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韶華勝極,《紅樓夢》裡一枝花名簽上卻道是“開到荼蘼春事了”,未免喪氣,不如蘇洵的句子“竹萌抱靜節,乳鷇含淳音”來得好。惟蘇洵當年自是寫他庭前兩個小孩,蘇軾蘇轍兄弟,與我何干,而我卻如小學生作文,磨墨蘸筆字未寫成,先來顧閒野,與鄰兒叫應。
卻說我小時很聽話,簷頭曬粉,台門口曬醃菜,母親命我管雞,我還只四五歲,就手執烏筱坐在門坎上,見有雞來趕開它。日色在階沿,大路上挑擔的人經過,歇肩換肩時朵拄落地,鏗然響徹田畝,母親在後院燒灰汁水洗被單,小叔家的鈺嫂嫂去阡陌上刁薺菜。
今時多是單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鄉下卻說小人要做活腳蟾,會替大人手腳。母親縫補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繞膝嬉戲就幫遞剪刀、穿針線。煮飯時母親上灶,我燒火。去溪邊洗衣,我拎籃提杵,得得的走在母親前頭。母親教我剪桑葉,要照她的樣一把理齊了剪得細,因為烏毛蠶還嘴巴小。她教我溪邊洗白菜,要挖開菜瓣洗得乾淨,上山採茶,要采乾淨了一枝才又攀另一枝來采。我這樣做事時,母親待我像小人客,見我做錯了她亦只是笑起來,但亦從來不誇獎,故我長大了能不因毀譽擾亂心思。
母親差我到橋頭豆腐店買醬油,三文錢有半碗,雙手端著走,小孩生怕潑翻,眼睛望牢碗裡,一步一蕩,好不危險,到得家門,已蕩翻得所剩無幾,母親趕快過來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裡。”
母親教我的真是簡靜。如日本的劍道,從師數年,難得聽見一句鼓勵的話,本因坊的弟子亦數年中難得與師對局一次,中國的商店及百工學徒,亦先生教的極少。母親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說“小人要端正聽話,要有規矩怕懼”,此外無非叱罵,如不可手腳逆簇,不可問東問西,不可要這要那,見人家吃食,不可站在旁邊伺望,小人不可敗大人手腳,不可揀食吃,不可沒有寸當,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佛門“戒定慧”,先要從“戒”字起。
母親每說:“靠教是教不好的”。本來怎樣才叫好,是要你自己會得生化,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東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滿。母親寧是諫,“小人要聽大人的諫訓”,諫是諫非。且諫是對朋友的,書上又說“臣諫君”,“子諫父”,而父母對子女亦曰“諫”,則我從母親才聽得,中國平人之敬原來是這樣直道的生在民間。
中國民間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學。胡村戲文時做戲文,我就愛看的漁樵會,而且與我一樣的小孩都聽過羅隱的故事,民間這樣把真命天子說成釣魚斫柴挑擔種田之人,真的是蘿蔔菜籽結牡丹。
漁樵會是朱元璋起兵,與元朝的兵對陣,禿禿丞相扮漁翁探看地形,這邊徐達亦扮樵夫探看地形,兩人恰巧相值,一個口稱老丈,一個叫他小哥,心裡都已經知覺,遂話起天下事來。徐達笑那禿禿丞相可比老丈涸澗垂釣,枉費心機,禿禿丞相援引姜尚來回答,徐達道:“只聞姜尚興周,不聞姜尚存商。”禿禿丞相亦笑:“那徐元帥可比小哥斫得柴來,皆成灰燼。”徐達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裡的娑婆樹,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禿禿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說,除非日月並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並出,台下看戲文的人都覺得大明江山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講羅隱。小時母親煮飯我燒火,人叉敲得灶坑叮噹響,母親說灶司菩薩要罵了,引羅隱為戒。羅隱本該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羅隱小時到私塾裡讀書,走過廟門口,菩薩就起立,他的娘把一個雞蛋放在神像的膝上來試,果然羅隱走過雞蛋滾落。他的娘知道他會做皇帝,燒飯時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數說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殺他,羅隱答應“噢”。某家不見了雞賴我們,某家為曬衣裳與我相罵,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們全家誅滅,羅隱答應“噢”。豈知飯鑊蓋浦起來都是人頭,因為羅隱是聖旨口,不好答應殺的。灶司菩薩就到天上去奏,說羅隱若做皇帝,人要殺無數,我亦兩股挨了打。所以火又不好敲灶坑的。
