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裡有魯國的使者對晉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鬥。”舊時民間小孩與鄰兒打架,大人不問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責罵一頓了事。我小時愛看庭前雄雞鬥,及畈上牛抵角,但是大人見了只把它們趕趕開。這且按下一邊不提。如今單說小孩不可玩物喪志,現在有賣的許多玩具,我小時就簡直沒有。
現在這種塞珞璐制及橡皮製的狗馬,洋囡囡,鐵皮製的汽車飛機,一般輕薄得沒有內容,形態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對於真物最惡劣的諷刺。而因沒有內容,故又種類數量務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佔有慾。還有小孩讀的漫畫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
《紅樓夢》裡榮國府寧國府這樣人家,鳳姐的女孩抱在奶媽懷裡,玩的亦只是一隻佛手。一般年輕母親或是拔下一枝簪給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親的手鐲與耳環。佛手與手鐲耳環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東西,才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兒。《紅樓夢》裡黃金鶯采柳枝編的籃子送給林姑娘,自謙說是個玩意兒罷了,但這籃子就有著大觀園的春風春日,河水亭榭,及黃金鶯這個人,而且是可以實用來插花的。
禮樂射御書數何等正經,卻稱為“六藝”,亦即皆是玩意兒,燈市百戲本等是玩意兒,卻又如承大賓,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這樣的遊戲自在,而又真實不虛,所以連一架鞦韆,中國的亦和西洋的兩樣。日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覺不及他們原來三月三女兒節設的人形,及五月五日有男孩人家豎的鯉幟,那雖然也是玩的,卻有一種清肅的喜意,不可以狎弄。
小時我家裡夜飯後洗好碗盞,大人還略坐一回說話兒,我拿煤頭紙就燈點火來玩,或把點著的棒香就暗處旋舞,正高興處,母親卻不許,說小孩玩火,夜裡要遺溺。又我和弟弟揭竿為兵,在堂前掉舞,母親也喝止,她道:“不許掄槍施棒!”及進高小讀書,從紹興城裡學來做風箏,且買得一隻小皮球到溪灘上去踢,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這個學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縱或母親不罵,自己也覺有一種輕佻。中國的戲文好,是從大人的事而來,舞龍掉獅子好,是生在人世的風景裡,但小孩及幼小動物的戲逐則怎樣高級化了亦只能是Sports。
我做竹蜻蜓,水槍捻旋子,又用雙線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鈴,母親都由我。但我若太熱心,成天在門坎上斬斬剁剁,竹頭木屑攤得一地,阻大人手腳,且因正在做一樣東西,大人叫喚也不理,母親可要罵了。她罵的是:“枉長白大的,你還小哩?這種東西又不可以當飯!”又我在戲文台下十文錢買來一隻彩釉泥蛙,形制樸實,有哨子可以吹,我著實心愛,夜裡也捏了睡,吃飯時也拿來吹一吹,母親怒道:“你不要討我把它來摔了,小人會沒有寸當!”饒是這樣,後來我二十幾歲時,還是幾乎不把馬克思主義連睡覺時也捏在被窩裡,且弄到飯桌上來,不必論那主義如何,單是對它這樣感情沉湎貪婪,先已不好。
至今我想起小時的制玩具,實在沒有一樣好。倒是過年時舂年糕,央叔伯或哥哥捏糕團做龍鳳、羊及麻雀,來得有情意。以及央紅姊用深粉紅的蕎麥莖編花轎,有紅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艷。
此外我小時游嬉多是去溪邊拔烏筱筍,地裡摘桑葚,山上采松花,端午節掘清木香,小澗裡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經事。便是捕魚釣魚,也為可以做嗄飯。沿溪釣魚,山色橋影,桑竹人家,春風春日,皆在溪水裡,人與溪水與魚兒一樣的鮮活。可是後來我在紹興杭州見人河邊釣魚,及來日本見報上常有人物介紹,趣味一欄裡或填釣魚,我覺得好像不對。
胡村溪裡的是三寸二寸之魚,我小時釣得了或捕得了幾條,趕快拿回家養在面盆裡,蹲著只管看,那魚依然如在溪水裡的精神,且還黏有溪裡的沙泥,現在卻來到我家像個生客,它悠悠的游一回,忽然撥剌一聲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水濺了我一臉。而隨後是煎來吃了。但是我不喜城裡人家養的金魚,還有熱帶魚,我更不知拿什麼態度對它,因為我沒有玩物的習慣。金魚除非是養在大的荷花缸裡或荷花池裡。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見池裡養的大魚,一匹一匹像豬群的堆堆擠擠,只覺還不及魚店門口木盆裡養著待賣為饌的活魚,那至少是真的魚,還有著江湖之氣。
草蟲我是喜歡紡織娘。胡村裡夜簷頭飛來一隻紡織娘,嗆啷啷叫得好響亮,就像整個庭院門內門外都成了繭鑊邊繅絲的紡車聲,夾在湯湯的溪水裡流去。我小時捉到過一隻,用南瓜花餵它。這種紡織娘與普通的叫蟈蟈兒不同,我鄉下叫它“績佳婆婆”,惟不知這“佳”字到底如何寫。兒歌有:
火螢蟲,夜夜紅,績佳婆婆糊燈籠,公公挑菜賣胡蔥,新婦抽牌捉牙蟲。
我養的一隻績佳婆婆入夜果然也叫起來,一樣是那種金鼓夾絲絃之聲,又繁華又爽朗。但是我因為待它好,開出籠來看看,給它飛走了。
此外我捕過幾隻蟬,我鄉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來得個會叫,且叫得來調子來得個好,捕了來它可是不作聲了,用指甲刮它腹部的發音處也無用,只會發出嘎嘎聲。還有蟋蟀,但是胡村的小孩們不弄這個,我養得一回也不養了,它夜裡肯叫還好聽,調弄它斗可是不怎麼愉快的。後來我在紹興杭州看見街頭賣叫蟈蟈兒,倒是熱鬧,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總沒有想要買過。
