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 東北一寸一寸向下沉淪

國軍的軍紀變壞,憲兵隊冷衙變熱,民眾紛紛前來投訴,要求制止軍人欺壓。憲兵巡查沿途取締違紀事項,每天帶回整頁記錄,有時加上需要「帶隊處理」的軍人。郭偉班長專門負責處理這些案子,我是他的助手,往往忙到三更半夜才得休息。

軍紀是怎麼變壞的呢?第一個原因是傷兵增加。

軍隊作戰,官兵當然有傷亡。傷者先由野戰醫院緊急治療,轉到後方醫院繼續治療,他們或因留下後遺症,不能再上戰場,或因心灰意冷,不願再上戰場,千方百計保留傷員的身份長期留院,於是後方醫院兼有收容所的性質。好萊塢出品的電影裡有一場戲,炸掉一條腿的大兵和炸瞎一隻眼的大兵額手相慶:「對我們來說,戰爭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回家了!」國軍的傷兵無家可歸,你兩條腿離家,怎麼能一條腿回去?而且戰爭對他們並未過去,他們的家鄉在解放區,缺一條腿或瞎一隻眼,正是他殘害人民的罪證,不能掩飾,無法原諒。這些人逗留戲院,遊蕩街頭,心理不平衡,見誰跟誰生氣。

那時社會歧視「殘廢」的人,多少民間故事以嘲笑他們為題材,連兒童都以捉弄聾啞為樂。那時,基督教認為殘廢是上帝的懲罰,佛教認為殘廢是前世的業報。中國人把殘廢改成殘障,再改成肢體障礙,花了四十年的時間。四十年前,給殘障的人讓路、開門、預留座位,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政府對傷兵沒有康樂服務,沒有職業訓練,沒有教育補習,沒有宗教陶冶,甚至連醫藥衛生也照顧不周。九十年代,我讀到美國心理學會一份調查報告,人若生活在困難的環境裡,長期受疏忽蔑視,容易產生暴力傾向,這時人經常憤怒,愛打架,任意破壞物品虐待動物,喜歡攜帶武器。我覺得這番話幾乎是為四十年代瀋陽的傷兵而設。

傷兵還想活,還想活得有自尊心,只有結隊聚眾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們發現,一個傷兵是弱勢,一群傷兵就是強勢。他們並不遊行請願、奔走陳情,那時不興這個,他們結伙橫行,強力開闢生存空間,用他們自己的辦法向社會討公道、求補償,例如成群結隊吃館子,上澡堂子,坐車,看戲,都不付錢,而且動不動把館子戲院砸了。老百姓眾口流傳的順口溜把「四大害」擴充為「十大害」,傷兵入選。瀋陽市是東北軍政首長集中辦公的地方,傷兵還相當收斂,到了偏遠縣市,他們簡直沒有顧忌。陝西安康是我和文學結緣的地方,我手頭有一部《安康市志》,明文記載安康八二醫院傷兵激起公憤,民眾衝進醫院,殺傷四人,醫院連夜遷走。

我和傷兵有很多接觸,我納悶,他們為何不和市民和善相處。有一個傷兵對我說,他也很想發展軍民關係,很想和老百姓起碼有點頭之交,無奈男人看見他就捂鼻子,女人轉身就跑。有一次他到公園散步,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他走過去朝那男孩微笑,做母親的立刻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向他怒目而視。他說我們是傷兵,只能做壞事,不能做好事,我們進飯店白吃白喝,社會能接受,大家認為我們就是這麼個料子,我們做別的,社會不接受,認為我們不配幹那個。

他說將領以前玩弄他,現在政府捨棄他。二十多年以後,我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玩塑膠小兵,排列陣勢,發現缺腿斷手的小兵,挑出來丟掉,我在旁想起瀋陽的傷兵,想了很久。

他說小時候信奉基督,後來想上教堂,他告訴我在瀋陽進教堂的經驗。他只有一隻腳,腋下拄著大枴杖,禮拜堂的大門正對著講壇,牧師正在講道,他走進去的時候,會眾正在唱詩,他熟悉那首詩:

為你,為你,我命曾捨,

你捨何事為我?

為你,為你,我身曾捨,

你忍何辱為我?

