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後把徐敬業的義兵輕而易舉地消滅了,把大將軍程務挺和王方翼也從容不迫地殺害了,隨之而來的是日甚一日的陰森恐怖。前面第四章曾經提過武後要用鐵鞭子打那匹獅鬃馬,用鐵錘子錘,還要用匕首刺,她要這樣把那匹駿馬制伏。鐵鞭子她早已用過了,在她舉起匕首給那匹駿馬最後一擊結果它性命之前,現在她要掄起鐵錘子往馬上打下來了。這是她丈夫的馬。聽來是悖乎常情,實則是一字不虛。
義軍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撲滅了,這正稱了武後的心願。這不但使她渾身怒火如焚,也刺激起她渾身的勇氣,她要採取行動了。這提醒了她會有同樣叛亂發生,她的統治並不得民望,提醒她需要加強統治的力量,她須要使天下反對她的噤若寒蟬。她要實行恐怖統治,現在有了借口。由她已往的殘暴陰狠上看,她要把全國整肅得如同汪洋血海。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懷著什麼野心,她這樣殘忍的大屠殺之來臨,已在預料之中了。只要是專制獨裁,無不需要恐怖屠殺。把宰相裴炎、大將軍程務挺、徐敬業這幾個大臣零星殺害,武後是意在震懾朝臣,略見她專橫之一斑。不過這種隨隨便便殺幾個並不夠。她那肆無忌憚的野心是消滅大唐,建立自己武姓的天下。換句話說,她自己正是那個最大的叛徒,正在策劃規模最大的反叛。她知道此舉是膽大妄為,也深知失敗的危險。為求自己野心的實現,她必得製造一種氣氛,一種不同的政治氣候,要使百姓深信她已經是至高無上,抵抗已是徒然無用,然後大唐的天下便像一個熟透的蘋果落入她的手中。要使專制得奏全功,必須把壓制人民的辦法構成系統而有嚴密的組織。謀殺既然已經合法,下一步要使其富有組織系統。於是武後發明了無處不包的間諜系統,使每個人都成了鄰人的間諜。
以事後的聰明來看若幹事件的發展,我們可以說,武後現在逐漸讓我們洞悉了她的陰謀。在給丈夫的大唐皇室最後的一擊之前,她先要創造一種適當的恐怖氣氛,要從百姓對她的畏服獲有把握,然後,使百姓向她歡呼,請求她改朝換代,而且要顯得是出諸自然,形似至誠。製造萬人擁戴的把戲比製造恐怖氣氛較為簡易。要製造血腥的恐怖氣氛,她倒有兩件事非做到不可:要有一群陰鷙殘忍的小人,結成死黨,做一個堅固的中心,這群人是否讀過書,倒不關重要,而是能由她的暗示,憑她的顏色,不用吩咐,就能行事無誤;她還得要一個效力強大的間諜網,要有充足的特務人員,誰要敢反,誰要敢造反,就能立時捕獲。任何反抗的聲音都要稱之為叛國,稱之為國家公敵,都要立予處治。只要隨時有陰謀的恐怖存在,就要隨時有威脅國家安全的組織存在,有這樣的借口,國家恐怖緊張的氣氛才能不斷保持,而恐怖與屠殺才能有理由存在。如果保有這麼一個殘忍的特務與劊子手的堅強核心,如果間諜組織能充分培養,能發展強大起來,武後的成功是沒有疑問的。
有了間諜組織,苦刑的技巧,逼供的方法,以及整肅、審問,無一不需要有高度的發展,只有如此,朝廷才能要什麼口供,就會使犯人招出什麼口供。雖然不是什麼光榮頭銜,在中國歷史上武後算得是間諜組織的創始人,而且在武後的統治之下,苦刑的技巧與逼供的方法才達到最高度的發展(所以,遭殺者無一不「有罪」,而不是「有罪」者無遭殺,這是無人不知的)。就在武後的治下,科學的訴訟法《羅織經》才創作出來。後世的專制魔王,如果能從武後的技巧上學點兒乖,總會獲益不淺的。
更簡單來說,武後醉心權力,反覆無常,而生性專橫,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傑出的大劊子手而已。不久,她獲得了十幾個。這是她虎狼般的臣僕的堅強的中心,他們的武器是苦刑和密探。兩個原則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恐怖統治。以後隨之而來的,是歷史上罕與倫比的血腥的戲劇。然後,她再安富尊榮,享受那些愚蠢狗才忘記了的崇敬,那些蠢材忘記了她之得以攫獲無上的威權,是由大屠殺得來的,她之得以稱為「聖母神皇」,成為新時代的太陽,成為人類的恩主,也是由她的大屠殺得來的。間諜制度創立得很夠純正堂皇,那就是在武後則天皇帝垂拱二年三月,在朝廷內安裝了一個銅質的告密箱。箱子方形,分四部分裝妥,每面的上端留有一條縫隙,告密的人可把密告書投在箱內。不論什麼人,即便是農夫、學徒、罪犯,只要把朋友或鄰人反朝廷的企圖、反朝廷的話,或反朝廷的行動,向朝廷告密,便可以往那個銅箱裡投下密告書,絕不遭受任何阻礙。
