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三嫂嫂一次叫我小官人,我一笑,她也笑了,說:“你笑什麼?難道我叫錯了?太陽未出總是早,老婆未討總是小,況且包文正稱嫂嫂為嫂娘,我不比你大?”是年我已十八,正議親事,是前岡蘆田進去,離胡村五十里裡山地方,唐溪人的女兒,名叫玉鳳,父親唐濟仙,人稱他“三先生”。

是年夏天杭州學堂放暑假回來,夜飯後坐在簷頭,有月亮,母親問我的意思。前兩年提及婚事,我說不要,這回卻聽母親說下去,心裡曉得要了,只覺在母親跟前,且對於人世的事我都婉從,這婉從倒是與女兒的有幾分相似。但仍微微詫異,有個女子將是我的妻,意意思思的不禁有一種歡喜,可比花片打著了水面。

可是我母親也聽人說如今作興文明結婚,要自己看中,我大哥哥又是個無事忙,就陪我去唐溪,只說買茶葉,到了三先生家裡。三先生在鄰家,差人去叫,我們坐在客堂間,時已晌午,玉鳳從山上採茶回來了,她肩背茶籃,正要往前門進來,望見有客,不知如何她似乎已經覺得了,即轉身改走後門。我正像三嫂嫂說的是個小官人,怕難為情都來不及,那裡留心,急得大哥哥向我使眼色,又悄悄的指點給我,我張望又不好,不張望又不好,只見是個穿青布衫褲的女子,從後門一直轉入灶間去了,臉仍沒有看清楚。

一時三先生來家了,便與我大哥哥攀談,在客堂間款待酒飯,玉鳳的弟弟才十二歲,出來搬菜,只不見他姊姊,他們都已心裡明白,我哪裡是去看人的?分明是倒送上門去給人看,但我也只得老起臉皮,彷彿拼此一命似的。

飯後陪去月樵店王家。月樵店主是玉鳳的堂房伯父,縣裡有名,杭州上海也有交遊的大紳士,家裡是洋房,青翠的迴廊欄杆。在他家客堂間坐得一坐,我亦沒有留心大哥哥如何買通關節,他帶我到屋後田陌上,我只當是去走走,焉知那裡正對後院,玉鳳與眾姊妹在院裡乘風涼繡花,大哥哥指點叫我看,這種慌慌張張的樣子我從來何曾慣,且相隔有十幾丈,還來不及看清楚四人中誰是她,那邊卻已經知覺,都逃上樓去了,只剩有日色阡陌,人家的樓屋非常齊整。

婚後玉鳳說,那回她倒是把我看得清清楚楚,即我跟大哥哥從屋後又回到客堂間時,她在樓上看我走過廊下,穿的茄色紡綢褲,白洋布短衫,心裡只覺得是好的。千萬年裡千萬人之中,只有這個少年便是他,只有這個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選擇的,所以夫妻是姻緣。

如此就行聘,男家女家的長輩都放心,說兩人已經自己看中了,使我無從剖白,但也不覺得是被誤會或受了委屈,人世最最真實的事每每會有像這樣好的糊塗。

媒人男家的是宓家山可楨娘舅,女家的是蘆田少彭表哥。下定是一百銀圓,兩端緞子,外加一付盒擔及兩罈老酒。盒擔裡是一對雞,兩尾魚,一方肉,幾對荔枝桂圓蓮子白糖包及庚帖,都用朱漆大盤子裝著。彼時我父親還在世。

先一夕整理盤擔,父親把銀圓用燥粉擦亮,每塊上面用銀硃筆寫一個“囍”字,我也幫同寫,只見八仙桌上攤遍銀洋錢,紅燭光下都是喜氣。又壁柱上掛著兩尾胖頭魚,灶間廚板上放著金絲黃芽韭菜,還有倚在門邊一大捆茭白,都發出腥味與香氣,茭白的莖葉在燭光裡更見得青翠碧綠。此時廚下肉餅子已斬好,海參也泡好,魚肚發好,扣肉扣好了,廚子辭去,等明朝再來,母親也放好盒擔裡的禮品,就端坐等父親與我把銀圓上的“囍”字都寫好。

次日媒人到來,請集親房叔伯,祭告天地祖先及家堂菩薩,在堂前高燒紅燭,寫我的年庚帖子,托在盤子裡,向天地祖先及家堂菩薩面前供過,然後連同父親的大紅拜帖皆裝進盒擔裡。於是請媒人上座,吃過酒飯,由媒人押送聘禮去女家。女家收下聘禮,回的盒擔,揭開來,一盒的盤子裡是新娘的庚帖,一盒是親家翁的拜帖,其他一盒盒是新娘子做給公婆的鞋,胭脂點過的饅頭,及折回的蓮子白糖包。

行聘之後,親迎之前,去丈人家是要被取笑做毛腳女婿的,但既行過聘,這人世上就已有著一人是我的妻了,而她是還在做女兒,不知她想著時是怎樣的想法,大約也和我一樣只是這個感覺非常好。如此兩年。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