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瑞這個怪人,也是有文字留下,傳之於世的:
部民有發僧天元道人頓首再拜,謹奉書於竹崖督帥大公祖閣下:
杜老云:「炎風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聖朝。」其君之來督吾楚救民水火之謂歟?武侯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其僕昔日之愚忠,可以質諸天地鬼神而不能剖以示人之苦心歟?五祖云:「心心相印。」非僕與君未謀面之神交歟?語曰:「飛鳥盡,良弓藏。」其千古將帥之定論歟?嗟嗟,「棧石星飯,結荷水宿」,是僕罷兵後間道取歸景況。「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是僕初入裡門景況。「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是僕與家人老弱終夜共話刺刺不休景況。「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是僕與鄰人酬酢景況。「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是僕思渴多飲以清肺肝景況。「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是回思辛苦賊中來景況。「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是今日之《無家別》、《垂老別》景況。嗚呼!手無斧柯,奈龜山何?惟有日夜焚香默禱,以祝吾帥指揮能事回天地,訓練強兵動鬼神,使死者盡雪恥、生者皆銜恩而已。僕買山以來,舊部士卒生還者,惟千總段得勝一人,昨來相見。僕久居深山,聞足音,則欣然以喜。僕憐其轉徙無成,今幸得歸隸麾下,伏惟鞭策,使盡其犬馬之勞,不勝大幸。
這段怪異的文字,是陳國瑞寫於同治五六年之間的,當時曾國藩淮上剿捻,捻子殺奔湖北武昌,朝廷急命曾國荃出山任湖北巡撫,安定大局。而曾國荃就任後,與湖廣總督官文合不來,一紙奏參,把官文打回了朝廷,於是朝廷以浙江人譚廷襄署理湖廣總督。而陳國瑞此時正因為與劉銘傳的衝突,被一擼到底,勒令回老家反省。
這篇文字是陳國瑞的反省心得。
有史家猜測,這篇文章或許是陳國瑞請了鄉下私塾先生代筆而寫的——縱然如此,那也要陳國瑞滿意通過才行。而此文的風格,字裡行間,莫不透露出一個初學者的急切與自得。除了每句話必有一個古詩古文引典之外,陳國瑞更是自稱「有發僧天元道人」,意思是他老有學問了,已經打通了佛儒道三家,不服?不服你也寫篇這種怪文字試試?
人世之間,就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亂晃。陳國瑞屬於一生也沒摸過學問的邊的異類人士,但當洪秀全的太平軍及捻亂平滅而後,他也追趕時髦,學別人的樣子讀讀書。他屬於那種一碰書本的邊就大叫大嚷自己全懂了的無知者,他可不知道書本這東西,須得如曾國藩這般,經年累月蹲在洞房裡,把二十三史每行每句分析過,才勉強摸著點門道。陳國瑞以為在寫書信的時候摘抄上幾段引言名句,就是大學問了——這也是所有初學者的大忌。
陳國瑞寫這封怪信的時候,手邊正放著一本《辟邪紀實》,寫完了這封信後沒隔多久,曾國藩入京,他就拿著《辟邪紀實》,追在曾國藩屁股後面,也跑到了北京城,結果書中的神異故事迅速流傳,引爆了天津教案。估計事發之後,曾國藩及朝中諸人沒少罵陳國瑞。
陳國瑞極是鬱悶,見曾國藩回兩江處理馬新貽遇刺案,他又一路跟來了——他似乎是追在曾國藩後面,想證明自己不是曾國藩想像的那種蠢貨,他長得姿容秀麗,自認聰明蓋世,一定希望曾國藩能對此給個公正評價。