武後詔告天下安裝那個銅匭的聖旨,當然是說得冠冕堂皇的。聖旨稱:「銅匭之設,在求民意暢達於朝廷,正義得張於天下。」箱子的四面對著東南西北,寓有提倡四德之意。東方綠色,用以象仁;西方白色,用以象公;南方紅色,用以象誠;北方黑色,用以象智——聖旨作如是說。武後從來不會忘記道德的。這種以四種顏色象徵四項道德的純正無邪的信箱,並不能為什麼大害;而重要的卻是信箱的用處與裝設的用意。貪圖利祿的那些御史和走狗用這種信箱作為誣告的工具,使清白無辜的人遭受荼毒,遭受酷刑,無數官員無數百姓,以及他們的家人,都被投入了十八層地獄。這項毒計使人人都成了朝廷的潛伏的間諜,鄰人對鄰人,罪犯對法官,僕人對主人,朋友對朋友。在生活裡人人關心的是如何活命,而奸狡卑劣之徒,則出賣朋友相識,搖身一變,成了告密的人,於是抓住機會,立刻平步青雲、飛黃騰達起來。劇烈的生存競爭真是方興未艾。
隨著安裝上告密的信箱,朝廷向各省各縣頒布了命令,只要有人要揭發陰謀,要控告言論批評朝廷的,不論其地位貴賤,地方官長當一律妥為招待,即使是監獄裡一個囚犯,也應當優禮有加。拒收此種情報或斥退告密之人,與庇護國之叛徒相同。如果告密的人願意,要請求親往京都面見武後,一路之上,地方官當供與膳宿,如同接待朝廷的五品官員一樣。對於這樣告密的人,武後竟然親予召見。假若他是個長於辭令,面色凶狠,牙床寬大犯過罪的漢子,或者兩眼賊光狡猾,可以做武後的爪牙,便立刻封予官職,或授予御史之職,或授予游擊將軍,並賞與綢緞金銀。假若告密的人,情報不實,看來蠢笨無用,任其自去,並不處罰,他總會被認為存心討武後歡心,用意原極善良的。武後對告密之人決不拒絕。
告密(當時稱作「上變」,密報陰謀之意)於是成為一時的狂熱,不久就成為無業流氓、賭徒、罪犯等輩獲致富貴的捷徑。時人把告密和偷竊相比,認為比偷竊益處大。因為偷竊失敗,有坐監之險,如幸而成功,便可獲得金銀珍寶。而告密這種行業,如有才能精力,可以獲取官職,即使失敗,毫無害處。
就這樣,很多有權力的劊子手便平步高昇,成了權要,自有很多前來效力的,於是狐朋狗黨,結合起來,特務人員遍佈全國,彼此競尚殘酷,爭奇制勝,以示對武後的忠愛。逮捕越多,定讞越眾,越顯示其忠誠。
朝廷裡那些大劊子手之中,有三個以殘忍出眾的,因此也權傾一時。三人為索元禮、來俊臣、周興。索元禮本為北方胡人,在以告密得勢前,原本沒姓無名。來俊臣本因搶劫監禁在獄,後來申請釋放出獄,前往告密,才得發跡。周興原有專業根基,他原來即研讀申韓之術,在尚書省為尚書令,累遷秋官侍郎。此外還有一些豺狼之輩。侯思止本為販餅小人,目不識丁,開口方音鄙語,鄙俚可笑,醜態百出。王弘為一鄉村莽漢,在家不孝不悌,後因鄰人過節歡會,他誣告鄰人聚議謀反,竟而官升御史之職。三個掌理訟獄的侍御史索元禮、來俊臣、周興,就是肅政台的主要角色。他們在武後政變之前幾年,都是領導人物,影響極大。索元禮官拜游擊將軍,為特務首領,有權就地誅殺。來俊臣為御史台中丞;周興初為刑部侍郎,因謀殺唐室王公有功,死前數月官升尚書省左僕射。來俊臣與索元禮兩人之姓合而為來索,當時極為通用,因為來索即來搜捕之意,含義與殘酷相同。府第之中女婢聽見叩門聲,出外一看是肅政台的官員,就回來呼喊「來索!」就和呼喊「鬼來了!」一樣。史冊上記載,在大約一個月之內,百中有九十九件案是主人被殺,家人流放為奴,家園破壞無餘,只成一片廢磚爛瓦而已。
一般而論,這些殺人魔王,都殺人數百,毀人之家千餘。索元禮為罪惡昭彰的第一個告密者;周興為處決唐室王公的第一名劊子手;來俊臣野心最大,最為人所痛恨,亦最為人所恐懼。武後滅唐之後,他還謀殺多人,謀殺多年。朝中文武百官之生死大權,都操在來俊臣一人之手。來俊臣最後遭戮之後,很多官員前去供認他們與此令人髮指之人,曾在很多情況之下通力合作。武後問:「為什麼呢?」
群臣奏稱:「事情很明顯。臣若犯陛下之法,自己喪生而已。臣等若開罪於來俊臣,臣等全家妻孥必將滅絕,無一倖存。」
武後對自己的爪牙的行徑,知道得非常透徹。這種特務首腦一旦失其效用,她決不寬容。如只向肅政台的新侍御史中丞來俊臣吩咐一下,命他謀殺周興,這樣吩咐一聲就夠了。武後暗暗敬慕那些剛正不阿的忠良之臣,凜然不懼,暫時流放遠地。這些殺人的劊子手將來結果如何,武後身登王位根深蒂固之後,那些忠直剛正的大臣如何被召還朝,後文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