他說,會眾看他走進來,立刻閉起嘴巴。他的枴杖落地,發出沉重的聲音,咚、咚、咚,他一步一步往裡面走,全堂聽眾都轉過臉看他,好像都在等待什麼。他忽然明白了,他聞到的氣味,看到的臉色,知道那些人等他退出去,認為他不該進來,他轉身往外走,他聽見禮拜堂的大門在背後關上。

他向我大聲質問:「我的上帝,你為什麼離棄我?」那年代教會使我們跌倒。後來我知道,不是上帝離棄我們,是上帝的代理人離棄我們,三十年後,我越過代理人,直接恢復信仰,有時想起那個傷兵,猜想他的靈魂在哪裡。

第二個原因是通貨膨脹。

抗戰勝利,國民政府把東北定為經濟特別區,發行九省流通券,希望幣值穩定,減低腹地經濟波動的衝擊,這個目的並沒有達到。我們初到瀋陽的時候,瀋陽市的公共汽車和電車,一張車票三毛錢,另有私營的馬車代步,車伕沿街招攬生意,不斷喊著「一張票!一張票!」意思是花一塊錢就可以上車,你可以坐車到鐵西區內的任何地方,越區才加收車資。沒過多久,這「一張票」居然變成十塊錢了。我把以後的發展提前寫在這裡,據《瀋陽市志》記述,兩年以後,一九四八年六月,公車車票一張漲到兩萬元。再過三個月,幣制改革,金圓券出籠,東北流通券三十萬才換得新幣一元!

且說我們當時,有一個大兵坐上馬車,下車的時候車伕向他收錢,他奪下趕車的鞭子,給車伕一頓狠狠地抽打。

郭班長審問他,問他為什麼坐馬車不付錢,他說,一個月的餉只能買兩條麻袋,拿什麼付車錢?既然沒有錢,為什麼要坐馬車?軍人坐電車、坐公共汽車都是免費的啊。他說瀋陽市這麼大,街巷這麼複雜,我們外路人哪裡摸得清楚?誰知道該坐哪輛車?下了車誰又知道怎麼找門牌?

你不付錢,已經過分,為什麼還要打人?問到這裡,「被告」的語氣忽然激昂:「他根本不應該向軍人要錢,我要立下規矩,教他們知道軍人坐馬車也得免費,規矩立下來,你們也可以不花錢坐馬車。」

我在旁邊製作筆錄,聽到這番話怔住了。郭班長勃然大怒,抄起木板,命令他「伸出手來!」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手心。吩咐我「寫下來!把他說的話都寫下來!我們要專案報上去。」

情況越來越令人不堪,我要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裡。三個軍人坐一輛馬車,找個空曠無人之處,把車伕的雙手倒剪,毛巾堵住嘴,麵粉口袋套住頭,推倒在地,三人趕著馬車揚長而去。他們一定是把馬賣了,把車也賣了,軍營似海,這個案子誰也無法海底撈針。

我記得,四小名旦有一位毛世來,他到瀋陽登台公演,門票一張東北流通券五千元,愛好京戲的人想買票還得找門路。公演這天晚上,憲警在戲院四周每一個路口布下崗哨,文官的汽車,武官的吉普車,富商巨賈的私家馬車,一望如水如龍,平時看白戲的人個個坐在家裡死了心。

我聽見這樣的對話:

毛世來一張票憑什麼賣五千塊?

大米賣到一萬塊一石了,毛世來也只是為五斗米折腰。

我要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裡。瀋陽市有一條街叫太原街,這條街很長,商店很多,街道兩旁擺滿了賣銀元的小攤,軍公人員領到薪餉,急忙跑到太原街去買銀元,當時叫做「保值」。那時銀元市價紊亂,「貨比三家不吃虧」,手裡攢著鈔票的人,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問價錢,怎麼越問銀元越值錢?還是開頭第一家價碼合算,急忙回到原處去買,這「第一家」居然比「最後一家」還要貴!「早晚市價不同」,貨比三家吃了虧。