卻說天上得了灶司菩薩的奏,當即雷霆霹靂大作,羅隱哭叫:“姆媽姆媽,我一身啦啦響!”他的娘知道天上來收他的骨頭,教他快快嘴巴咬牢馬桶沿。一時雷止雨歇,羅隱的金枝玉葉身就換了賤骨頭,後來討飯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因天上厭惡穢,沒有改換,仍是聖旨口。
羅隱大約是浙東一帶,宋有方臘,元有方國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軍皆到過,他們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間對他們的嗜殺人失望了,所以造出來的故事,但查考不的確。
羅隱後來還做出一些恨毒的事,但講說的人已經又對他原諒,不為鑒戒之意了。羅隱到過蘆田,因恨毒他叔父,說“羅隱蘆田宿,蚊蟲去叮叔”,蚊蟲聽錯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裡蚊蟲多。還有是羅隱走過塍,見務農人在吃麵,只乞討得一些麵湯面腳,他生氣把來倒在田水裡,說“大的變牛蛭,小的變螞蝗”,就變成了牛蛭螞蝗,專咬種田人。
羅隱的娘舅收留過他,叫他放鴨看牛,他把鴨殺殺吃掉,卻招了一群野鴨傍晚趕回家,次晨開籠都飛了,說是鴨自己飛了之故,騙他娘舅。他又用蘆葦殺牛,因不曾帶得刀來,而那蘆葦經他題破,就變為這樣鋒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來吃牛肉,卻把牛頭牛尾嵌進山巖裡,說是牛自己鑽進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一邊頭,一邊尾巴,拉拉尾巴頭會叫。羅隱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間的跌蕩自喜。
結局是羅隱避雨危崖下,因為他說了一句會壓下來的話,那崖巖就崩倒把他壓在裡面了。小時我對著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曉得是羅隱在答應。故事編到像這樣,今天他也還活看,竟是可以叫喊得應,真要有本領。
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說“天下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而如張獻忠的立起七殺碑,則到底不成大事。稱為天子,寧是要像子弟的端正聽話,端正故天下簡靜,聽話故與世人無阻隔,還要有規矩有怕懼,規矩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怕懼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經書,中國民間的帝王之學,我覺還比孟子說先王之教來得氣魄大。從來儒生學聖賢,民間則多說做官做皇帝,聖賢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國有諫臣,當面說皇帝怎樣不對,要怎樣才對,彷彿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麼皇帝你來做吧!而你亦真的會做。又皇帝對臣下,如劉邦愛漫罵,亦寧是平人相與。這裡其實有著謹嚴。而在民間是對小孩已然,我母親對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種不原諒。
孟子教人“從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幾個讀過“舜有天下而不與焉”,但都曉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時衣裳都是上頭幾個哥哥穿下來的,袖口蓋沒手指,下擺拖到腳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歲,卻一身印花洋布衫褲,我看在心裡,但是不存與他比的念頭。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家開豆腐店,不乏小錢買點心吃,又她母親去曹娥娘娘廟燒香,帶回來玩具,我皆沒有,小孩未必因為傲氣,只是自己更端莊起來。曹植詩極明艷,史冊上卻說他車服儉樸,這還遠比宋儒說“去人欲存天理”更沒有議論的餘地。蘇軾天際烏雲帖裡寫美人:“肯為金釵露指尖”,真是貴氣,而舜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這樣的有法,這樣的貴法。
我四歲時,西鄰梅香哥哥家裡一班老太婆剪麥莖念佛,我去嬉戲,半下晝在造點心了,是蕎麥面,我還不走開,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的說了一聲,小孩被道著心事,頓時大哭,伯母罵了梅香哥哥,又給我說好話,盛面給我,我必不要了,後來梅香哥哥抱我回家,連一碗麵送來,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樣的困難事都還不可惱,可惱的是自己下賤。
