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隄行

陽曆五月我又回漢陽。飛機場下來,暮色裡漢口的閭闔炊煙,使我覺得真是歸來了。當下我竟是歸心如箭、急急渡過漢水,到得漢陽醫院時,諸人已經吃過夜飯,護士小姐們及啟無永吉都來我房裡熱鬧一堂,一面廚房裡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燒飯。我一面與他們問答,說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處瞟,到底問了護士長:“小周呢?”她答才在樓上的。原來小周聽見我到來,她一鼓作氣飛奔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萬真的,與世上真的東西一對面,把她嚇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樓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裡,還自心裡別別跳。

我隨即到二樓護士長房裡,眾護士小姐相隨,她們上去叫小周,小周才來了。她卻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一面鏡,與兩條香煙都拿了來。我拉她到身邊,她就挨我坐下。我見她臉兒黃黃的,簡直不美,我心裡竟是不喜。她沒有話要說,亦沒有話要問,因為她已在我身邊了。及我問她,她才仰面看著我的臉道:“我瘦了。”而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沒有憐惜,因為人眼前即是一切,這一刻的光陰草草,連不可以有感情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煙短了兩包,是一次關先生斷了香煙,夜裡無買處,我給了他一包。還有應城膏鹽公司的董事長陳志遠來看你,我說你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坐得一歇,我也開了一包香煙敬客。”這樣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顧命之重。而別後肝膽,亦只可以是說的這些。

剛才她聽見樓下我已回來,竟這樣驚動,而現在當著人前她挨近我坐著,卻又這樣的不怕難為情,人生原來尋常事亦可以是聲裂金石,而終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順自然。我一面仍與護士長她們話契闊,一面執小周的手,見她戴有一隻金指環,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那一點點錢她卻有這樣的用處。

一宿無話,翌日即又諸事如常,好像我從未離開過。小周亦又容貌煥發,惟比以前有了一筆心思。我說起在上海時與愛玲,小周忽然不樂道:“你有了張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詫異道:“我一直都和你說的。”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與她說結婚之事,她只是聽。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慮時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這事其實難安排,可是我亦不煩惱。

記得正二月裡漢陽人做棒香,一種土黃、一種深粉紅,攤於竹簟上在郊原曬香,遠看還當是花,我非常喜愛那顏色,原來土黃有這樣好,深粉紅有這樣好,竟是從心底裡與之相知,連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親,有人世的這格物便是親,而許多情理上難以安排之處,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訓德,她的慣會歎氣,自說好氣又好笑的,其實有她的君子樂命。

轉瞬舊歷端午。是日訓德回家去。漢陽人家都在過節。上午日頭花照進我房裡,只覺是濕濕的,庭中輕煙疏淡,節氣就有這樣的正。訓德下午即又來醫院,雖小小的往返,亦是人歸娘家、心在夫家。她卻買來一塊手帕送給我,這手帕與她的心思,亦像節氣的正。

五月裡醫院後門口江水平陽、水氣寒森森。唐宋人詩文裡有一句是“大江流日夜”,看它滿滿的流去,卻因浩渺,成為迴環雜沓奔走,而江心雲日下照,又疑是萬頃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黃土塊無數,有這樣的靜謐。又一句是“濁浪排空”,雖是晴天,醫院的後院門開向江水,亦院子裡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連坐在房裡的人亦變得容貌端敬,只覺是不可以玩物。此時卻仍有船傍岸行駛,駛過醫院後門口時,那黯赭色的風蓬就像一隻大鳥,翼若垂天之雲,遮影了我房裡。

漢水本來碧清,與長江會合,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覺心裡委屈難受,還沿漢口迤邐數里,兩種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漢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肩挑負販之徒,籮籮擔擔,我來去報館渡河,總與他們一道。但現在漢水亦因上遊山洪大至,變成混濁的急流,渡河很危險,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為二人,撐篙又搖櫓,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輕舉妄動。此地離長江口不到半里,是漢水最下游處,水流的急勢被長江的主力一阻,發生許多亂流與漩渦,在渡船的船舷外沸騰,那赭黃的水看著厚厚的,使人不能相信翻了船會死。