於是國軍的「五強」作風,漸漸由關內帶到關外:強買,強賣,強借,強住,強娶。

強買,商家定價一百元的貨物,硬要二十塊錢買下來。強賣,拿著東西到商店推銷,明明只值二十塊錢,硬要一百塊賣給你。強借,借用老百姓家的東西,你不借也得借。中國人因為語言不通或腔調不同,互相輕視。有些士兵聽不懂東北話,東北人也聽不懂他的鄉音,借東西溝通失敗,自己升堂入室尋找,哪有工夫聽老百姓爭論,索性舉手就打,拿了東西就走。強住,軍人不帶著房子走路,隨地住在民家,眼睛只看屋子不看房主,一句商量也沒有。強娶,團長或師長級的帶兵官選中了對象要成親,他的年齡可能比岳父大,說媒求親納採下聘樣樣按規矩來,花轎抬到門口,你還想怎樣?強娶的例子關內多,關外少,但是影響面很大。

「五強」本來是個榮譽。大戰結束,英美蘇並稱三強,美國從歐洲拉來法國,從亞洲拉來中國,合稱五強。那時「五強」經常掛在要人的嘴邊,嵌在報紙的大字標題裡,實際上中國的國勢很弱,老百姓把軍人違紀擾民的行為湊成五項,冠以五強之名,真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個原因是成立許多保安團。

幾乎人人都說,政府沒有收編東北的青年,犯下極大的錯誤。我到瀋陽以後知道,經過蘇聯紅軍佔領和中共搶先接收兩番淘洗,等到國民政府的大員出現,「滿洲國」的軍隊已不存在。國軍也曾收容殘餘,編了兩個師,戰鬥力平常,軍紀也差。(據溥傑寫的文章說,日本根本不希望「滿洲國」有很好的軍隊。)第一批出關的軍隊也曾大量吸收東北青年入營,憲兵第六團也曾立刻招考新兵,我還奉命去監考。

然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保安團,我曾看到保安第四十四團的番號。

保安團是就地取材的「民兵」,軍事當局先委派某人做團長,他再找營長連長,四處招兵。政府給他們的薪餉補給諸多不足,他們自己就地籌措,怎樣籌措呢?除了「五強」,他們不知道別的辦法。有個保安團長在鐵西區弄到一棟房子,有了房子就得佈置傢俱,他的副官帶著幾個護兵四處尋獵,衝進一個中年商人的客廳,搬走全套設備。商人到西區憲兵隊告狀,郭班長派我去看他家空空的客廳。

我奉令去找那個保安團長,冒著大雪找到他的家,他讓我進門,卻任我立正站在客廳裡,不理不睬,他和他的朋友一同喝高粱酒,吃白肉酸菜火鍋,我說話他裝做沒聽見。等到酒過三巡,我按捺不住,提高嗓門告訴他,他必須把東西歸還原主,究竟哪一天歸還,現在必須給我一個答覆。他站起來指著我,斥責我目無長官:「你給我回去,叫你們連長來!」谷正倫的靈魂忽然附在我身上:「我正在執行勤務,我現在代表連長,代表警備司令部,代表國家的法律。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你一定要歸還。」說完,我離開他的家。

他沒有歸還。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以隊部名義起草報告,要求警備司令部處理。兩個星期又過去了,我再起草一份言辭激烈的報告去催促,有幾句話是:軍隊是國家的命脈,而軍紀是軍隊的命脈,警備首長一再如此訓示,憲兵未敢或忘,所以整飭軍紀,鍥而不捨,人微言重,要求長官決斷。朱連長讀了我起草的文稿沉吟良久,終於對「人微言重」四個字表示欣賞,算是批准發文。

然後,我們的努力實現了,保安團副官帶著大卡車送還傢俱。大概我在外面留下一點虛名,常常有市民寫「呈文」給我,申訴「五強」遭遇,信末寫著「謹呈上等兵王」。且慢高興,我把那些信拿給郭班長看,他說「燒掉」,我遵命燒信,心裡很痛苦。

我的「第一天差事」,曾經和國軍編余的一位營長打過交道,他姓莊。我又遇見他,他佩戴中校領章,進保安團當營長。他對我說:「現在我這個莊營長不是假裝營長,是真正的營長。」那時許多人冒充連長營長在外招搖,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以後見我這一營的弟兄,能放一馬就放一馬,大家都得混口飯吃。」