又一回是我七歲,弟弟三歲,兩人到屋後竹園裡,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著,他從岸上向我一撲,背是背住了,卻兩人都倒在水裡。我連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訴母親,怕衣裳濕了回家挨打,脫下在溪灘上曬,要等它曬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訴了。母親又氣又驚,卻也笑起來,只罵我“你這樣犯賤,且這樣的無知識”。不可犯賤,是貧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體。
我小時吃醃菜揀菜莖吃,母親說菜葉是大旗,吃了會做官,我就也吃菜葉。我家飯桌上沒有那一樣是父親的私菜,小孩更不許吃獨食,不許霸佔好菜,不許霸佔坐位。大起來我見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氣,世界不太平也是因為霸氣,實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饞,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饞容易失節,男人嘴饞容易奪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揀食吃的小孩會營養不良。我或筷子含在嘴裡潤潤,沒有中意吃的嗄飯,母親便罵:“如何可以吃飯萎癟癟,小人該有什麼吃什麼!”儒生只讀經書,不大中意民間的東西,就有點像小孩揀食吃。我大起來,富貴榮華與貧苦憂患都過,不挑東嫌西,而凡世人過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
母親戒我,吃食要有寸當。又過年過節,次日收起,我覺不捨,母親便罵。原來對於好東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緣,才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難解,但像民間教小孩要有寸當,就極明白。我與群兒發喊戲逐正起勁,母親就叫:“小人嬉戲也有個寸當,這樣跌魂撞頭胎似的,還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裡要做荒夢的,一個人大起來不攪亂世界,從小他就要不荒唐,此則又好像書經裡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贊舜的,但民間平常就如此課小孩。我鄉下嬰孩尚在襁褓時,必把手腳鬆鬆的綁住,恐其亂動扭傷。及能坐立,剛剛學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盤碗,見他抓了什麼塞向嘴裡,趕快奪下。成了兒童,抱雞摸狗,把母親針線筐翻翻搗搗,都要挨罵:“小人怎麼這樣逆簇,會手腳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的哥哥阿煥去看田水,紅姊坐在簷頭織帶,他走過身邊把紅姊鬢邊插的山花一撩,紅姊罵道:“手腳這樣逆簇,難道小時嬸嬸沒有把你綁過!”
不許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體育,但中國雕刻繪畫裡的人體,以及拳術,皆含蓄柔和,調順舒齊,不重西洋人那種筋肉與骨骼相撐拒,爭強壓迫的發達。便是細胞新陳代謝的話,今時生理學家亦並沒有說得好。原來生物愈低等,新陳代謝愈快,細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長壽?所以說神仙八百年伐髓換腸,細胞倒是要生機不停滯而代謝得慢才好。中國又向來忌生機發露無遺,今人卻每會精力過剩,非發洩不行,只因不能涵養渟蓄縈迥,故亦不能持久耐勞,容易神經或心臟衰弱。精力要涵蓄渟迥為氣,如王羲之的帖裡即每說體氣,氣以充體,且還有志以持氣,如此才是人身。
小孩且亦不可知識開得太早。今時的小孩百伶百俐,會買東西,會應酬生客,玩具及漫畫讀物多到無數,學校裡亦功課忙逼,讀書像拚命,這其實不好,知識的根本是智能,他們把根本來傷了。惟簡可以使繁,惟靜可以用動,現代社會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簡靜。聰明智能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識與技術才可以是從它生出來的儀態萬方。我母親的規矩,大人在說話,小人只許聽聽,不可七嘴八舌,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裡過一過。興奮不過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但知識的妙機是生於人的“思安安”,民間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