曾國藩去審理馬新貽案件,陳國瑞則到了揚州,買房子置地,過起了幸福自在的舒服日子。這時候,他的昔年好友李世忠來了。
李世忠,原名李昭壽,是河南的捻子出身,他的一生極為傳奇,官來他是官兵,匪來他是捻子,顛三倒四,倏忽變幻。這種生存狀態,是戰亂時代的正常情形,並不稀奇。
老戰友來訪,陳國瑞喜不自勝,跑出門來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筵,執手相看眼有淚,扔掉琵琶不遮面,與李昭壽共同追憶激情燃燒的歲月。正所謂豪情滿懷,氣吞河山。
就這樣,陳國瑞和老戰友李昭壽,一連十幾天流連於對往事的回憶之中,無比陶醉。這一天他正在家中睡覺,李昭壽又來了。進門之後,李昭壽不由分說上前一腳,一把揪住陳國瑞的頭髮,把他從睡榻上拖起來,強拖出門。
當時陳國瑞大為詫異:「這是幹什麼?老戰友你這是幹什麼?」
就聽李昭壽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忘了你在僧王旗下耀武揚威的時候了?那時候你作踐老子,殺老子的人,搶老子的鹽,連老子的大衣你都給搶走,這事你忘了嗎?」
這事……陳國瑞終於醒過神來了,原來,李昭壽才不是找他敘舊來的,而是當年結怨,專門找他來報仇的。想當初他在僧王旗下,仗恃自己長得美貌,想殺哪個就殺哪個,想搶哪個就搶哪個,自己是加害人,殺完打完就忘腦後去了,可人家受害者卻是一天也沒忘。
假如寫一部《人類傷害史》的話,就可以總結出個記憶法則:傷害者記憶力差,殺完人就豪情滿懷上路了,早把這事給忘了。而受害人記憶力出奇的好,傷辱之仇,一世沒忘。所以這世上有句話:「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種話,也只有傷害者才說得出來,被傷害的人,牙咬骨碎,心噬已殘,怎麼可能跟你一笑泯恩仇?當別人都缺心眼嗎?
李昭壽找上門來,就是要報當年的屈辱之仇,他揪著陳國瑞的頭髮,把他拖到江邊的船上,開船遠逸,並逼迫陳國瑞寫欠條,打算好好勒索一番。不想陳國瑞的侄子陳澤培帶人追上來了,發現李昭壽的小船如飛而去,就大喊道:「有救回陳大帥者,賞銀萬兩!抓獲綁匪李昭壽者,也賞萬兩。」
當時江岸之上盡多湖北人,眼見陳大帥光天化日之下被擄走,本已有心出手相救——陳國瑞這種風格的怪人,是下層民眾的最愛——此時又聽有獎賞,霎時間千帆競發,百舸爭流,頃刻間追上了李昭壽,先把李昭壽的銀子搶光,然後將李昭壽捆得粽子模樣,扭送到曾國藩這裡報案。
一聽陳大帥又弄出事來了,曾國藩鼻頭險些氣歪。你說陳國瑞這個傢伙,怎麼就這麼不省心呢?
曾國藩的心裡,大概宰了陳國瑞的心都有,但他終是明理之人,下令先行將陳國瑞釋放,然後擺開堂案,宣兩造成堂,開始審理起來。
審案時,李昭壽上前呼冤,詳細歷數陳國瑞殺他的人,搶他的鹽,包括搶他的大衣等諸多屈辱事件。曾國藩聽得上火,斥罵道:「呸!你還有臉說這事?想想你自己吧!你忽捻忽官,生平殺了多少人?結了多少怨?如果當年的苦主都找上門來,本官殺你的頭,你自己說是不是合情合理?」
「這個……」李昭壽啞口了,「那大人你說怎麼判?」
曾國藩拿起筆來:李昭壽綁架陳國瑞,雖然事出有因,但其人屢降屢叛,真的不是個好東西,往罪不究,現罪必懲。判處將李昭壽軟禁起來,面壁思過。
陳國瑞這邊,雖說是事出有因,可在雙方衝突過程中,陳家逼死李昭壽小妾一人,人家女孩子跟這事有什麼關係?你活活逼死人家?革去陳國瑞提督官職,命其回老家勞動改造。
還有,陳國瑞手裡的那本《辟邪紀實》,立即燒掉,以免再坑害別人。
判決完了,曾國藩心裡忽而生起無聊之念。唉,人生一輩子呀,就陪著這些腦殼糊塗如泥的怪人玩,細想是多麼不值得啊。
夫子累了。
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