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第二十二中學第二分校設在漢陰縣的蒲溪鎮,這裡也是世局的一個小舞台。抗戰勝利了,新戲碼帶來新演員,第一個登場的是個「騙子」。
這個人姓吳,是憲兵第十四團的一個連長,那時憲兵十四團駐在陝西,派人出來招兵。這天,學校的佈告欄裡出現了這麼一張東西:
憲兵學校招考通告
許多同學圍著它看。這張通告只有幾十個字,與其說是看,不如說大家仰著臉在那裡幻想。軍人的專業教育,有步兵學校、炮兵學校、工兵學校,名氣很大,論層次都在黃埔軍校之上,「憲兵學校」這四個字排列在那裡,和他們等量齊觀,十分誘人。校中有十幾位教師,沒人告訴我們,不管步兵學校、炮兵學校、還是憲兵學校,都不是初中學生能夠投考的。
「憲兵學校」招考通告中說,報名地點在本校教務處,考試日期是隨到隨考,通告由吳連長以招考委員具名,他蓋了個私人名章。校中十幾位教師,沒人告訴我們,這樣的通告應該由憲兵學校校長署名,應該加蓋憲兵學校的大印。
這算什麼人師!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能夠原諒他們的苦衷。
陝西漢陰地區四面環山,資訊缺乏,我們都是井底之蛙,把這張不負責任的通告,當做遙遠的、光亮的一線天空。只聽得集合號響,全校學生到大操場聽吳連長演講。分校主任陪著他走上演講台,那時候叫司令台,講台後面豎著旗桿,旗桿頂上升著國旗。那天天氣很好,吳連長就在青天白日下面,在青天白日的國旗下面告訴我們,憲兵對外代表政府,對內代表國家,是領袖的禁衛軍,是革命的內層保障。
他說,憲兵上等兵的待遇比照普通部隊的少尉。憲兵是「法治之兵種」,地位崇高,見官大一級。他說憲兵服役三年以後,由司令部保送去讀大學。他很懂群眾心理和演講技巧,引得我們一次又一次熱烈鼓掌。
當年吳連長發表煽動性的演說,由分校主任陪同登台,這位主任不但先講話介紹,並始終在場靜聽。他的態度,使我們誤以為他對老吳的話完全認可,用今天流行的詞彙,叫做「背書」。以這位主任的經驗閱歷,當然知道憲兵學校是培養軍官的地方,吳連長只是招兵,並不是代表什麼憲兵學校招考學生。他當然知道憲兵也只是一個兵,學制兵制,對他們沒有任何另眼相看之處。可是他沒露半句口風,他是分校主任,有責任保護學生,怎麼簡直像一個共犯?我也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夠體諒他。
後來我知道了,人生在世,臨到每一個緊要關頭,你都是孤軍哀兵。
回想起來,吳連長是個優秀的軍人,身材高挺,威武中有文雅,扎武裝帶,佩短劍,足蹬長筒馬靴,彬彬有禮。他帶著一個班長同來,兩人都穿黃呢軍服,這種衣料有個別名叫「將校呢」,這種服裝被人稱為「黃馬褂」。黃馬褂是清代皇帝賞賜給臣子的服裝,代表某些特權,平民見了滿心敬畏,吳連長說,現在中國是世界四強之一,憲兵一律穿這種軍服。戰勝國的憲兵,世界四強之一的憲兵,就要衣錦榮歸。那時我們哪裡知道,即便是他,一個連長,也是為了出來招兵,團部破格特許他穿這套軍服。
他說憲兵十四團就要離開陝西空運到北平接收,憲兵隊的旁邊,就是北大清華。老吳的預言博得更熱烈的掌聲。北平!也就是現在的北京,我們那一代對大都市有無限的嚮往,俗話說,「到北京放個屁,也給祖宗爭口氣!」什剎海、天安門、北京大學、全聚德烤鴨,全在名家的作品裡再三向我們閃耀著。那是既不可即又不可望的天宮,如今我們卻要去做主人。
吳連長的演講成功,大家一窩蜂報名,李孔思,我至今思念的難友,袁自立,五十年來纏繞在一條激流裡的浮萍,都上了榜。你若問人生怎麼開始,鄉中父老說過一句話:小孩子是騙大的。李仙洲沒騙我們,所以我們還沒長大,李仙洲失勢了,沒法再照顧我們,我們在山坳裡等著挨騙。
許多年後,我百劫千難寄身紐約,美國有一家汽水公司大做廣告,消費者可以拿他家的汽水瓶的瓶蓋換獎品,誰能拿出三萬個瓶蓋,可以換一架飛機。真有一個人借了許多債,買了三萬瓶汽水,交出三萬個瓶蓋,汽水公司沒有飛機給他,他一狀告到法院。大家都判斷他一定贏,誰料法官的判決是:瓶蓋換飛機,「一望而知其為不可能的事」,法官反而怪原告不能欣賞汽水廣告的「幽默」。我立刻想起老吳的幽默來,他說了那麼多「一望而知其為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們不懂欣賞,信以為真。
四十年後,我有幸和幾位舊友通信,大家慨歎自己當年無知。騙局總是針對著人的貪念作出設計,我們妄想佔盡天下便宜,活該報應,可是政府行騙,政府縱容默許行騙,總不成體統。可憐我們懂得什麼,書本教我們相信政府,相信長官,相信現有的制度。我們還沒學會懷疑。多年後,我從英文教科書裡看見一句話「Too good to believe」(說得太好不可相信)。林語堂並沒有把這句話收進他編的教本,我們沒有讀過。羅蘭夫人說:「沒有誘惑,生活是沒有眼睛的。」我們有誘惑,沒眼睛。