他沿街招兵,我總是在馬路邊碰見他,每次他都對我有忠告:「小兄弟,你們憲兵做事不方便,有些事可以來找我。」我不懂什麼意思,他望著我微笑。

有一次,他提議喝茶,坐定了,他又提議喝酒,我堅決拒絕。

他說,他投考軍校的時候也是個純潔的青年,「像你一樣純潔」。但是人生漫長,總不能「一條路走到天黑」,以前當軍人為「國」,這一次當軍人為「家」,合起來還是「國家」。上一次做的是賠本生意,這一次要賺回來。

他說:「我現在是真營長,你來,咱們共患難也共安樂,我給你當排長,你帶兩三個憲兵來,他們當班長,趁著天下大亂,好好地幹它一場。」我急忙站起來往外走。這樣的保安部隊,我在河南見過,知道他們的三部曲:怕共,通共,降共。真奇怪,軍政當局為什麼要「一條路走到天黑」!

第四個原因是國軍常打敗仗。

春盡夏來秋又至,共軍連番發動攻勢,國軍打了好幾次敗仗,撤出好多據點。敗兵入城,自以為「入死」、「出生」,高人一等。這時,首批出關作戰的精銳開疆拓土,越走越遠,後續部隊在訓練、裝備、教育程度各方面都次一檔,基層官兵的舊習氣比較深,壞習慣比較多,他們不但擾民,也和友軍衝突,也和憲兵衝突。他們的長官多半有「家傳」的統馭學,以包庇縱容部下的違紀行為來營造個人威望,維持士氣。向來敗兵難惹,即使是史可法,也只是一句「悍卒逢人欲弄戈」了事。後來,終於有一天,他們用衝鋒鎗向憲兵開火。

說到兵家勝負,有人認為出關的國軍多半從南方調來,難耐塞外的嚴寒,此言有理。記得出關第一年冬季,團部派幾個人到長春出差,他們穿著皮衣皮褲,回瀋陽都進了醫院,小腿的肉凍壞了,必須開刀。我們的棉軍服裡面有純毛的毛衣,外面有厚毛呢和卡嘰布縫製的大衣,風雪之夜,衛兵只能在戶外停留三十分鐘,他得回到室內休息三十分鐘再出來,室內有暖氣,兩班人馬輪流取暖。天氣影響士氣和戰力,我們睡在鴨絨睡袋裡,睡袋的尺碼形狀照著人的身體設計,門戶鎖鑰全仗中間一條拉鏈,拉鏈失靈,人就變成木乃伊。長春外圍的共軍半夜摸進國軍的哨所,把躺在鴨絨睡袋裡的哨兵抬走了好幾個。

可是想想共軍:抗戰勝利,時在夏天,中共急忙從山東、熱河、河北、察哈爾抽調十萬軍隊,出關接收,他們是穿著單衣上路的。國軍出關以後,共軍退到松花江北,那裡比瀋陽更冷,那時共軍的補給十分簡陋,縱然組織動員的能力高強,鄉村婦女趕製出來的棉衣畢竟水平很低。東北的天氣,借用武俠小說家古龍的話:「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他們如何度過第一個冬天?我在風雪之夜站衛兵的時候常替他們犯愁。

那時有關共軍的報道極少,偶然從報上讀到一些,從小道消息聽到一些。共軍雪地行軍,把棉軍服翻過來穿,軍服用白布做裡子,白雪就成了他們的保護色,可以躲避國軍飛機偵察,讀了這條新聞,我知道他們還沒有大衣。後續報道說,有一天,共軍踏雪行軍,頭頂上忽然來了飛機,全體官兵一律蹲下,以免暴露目標,飛機盤旋幾圈,掉頭而去,可是蹲著的官兵大半站不起來,咳!他們凍僵了。

聽說國軍出動突擊,來到鄉下,共軍的一位軍官正站在井旁,指揮民工打水,水桶裡的水溢出水來,流到他的腳旁,結成冰,把他釘牢在地上。國軍衝進來,他只有站在原地射擊抵抗,當然,他陣亡了。由這條新聞看,他似乎穿著布鞋,咳!「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布鞋!