鳥是我小時在書房裡,看見一隻小燕子學飛墜地,我把它放在欄杆上,好等大燕子來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為趕它啄它,因為人手所沾,氣味異樣之故。當下我心裡非常難過,想到早上先生剛教的一課書,周濂溪的《愛蓮說》,原來世界上的東西都有一種貞潔,像蓮花的可遠觀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錯事了,差一點沒有哭出來。
雛燕事件之前,我還養過一隻小麻雀,也是學飛墜地,被我捕得。我鄉下燕子來是人家發,要待它好,其餘鳥雀則不在此例。我關那小麻雀在銅腳爐裡,拿米與水飼它不吃,捉了草蟲來飼它亦不吃,養得兩天就死了,我當然悲愴,母親卻不怎樣同情。又我家有雞無鴨,中秋節有個種田人送來一隻老鴨,放在後院嘎嘎叫,我非常驚喜,可是大人把來殺了,毫不理會我的攔阻。中國文明原來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層次分明,不許像基督的待路人與待親人無別,或釋迦的待眾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鋪,不喜博物館的生物標本,又比起鳥店嘈雜的籠鳥,我也寧愛野味店門口掛著的新打來的野鴨與大雁。我小時看見山上飛起雉雞,及桑樹上的斑鳩與桑椹鳥,及喜鵲飛來廳屋瓦上喳喳叫,總要心裡一動,因為那都是真的鳥。有一天,我到屋後竹園裡,見地上立著一隻貓頭鷹,兩隻黃眼睛真像貓,想是它白晝看不見東西,我躡手躡腳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動,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兒一聲飛走了。又一次是一隻珍禽,不知幾時飛來停在我家西簷桑樹上,它停了好一回,拖著長長的赤色尾羽,其時傍晚,天色陰灰,總覺得它鮮明真實。那貓頭鷹使我敬畏,這珍禽卻只是妙意有在,如蘇軾梅花詩:“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
大起來我也讀過一回西洋哲學,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從小所見的東西皆是真的。新近我又隨意看些白居易及蘇軾的詩,那怕是一首極平常的,但凡用的一個字眼,寫的一樣東西,皆永絕戲論,而你用怎樣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這就是孔子說的“民無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東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驚,卻與漫畫式的諷刺完全兩樣。
我小時沒有什麼玩,但是曉得游。而我的游亦只是游於平常,如平常屋後的竹園我就愛之不盡。竹子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裡,真個是疏疏斜陽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
不但竹子好,筍也好。屋後竹園裡茁筍,一株株都是我先覓見。我清早起來就開後門出去,一見又有幾株茁來了,便蹲下去看,才從被窩裡出來的熱身肌碰著竹子,竹梢葉裡積著的夜來雨露灑啦啦一大陣搖落在我臉上頭頸上,冰涼的又驚又喜。胡村人家種在屋後的都是燕竹,毛竹則種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粗細,燕筍亦不像毛筍的毛茸茸,卻像緞子的光緻緻。我總想用手去摸摸,但是母親說摸過的筍要黃萎,長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筍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個相敬為賓。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游龍澤寺,進山門就望見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裡想“噢,你也在這裡!”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來了。但是我不當即走近去,卻先到殿院裡吃過茶面,又把他處都遊觀了,然後才去梅花樹下到得一到。這很像昔年我從杭州回家,進門一見玉鳳,就兩人心裡都是歡喜的,但我且與母親及鄰人說話,玉鳳亦只在灶前走動,不來搭訕。
卻說燕筍也比毛筍好吃。毛筍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嚨裡有點哮哮動。毛筍乾卻好,要曬成肉桂色,鹽味淡的最上等。此外裡山出蘆須竹,只有兒臂粗細,還比燕竹小,筍殼微黃,有褐色斑點,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筍,黃庭堅字帖裡有寫著的。蘆須筍最遲,又多到不論錢,吃它時初夏的風光皆來到了飯桌上。毛筍是端午節前後最盛,我鄉下婦女歸寧,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轄有毛竹山的,皆掘筍送禮。誰家人客來時,堂前挑到一擔毛筍,只覺鬧熱堂堂,而這亦都變了是毛筍的好味道了。
還有燕筍毛筍蘆須筍醃在甕裡壓緊,六月炎天在簷頭板桌上吃飯時,拿它下飯,非常清口,婦女們尤其愛。好筍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籜時,我拾箬殼最上心,把來曬燥,留著過節裹粽子用。秋天我尋鞭筍,揀沙土墳裂處掘下去,就見有鞭筍潔白如玉。掘來鞭筍給母親煮搾面,請請人客。人家有個竹園,就人來客去也叫喊得應,抵得一個魚池。
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歲時到溪灘裡挖蟹,一路沿溪灘走去,忽回頭望不見橋頭人家,卻來到了山邊深潭,半邊溪灘裡曬不著太陽,松風吹水,我就心裡害怕,尋原路回轉,邊走邊哭叫,赤膊穿條青布褲,背脊曬得通紅,赤了一雙腳,手拿一隻蒲柳口袋,裡邊有幾隻小蟹。望不見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