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把事情說得更清楚,回過頭來再說說仇鸞的事情。
曾銑因河套事件獲罪被斬,仇鸞出獄,在嚴嵩的保薦下再次出任大同總兵。明廷為了加強邊防力量,利用邊境開設馬市,用糧食和布帛換取對方的馬匹,用於軍隊騎兵之備。但人們卻發現,換回來的都是些殘弱之馬,根本不能用於衝鋒陷陣。朝廷用了那麼多的糧食和布帛換了這些無用的馬,價值如此不對等,顯然是有人從中牟取私利。於是,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就參了仇鸞一本,告他坑害國家,有通敵賣國之嫌。
儘管交易的價值不對等,但除了能證明生意虧了外,不能說明其他問題。大同是明朝西北的一個重要門戶,仇鸞也是一個令夷匪聞風喪膽的名將,就因為生意上吃了虧就給他安上一個通敵的罪名,這也太牽強附會了。何況參劾邊關大將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沒有證據,弄不好就會釀成大禍。所以,嘉靖皇帝就定了楊繼盛一個誣陷大臣的罪名,將他貶到甘肅狄道縣當了一個典吏,負責緝捕盜賊事務。實際上是把楊繼盛貶成了一個九品小吏,勉強保留了他朝廷命官的資格。
徐階當國子監祭酒時,楊繼盛在國子監學習,他是徐階名正言順的學生。徐階此時是副宰相,再怎麼說手裡也還有相當大的權力。他為楊繼盛送行,說:「仇鸞勾結俺答坑害國家,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我一定會拿到證據,還你一個清白。」
楊繼盛說:「老師,我的清白事小,再這樣下去,只怕國家又要生亂呀!」
徐階說:「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從此以後,徐階就派出暗探,死死地盯住仇鸞,一定要拿到他通敵的罪證。一天,十幾個夷民趕著七八匹騾馬,馱滿了東西,在一條山道上向前走來。這裡有一個小小的關口,住著兩百官軍把守。一名把總領著七八名官軍在檢查來往行人,見了那群夷民,便要他們停下來檢查。夷民中為首的一人向把總遞過一張紙,說:「老總,這是我們從馬市上貿易的生活物資,我有免檢令。」
把總接過紙條看了一眼,便揮手放行:「走吧,走吧。」
徐階派出的兩個兵部暗探剛好游弋到這裡,他們看到夷民們馱了那麼多的東西,把總看了一眼紙條就免檢放行,心裡大惑不解。他們連忙上前,探甲對夷首說:「對不起,我們要檢查你們的這些東西。」
夷首不屑地乜了一眼探甲,傲慢地問:「你們是什麼人?」
探甲說:「我們是縣衙的捕快,正在追查一批失盜的珠寶,我們懷疑就藏在你們的這批貨物裡面。」
夷首鄙視地說:「一個小小的縣衙捕快也想檢查我們的貨物,膽子不小啊!」
探甲說:「對不起,我們職責所在,不能不履行公事。」
夷首又將剛剛裝進口袋裡的那張紙掏出來遞給探甲,輕蔑地說:「你還是先看看這個,然後再說檢不檢查的話吧!」
探甲接過紙條,和探乙一起觀看,見上面寫著:……兀突拉罕所帶物資一律免檢放行,違令者斬。上面蓋有大同總兵仇鸞的大印。
探甲看了仇鸞的手令,仍然問夷首:「能告訴我,你們貿易的都是什麼東西嗎?」
夷首傲慢地說:「我貿易的是什麼東西,有必要告訴你嗎?」
探甲和探乙對視了一下,一起走到那群騾馬跟前,正想查看一下都是些什麼東西時,卻被兩個夷民凶狠地攔住了。探甲正色地說:「我們不歸大同總兵管,職責所在,不能不查。你們若敢阻攔,我們就視為盜賊,立斬!」
夷首一看情況不對,鬧起來對自己不利,就換了一副嘴臉,掏出幾錠銀子,嬉皮笑臉地遞給探甲探乙:「你們看,這些東西都裝得好好的,抬上抬下多不方便。一點小意思,還請二位高抬貴手。」
探甲探乙越發起疑,強行檢查,結果發現夷民們馱的根本不是生活物資,而是朝廷禁運的兵器 ———鐵箭頭。探甲變了臉色:「這是什麼生活物資?」
夷首說:「大漠豺狼甚多,這些都是我們用於射狼的,怎麼不是生活物資。」
探甲亮明瞭自己的身份,命令把總說:「我倆是兵部的稽查,這些人必是夷匪奸細,把他們抓起來。」
那些化裝成夷民的人其實都是武林高手,夷首一看不對,立即亮出兵器反抗,無奈關口旁邊就是軍營,兩百官軍一擁而上,十幾個夷匪死的死,逃的逃,夷首被活捉了。
俺答夷匪慣騎善射,但大漠既無銅鐵資源,也無造箭工匠。為了跟明朝軍隊作戰,他們無孔不入,從內地往外偷運箭頭。不用言喻,明朝對箭頭也禁運得很厲害,凡發現往外偷運的,不問情由,一律誅殺。為了找到一條運箭通道,俺答不惜高價買通了仇鸞,又在內地秘密建了兩個造箭點,兩年來,夷匪往外偷運箭頭也不下千萬支了。
此時仇鸞身患疾病,聞聽兵部派人抓住了夷匪頭子兀突拉罕,繳獲了自己給他們開出的免檢令,知道大禍臨頭,不等朝廷派人來抓,就驚嚇而死。仇鸞的罪名既然坐實,因參劾他而獲罪和直接被他所害的人理所當然都要平反。死了的恢復名譽,活著的如果有過硬的關係,可以根據情況官復原職,仍然在官場上游弋。官位被人佔了又無過硬關係,那就恢復名譽給點經濟補償算了。
楊繼盛在徐階的保薦下,一年四升,官至兵部武選司,位在他原來的兵部員外郎之上,很順利地回到了京城。他對徐階說:「嚴世蕃在京城無惡不作,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學生回來首先就要參他。」
徐階說:「嚴世蕃不是仇鸞。嚴嵩不倒,你能豈參得倒他?」
楊繼盛說:「那怎麼辦?」
徐階久久沒有說話,他現在是副宰相,只差一步就上天了,可七十七歲的嚴嵩仍然霸著相位,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自己去推吧,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實力,不推就這樣等下去,何時才是個頭啊!