那梢公與水爭持,駕船如馭劣馬,到了千鈞一髮處,連吃奶的氣力都使了出來,我留心看他的臉,卻不見有慘厲之色,他臉上的是聖賢當著大事,誠意正心的潑剌,這潑剌是斬斷一切思慮感情的奢侈,何況神鬼。中國即這樣的凡人駕船馭車,亦心正力正,與萬物可以如擊鼓催花,記記中節。

五月將盡,才又連日好天氣,江水漢水都退落。忽一日半下晝我到三樓小周房裡,這還是初次。小周的從來不施脂粉,不穿花式衣裳,她房裡亦簡單到只是一床一桌一椅,沒有女人氣,卻窗外長江接天,一片光明空闊,連愛情亦不可以有。可惜那房間太小,雖然房門口還有欄杆可立。不如下去我房裡,又或是去江邊沙灘上走走。我們並肩在沙灘上走時,我總愛看她的腳,穿著圓口布鞋,合人的心意,不禁又要讚好。

別的地方我們很少去。我是來了這麼久,連武昌的黃鶴樓也沒有到過,惟鸚鵡洲一人去過幾次,起先也是信步,像武陵人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走到了才知是鸚鵡洲。鸚鵡洲尚有漚釘獸環之家,是木商,向來瀟湘江沿流而下的木材皆集於此,現在戰時雖冷落了,亦感情上仍有太平時世的物阜民殷。彌衡墓我走過看見,因已薄暮,暝色四合,我只從祠柵門口張了張,不曾進去得,但也為之稍稍佇立了一會。其後雖又幾次走過,但我都沒有進去。彌衡其人,是漢朝日月山川的使人憬然不可以近玩,他墓前的大路單是走走過,已經心裡滿滿的,那裡還可以近攏去遊觀。惟中國歷史上有這樣的人,不像西洋那種殉教徒或先知的傲慢,卻自然韻裂金石、聲滿天地。

此外是琴台,又叫伯牙台,我亦來了漢陽很久,才發興一人去尋訪。西洋歷史上沒有類似的故事,一則二千年前的他們的大夫不能想像可與樵夫為友,二則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會。且他們多著個神,又焉能與人為知音。印度亦枉為有他心通,但動不動說五濁惡世,有了個慈悲,就不能有義結金蘭。日本人忠義,但是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縱有俠情亦非知音,他們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豎了許多石燈,叫人感動,也不能有像琴台的建築。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台造得這樣軒暢響亮,築基郊原上,下臨月牙湖,四面大風吹來,只覺是在青天白日裡,無跡可求。我記得好像是連碑記題詠亦沒有。

六月荷花開,下午五點鐘醫院裡下了班,我與訓德去琴台,先到月牙湖坐小船。撐入荷花深處,船舷與水面這樣近,荷花荷葉與人這樣近。回棹時天已昏黑,琴台的燈火鼓樂來水面,我們便上岸到了那裡。琴台暑天有茶座,遊人如織,遇見李師長帶了衛兵亦來喫茶,對我招呼,但我只與訓德到廊下一角揀個座位,叫了一壺茶,分兩個杯,恰像店舖的年輕夥計的行事。元明劇曲小說裡常有說“天可憐見”,我們就是天可憐見兒的兩人,在燈火人叢中只是覺得親。

我們才斟得兩杯茶喝了,忽聽得拉起警報,燈火一齊熄滅,眾人都散。我們出來到星月下,在琴台的側門口石磴道那裡還立了一會兒,等等警報仍不解除,才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己關門早睡,月亮下兩人牽著走,訓德手裡執一枝荷花。及至醫院,護士長她們還在樓下我房裡等警報解除,大家說話兒。我房裡有月亮照進來,緊張空氣中,光陰在無聲的流過,大家說的亦不過是里巷新文,乃至鞋頭腳面之事,而眼前這些尋常兒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彎彎照九州島”,是這樣的民間,所以才出來得八年抗戰,後來還出來得人民解放軍,擊鼓渡長江。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