據黎東方教授寫的《蔣介石序傳》,當年蔣氏由廣東出師北伐,對官兵提出承諾,北伐勝利全國統一之後,凡是參與北伐的官兵,都可以得到一份田地。黎東方很委婉地說,北伐成功以後,蔣氏左右的幕僚忘記提醒他們的領袖,以致授田並未實行。換言之,授田乃是虛諾。
後來才知道,抗戰八年,軍事第一,國民政府開出多少空頭支票!各地軍政當局從未因為欺騙人民受到處罰,即使是嚴重的陷害。我們總算幸運,沒有受害,也正因為太幸運,不知道防範。抗戰雖然勝利了,國民政府還得準備內戰,羅網依然張開。如何使騙術得逞,考驗吳連長的才能,也關乎他的榮辱窮通。他的快樂要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你如果行騙,必定騙最相信你的人,騙一向朝夕共處的人,騙曾經傾心吐膽的人。有一個人欺騙他的朋友,受騙者抗議:「我們是朋友,你怎麼可以騙我?」他得到的回答是:「正因為是朋友,我才騙得到你。」這是定律,政府也得受它支配。所以公務員、軍人、青年學子受害最大。政府只好打擊擁護它的人,削弱它的基礎,飢不擇食,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
我後來知道,騙子得手以後逃走了,消失了,他再也不會和你共同相處,你沒有機會追究報復,可是「國家」不同,國家無計可逃,無處可藏,它永遠面對被騙的人,還等著被騙的人對它效忠,為它犧牲。種種昨日,「國家」大而化之,難得糊塗,被騙的老百姓可是刻骨難忘!到了關鍵時刻,這些人若是士兵,只要每次戰鬥每個人少放一槍,敵人就脫逃了;若是公務員,只要每個人每天積壓一件公文,民怨就增加了;街談巷議,只要每個人傳播一句流言,民心就渙散了。這也是你應得的懲罰。
也許政治人物命中注定要說謊,拿破侖承認,他在公眾之前沒說一句老實話。抗戰八年,每一個相信國家許諾的人都受了傷,都正在護理謊言重創後的心靈,而中共新興乍起,猶能以遙想的理想鑄造鋼鐵騎士!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美籍華人小說家哈金的《戰爭垃圾》(War Trash)出版,描寫「朝鮮戰爭」後的劫餘人物,哈金對我說,他喜歡人家把這本小說的名字譯成《戰廢品》。中國對日抗戰製造大量廢品,但中共養精蓄銳,國共內戰可說是廢品對新品的戰爭。
那年代,這裡那裡,高尚的理想都短命,「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騙子是真的。」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這句「格言」正在中國大陸十二億人民中間流行。
我算是個「思而後行」的人,也還算有一點理想,那時吳連長住在學校附近的農家,我特別去見他,問他:憲兵十四團以河北為駐地,是否已經定案?他的回答斬釘截鐵:精銳部隊駐精華之區,十四團團部當然駐在北平,憲兵在全國各地的防區圖早已畫好,領袖已經核准,軍事委員會的命令已經下達,三個月內就要開拔。
我一向痛恨官兵欺壓良民,屢次幻想自己變成劍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問他:憲兵是否真能夠整肅軍紀?老吳(我們私下都管他叫老吳)拿出一本小冊子給我看,上面寫著:憲兵是國家「法治之兵種」,主掌軍事警察,兼掌普通司法警察。憲兵是「民眾之保,軍伍之師」。抑強扶弱,除暴安良。他說,政府馬上要實行憲政,推行法治,但「徒法不足以自行」,憲兵這個「法治之兵種」負責興利除弊,伸張正義。他張開雙臂說,他代表國家政府號召有理想有膽識的青年。
他用簡要有力的言辭批評了軍紀,他說,抗戰把軍紀抗壞了。軍紀關乎民心,民心關乎國運,誰來力挽狂瀾?憲兵!憲兵由領袖親自指揮,國運在領袖手中,也在憲兵手中,這番話一片救國救民的情懷,把我感動了!軍人欺壓百姓太多了!太過分了!我見過,我恨過,我做過多少除暴安良的夢,現在我想,機會來了!
我一直想做作家,那一年,陝南的《安康日報》副刊採用了我幾篇文章,加強了我的野心。那時流行的文學理論說,作家第一個條件是豐富的、深刻的生活經驗,所謂「生活」,那時指接觸、瞭解、扶助勞苦擔重擔的,同情被侮辱和被損害的。憲兵舉足軍民之間,哪裡有弱者到哪裡去,見人所未見,經人所未經,豈不是進了寫作素材的寶山?
那時,我想,高尚的作家和低微的職務常常並存,薪水加上稿費,雙倍收入,也就足以和大學畢業生的出路比美了吧?那時聽說稿費的標準是千字斗米,魯迅是大師,每千字稿費五元,可以買二百五十斤米。那時我讀到謝冰瑩女士一篇文章,她說,有一次她需要用錢,找某某書店想辦法,書店查賬,她的版稅早已都領去了。談話之間,一群學生來逛書店,有幾個學生買了她的書,書店立時把版稅結算給她。這一類故事我覺得很迷人。
我決定離開學校,沒有跟任何人商量。我念過「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以後世事茫茫,我的盤算落了空,天不絕人,只有文學未曾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