瀋陽市區幾乎家家用蒸汽取暖,燒煤,煤由撫順運來,可是共軍挖斷了鐵路。這年冬天,瀋陽的最低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三十三度,我們的天花板罩上一層濃霜,還掛下簷溜,我躺進鴨絨睡袋,再蓋上毛毯和大衣,還想打哆嗦。那時眼鏡的鏡片用玻璃製造,同班列兵郭某嚴重近視,他的眼鏡凍裂了,一時沒錢去配新的,排長暫時免了他的勤務。夜晚出外巡查,回來指甲發紫,這時暖氣降到最低,特准我們到廚房裡生火,一面烤火一面發抖。那時國軍掌握城市,共軍掌握鄉村,鄉村的建築水平、取暖設備、食物熱量都差一大截,那日子如何度過?咳,布鞋,沒有大衣,還半夜出來摸哨,挖鐵路。

雪地行軍,如大浪中浮沉。冷,人如生了銹的鐵。我讀到神話,共軍入關,七日不眠,三日不食,冰上赤足行走三百里,零下四十五度照常出操。我不相信,他們也無須我相信。他們匱乏艱苦到極點,士氣仍然很高,能征慣戰,無論如何這是奇跡。毛澤東用兵如神,練兵也如神,其中的神秘性猶待揭開。

無可奈何,有一個國軍將領嗟歎:他們怎麼沒凍死!真是天亡我也,他們怎麼凍不死!大家猜想,出關第一個冬天,共軍可能凍死許多人,野狗常從雪後的路側和田野裡扒出屍體來,那穿白衣的(翻穿軍服)的都是共軍。可是直到現在,我沒有看到有關的資料或聽到傳說,徵人苦寒也還很少進入以內戰為背景的小說詩歌。

國軍敗兵違法亂紀的事件不斷增加,違紀人員的階級也一再提高,起初只有士兵,後來有尉官,然後出現上校。一名上校在旅館裡企圖強暴一名女學生,女生從樓窗跳落街旁,嚴重骨折。恰巧憲兵巡查經過,舉發他的罪行,死生有命,陳誠接東北行轅主任,立即殺他立威。然後出現少將,一名少將高參竟然私帶鴉片,那時鴉片行情奇俏,號稱「黑金」。憲兵(我還記得他叫周哲斌)發現,移送法辦,可是死生有命,陳誠卸任走了,繼任的衛立煌放了他!這位朱高參寫了一張明信片到憲兵隊部,文曰:「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其奈我何!」真名真姓落款,毫不含糊。巡查憲兵見他和美女並坐在吉普車上,從身邊風馳而過。

郭班長工作認真勤奮,那時處理過軍人違紀,沿用谷正倫時代的老模式,偵訊,製作筆錄,或者違紀者寫悔過書,蓋手印。然後郭班長問他:你願意送回原部隊處理呢,還是願意打五個手心?大多數人立刻把手伸出來。辦公室裡有一根粗重的「刑具」,既像棍,又像板,郭班長下手不留情,他雙手掄起,重重落下。他用這個板子打過二十幾個校官,不計其數的尉官和士兵。他的腦子裡有個小谷正倫。但是總覺得狂瀾已倒,自己立腳不穩。

夜晚,有人報案,他說一個軍官尾隨他太太進入客廳,坐下不走。郭班長帶著我前往處理,進門一看,還是個少校呢,大模大樣坐在椅子上喝茶。班長問他:「誰請你進來的?」他說主人的太太請他來的,太太堅決否認。「你怎知道太太請你進來?她對你怎麼說?」太太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太太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太太好幾次回頭看他,他受到鼓勵,一路跟進了客廳。

郭班長聽了,臉色一沉,吩咐我「出槍!」我把手槍從槍匣裡取出來,退後一步,子彈上膛,班長同時取出手銬。他一臉茫然,反覆分辯「她還給我倒茶呢!」我差一點笑出來。

原告被告一同帶回隊部,連夜偵訊。要少校寫悔過書,他說不會寫。要他在口供上寫名字、蓋指紋,他用拿鉛筆的方法拿毛筆。偵訊完畢,原告回家,郭班長對那被告說:「你私闖民宅,意圖調戲良家婦女,我送你到警備司令部。」他撲通一聲跪在地板上。

班長說:「你不願意?那麼換一種處分,我打你五個手心。」他立刻把手伸出來,就這麼著,他跪著,班長站起來,居高臨下,打了幾下,他的手掌腫高,面無人色。

工作完畢,夜靜無聲。郭班長頹然坐下,他說太累了!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他對我說,這種人也當少校,如果我出去幹,他們得給我個少將。

後來回想,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有去志。

《關山奪路:回憶錄四部曲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