己寫的怪異順口溜,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是古今中外獨裁者共有的思維邏輯,無非是愚民而已。可洪天貴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居然也不許兒子讀,自己讀一本燒一本,生生把兒子燒得心眼不夠用,這就難以理解了。
被俘後的幼天王,由唐家桐押他去南昌,途中幼天王對唐家桐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表態以後就跟著唐哥哥混了,並寫詩三首,以明其志:
其一
跟到長毛心難開,東飛西跑多險危,
如今跟哥歸家日,回去讀書考秀才。
其二
如今我不做長毛,一心一德輔清朝。
清朝皇帝萬萬歲,亂臣賊子總難跑。
其三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盡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謝哥哥再三多。
平心而論,這三首詩儘管受到此後無數人的恥笑,但洪天貴福他已經盡力了。他這樣賣乖賣萌,只是希望朝廷看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分上,饒過他一命。但南昌就是他人生的終點,這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注定,他必須要為他父親的癲狂行為埋單,不管這樣的冷血規則是多麼不合情理。
在南昌,洪天貴福被江西巡撫、名臣林則徐的女婿沈葆楨凌遲處死。與此同時,沈葆楨上奏本彈劾曾國藩,指其縱敵為患,貽誤朝政。左宗棠也乘機添亂軋鬧猛,給曾國藩上眼藥。
朝廷下諭旨,指曾國藩稱已對太平軍斬盡殺絕所報不實,命曾國藩嚴懲防範不力之將領,也就是嚴懲曾國荃。
這時候,曾國荃正因為立功太大,被大哥打發回老家避禍,委屈地號啕大哭,安慰他尚來不及,曾國藩又如何捨得嚴懲。當即回奏,稱湘軍攻入天京而後,始終在與太平軍進行激烈的巷戰,並沒有哪個將領閒著把守城牆缺口。即使想懲辦,也找不到個合適的倒霉蛋。
朝廷最終對此事淡化處理,沒有難為曾國藩——不是朝廷不想搞他,不想搞才怪!問題是曾國藩這廝,老道筋辣,打出的王牌是人不忍欺。他都善良可憐到這份上了,皇帝不做,自剪羽翼,認慫服輸,屈意順從。他這麼個玩法,就算是有誰想對他下手,別人也會攔著——但從此,曾國藩超討厭沈葆楨和左宗棠,認為他們不夠意思,再也不給他們寫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