我小時很笨,不曉得用錢,亦不會在人客面前應答如流。比我大一歲的小孩我就打不過他,因我頭大,上重下輕,有時自己跑快也會跌一跤,額上起來瘀青塊,母親常用燒酒黃梔濕了紙給我敷貼。可是這條命也急切難休,長大後層層折折到得今天,雖無過人之處,但昔年比我能幹的小孩後來還比我不如。我小時是惟呆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經。
民間老法小孩並無特權,我母親常說“三歲至老,你以為還小呢!”竟是從三歲起就要學大人的帝王之學,而因我不成材,幾次被父親惱,更常被母親用烏筱打。我五歲時,夜飯桌上,記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來,母親罵了四哥,又簡單給我說一句好話,但我心有未足,仍舊哭,不料母親就不理。我變得不好收場,哭得無味了,索性發野性,如此就惱了父親,他倒不打我,只把我一把拎出門外。外面堂前間黑暗,我心裡害怕,登時放聲大哭大喊起來,但是由我擂門也不開。後來裡邊吃過飯收拾碗盞,聽聽我已不哭,母親才放我進去,仍罵我小人犯賤,不識抬舉,我惟不作聲。
被母親打,最後一次我已十一歲,小舅舅來作人客我作怪,且以為已經這樣大了不會再挨打,人客一走,母親笑顏送到門口,我曉得風頭不對,想溜身躲躲過,但是已經來不及,被母親一把拖到後屋一頓痛打,問我以後還敢不敢再這樣。我小時每次挨打後,鄰兒羞我,一齊念道:“攤眼烏婁婁,油炒扁眼豆!”還有年長的堂哥哥們見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聲。母親說下次要記錯,我亦聽了不作聲。
新派不作興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權是養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來要社會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則輪到他容忍別人,這樣容忍與被容忍兩組人作成的社會,從中雖出來基督的饒恕,無抵抗主義與革命的鬥爭,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溫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會的假演習。但舊時中國家庭,則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雖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來若有豁達與認真,即因我是這樣的出身。
我在書房裡也被先生打過。一次是聽講書,並坐的同學從桌下遞過來一隻紙折的鳥兒,我怕先生看見,推開他的手,誰知先生反打我兩記手心。這要算得冤屈,而我竟不曉得辯明。基督的代人贖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還好些,我的卻不過是老實,當下也很煩惱的。
我小時亦寧是喜歡大人拿我當平人看待,亦沒有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媽。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裡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於禮,把來變成人生的鮮活潑辣才好。稱小孩為天使,說青年是時代的棟樑,還不如上海人叫小眾生倒喜樂。愛玲說年輕人憊賴,小孩她亦不喜,一點不怕有頑固的嫌疑,因為她自己正當妙年。
小孩其實是羨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長大起來。我上學的一年出麻疹,母親樣樣當心,我頭蓋一塊舊綢片,怕風吹著眼睛,長日只在屋內。還有出麻疹時哭泣也要壞眼睛。要忌嘴,一隻醃蛋我吃三餐。我雖有些倚病撒嬌,但也母親說的我都依順。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飯,台門外大路上群兒經過,高聲叫我“蕊生懶學胚!”我不睬他們。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問我去不去溪裡挖塘,我不去。我是當著大事呢,只覺自己像大人的正經,而他們則是小孩。
還有是一年暑天,晝長人靜,我沒有去處,走到隔壁小叔家後屋裡,只見階前一株棗樹已結白蒲棗,鈺嫂嫂與阿黃姊姊坐在門口當風處繡鞋頭花,說著話兒。還有阿五妹妹也在開手學做針線,她還這樣小,不過九歲,她們亦和她正正經經的說閒話兒,惟有和我不搭訕。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隊,不和我嬉戲了。我當下無手無勢,惆悵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