楊繼盛見徐階久久不說話,就追問了一句:「老師,您說話呀?」
徐階決定借楊繼盛之手走一步險棋。他對楊繼盛說:「參嚴世蕃不如直接參嚴嵩。」
楊繼盛說:「皇上對嚴嵩太相信,他的罪名差不多大臣們都參過,無濟於事。我再參,也不過是陳詞濫調,不會有什麼意義。何況巡按御史趙錦剛剛因參嚴嵩獲罪,我這時再參,不是不識時務嗎?」
徐階想了想,說:「那麼你就誰也別參,否則,你會更加倒霉。」
楊繼盛堅定地說:「不,我一定要參嚴世蕃。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一天不除,一天就會為害人民。」
徐階打定了主意,決心把楊繼盛當一支箭,射一下嚴嵩試試看。他說:「要參就參嚴嵩,第一,正因為趙錦剛剛參劾了嚴嵩,你再參才有影響力。第二,仇鸞是嚴嵩最得意的乾兒子,他通敵賣國牟取暴利不可能跟嚴嵩無關。嚴嵩的屁股揩得再乾淨,皇上也不可能不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以這個罪名參嚴嵩,管叫他不死也要脫層皮。」
楊繼盛點了點頭:「對,這是人人都可以想到的事情。」
徐階說:「另外,還有一招險棋,不知你敢不敢走!」
楊繼盛:「什麼險棋?」
徐階:「嚴世蕃在外面無惡不作人人皆知,只有深居皇宮的皇上不知道,還以為他是一隻好鳥。其實,嚴世蕃索賄竟然索到了兩位殿下的名下,這要讓皇上知道,如何得了。」
楊繼盛大為驚訝:「有這種事?」
前面說過,裕、景二家王府為歲賜的事曾聯合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向嚴世蕃送禮。事後嚴世蕃為了誇大自己的權勢,每每向人誇耀:天子的兒子尚且要送給我銀子,誰敢不給我送銀子?鬧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徐階先向楊繼盛講述了這件事,甚至連時間、地點、在場人物都說的一清二楚。然後說:「這段時間你在甘肅不知道,但在朝的文武百官無人不知。只是嚴嵩太狡猾,就像一隻縮成一團的刺蝟,讓人無從下口。」
楊繼盛聽了,分外興奮:「太好了。嚴世蕃竟敢勒索兩位殿下,並大肆張揚。皇上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他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保不住了。」
徐階十分明白嚴嵩在朝中的權勢,儘管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只怕事到臨頭卻無人出來作證。他既想楊繼盛就此事試試嘉靖皇帝的態度,又對喜怒無常的嘉靖皇帝摸不著底,唯恐一點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便說: 「繼盛,儘管此事大家都知道,只怕大家到時都不肯出來作證啊!」
楊繼盛說:「學生不信,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正直的人。」
徐階沉吟良久,一副有苦衷的樣子:「繼盛,為師把話說在前頭,此事只怕為師不好出面為你作證……」
楊繼盛說:「學生明白,老師若為學生作證,那就有結黨營私之嫌。學生為了國家,不惜一死,也要參他嚴氏父子一本,絕不牽連老師。」
楊繼盛熱血沸騰,告別徐階回去作準備了。徐階將楊繼盛送出門來,望著楊繼盛遠去的背影,心裡暗暗得意:這是一支射出去就收不回來的箭,自己要看嚴嵩的戲往下怎麼演了。
兵部武選司是個什麼官呀?就是兵部裡的一個參謀、秘書或幹事,通俗地講就是一個辦事人員。楊繼盛的妻子聽說楊繼盛要參劾嚴嵩,大為驚駭,說:「你一個兵部的辦事人員,一非專司諫議的御史言官,嚴氏父子罪惡滔天也用不著你參,自有人去參。二來你不是六部尚書,還沒有管理國家的資格和責任,你憑什麼參他呀?三來你跟他隔了不知多少級,不屬於直屬關係。就像一個縣裡的辦事員,你大不了可以參縣裡的官,有什麼資格參省裡的官呀?你參仇鸞還可以,因為他屬於兵部管,你參嚴嵩有什麼道理?四來他跟你沒有個人怨仇,如果他陷害了你,你要鳴冤參他也還可以,但他不但沒有陷害你,還讓你一年四升,你參他,說好點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說壞點是以德報怨。你說你……」
楊繼盛很不高興地打斷了妻子:「國家興旺,匹夫有責。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遂不聽妻子勸說,連夜寫了一份奏折,列舉了嚴嵩的十大罪五大奸,送到了司禮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