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格:之後你又自編自演了《呆頭鵝》,這是你第一次出現在戲劇舞台上,能不能談談這次經歷?
伍迪:那是一次有趣的經歷。我很欣賞黛安·基頓和托尼·羅伯茨,我們合作得非常愉快。戲很成功,這是導演喬·哈代的功勞。一齣戲一旦開演,之後的工作就非常簡單了,沒有比演舞台劇更輕鬆的事了。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隨心所欲,可以寫作,也可以休息,只要在晚上八點準時出現在劇院就行。我通常和黛安一起散步去劇院,因為我住得很近,走著就到百老匯了。我們到了劇院一點也不緊張,因為一起演戲的都是好朋友。幕簾捲起,就開演了。演出大概持續一個半小時左右,也就是說兩個小時之後就能上飯館和朋友吃飯了,這真是世界上最輕鬆快活的活兒!
史提格:這齣戲雖說是你寫的,但由別人來執導,對此你沒感到為難嗎?
伍迪:完全沒有,我從來沒想過執導戲劇,所以並不在乎;況且喬·哈代很棒,讓別人來導演我無所謂,我很享受自己那一部分的創作。
史提格:後來這齣戲被拍成了電影,導演是赫伯特·羅斯。你有想過自己來導這部電影嗎?
伍迪:沒有,我從來沒想過要把《呆頭鵝》拍成電影,但我的經紀人賣了這部戲的電影版權,所以我也很樂意參與電影的拍攝。當時我還不太出名,算不上影星,所以他們試過找別人來演,但沒有找到。後來因為我拍了自己的電影,有了點名氣,所以他們說「好吧,我們決定給他一次機會」。電影用的都是原班人馬,我很高興赫伯特·羅斯把它拍成了電影。我從來沒想過把這齣戲拍成電影,因為我對創作更感興趣。田納西·威廉姆斯曾經說過,當一個作家完成了一部作品,就越過它,不再留戀了,費盡心思把它搬上舞台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寫完之後就該扔進抽屜。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寫完一齣戲,就不再眷戀了,因為那已成為歷史。我不想花一年時間把它拍成電影,我覺得那是應該請別人來做的事情,這樣才會有新鮮感。對赫伯特·羅斯來說,這是一塊全新的領地,他來擔任導演會更有意思。
史提格:電影是舞台劇在百老匯上演之後四年拍的。
伍迪:是的,所以對我而言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史提格:《呆頭鵝》的主題是佔據我們大部分人生的一樣東西:白日夢。這一主題在你的電影中具有怎樣的重要性?這部作品中的主角試圖把電影橋段轉變為他當下的生活。
伍迪:我曾經說過,如果我的電影存在任何主題的話,那一定是現實和幻想之間的落差,這在我的電影中非常常見。我想這可以歸結於一點,那就是我討厭現實。但很不幸的是,現實是唯一能讓我們吃上一頓美味的牛排晚餐的地方。我想這種傾向與我的童年有關,小時候我經常逃到電影院去。那時我是一個很容易受影響的小男孩,出生在所謂的「電影黃金年代」,有無數的好電影。我記得《卡薩布蘭卡》40和《勝利之歌》41上映時的場景,還有普萊斯頓·斯特奇斯和卡普拉等等那些輝煌的美國電影。我總是通過電影來逃避現實,把破舊的家和所有來自學校、家庭的煩惱拋諸腦後。我鑽進電影院,那兒天天能看到豪華包房、白色電話機,還有那些迷人的女人和風趣幽默的男人,他們永遠有美好的結局,英雄們永遠都是那麼偉大。我想那對我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在我記憶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我知道很多與我年紀相仿的人永遠都沒能從那裡面走出來,他們因而無法面對自己的生活。他們仍然活在五六十年代,無法理解為什麼每一件事都與他們曾經信仰和希求的不一樣,因此他們認為現實是虛假的,太殘酷,太醜陋。當你坐在那些電影院裡的時候,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你不會覺得那只是電影。你會想,雖然我沒有過上那樣的生活,住在布魯克林的破房子裡,但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住著那樣奢華的房子,他們騎馬,和優雅的女人約會,晚上一起喝雞尾酒,那只是另一種生活而已。隨後這一點又被你從報紙上讀到的那些過著電影般生活的人的故事所證實。其影響之深,令人難以自拔,我認識的很多人永遠無法從這種影響中走出來。這種想要控制現實、改寫現實、美夢成真的慾望,經常出現在我的作品中,因為一個作者或導演所做的就是創造一個他想生活於其中的世界。你喜歡你創造的人物,喜歡他們的穿著、住所和說話方式,創作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可以在那個世界裡待上幾個月的時間。那些人物隨著美妙的音樂起舞,而你也在其中。所以我的電影總是瀰漫著一種幻想之完美與現實之沮喪的對立。《紐約時報》曾經刊登過一篇文章,關於蘇珊·桑塔格和她的小說《火山情人》,她說當她把書交給出版商,然後獨自回家的時候,她真切地感到失去了她筆下所有的人物。
史提格:沒錯,你創造了屬於自己的人物,為他們建立起一個個不同的世界,他們就這麼生活著,直到電影的最後一分鐘。但你是否考慮過電影結束之後他們會經歷什麼?有沒有想過拍一部關於某個或者某些角色的續集?
伍迪:的確想過一次。雖然並沒有打算要拍,但我曾經想過如果拍一個關於安妮·霍爾和「我」在多年之後相遇的故事應該挺有意思。如果黛安·基頓和我在二十年後再次見面,肯定會很有趣。我們分隔了這麼久,如果有一天突然重逢,會發現彼此的生活都改變了。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在消費續集,而我不想陷入其中,這會變成一件煩人的事情。我覺得弗朗西斯·科波拉不應該拍《教父3》,雖然《教父2》是一部偉大的電影。人們拍續集的時候往往只是出於對金錢的渴望,而我討厭這一點。
史提格:我能理解你有拍安妮·霍爾和艾維後續故事的想法,觀眾同樣也會想像漢娜姐妹的後續生活。
伍迪:是的,我考慮過不少角色,但還沒到延續成一個新故事的程度。我當然想過:電影結束之後他們身上會發生些什麼?給觀眾留下了怎樣的印象?我想過這些問題。
史提格:出演《呆頭鵝》的百老匯劇目是你第一次遇到黛安·基頓吧?
伍迪:是的。
史提格:她對你的生活,尤其是創作方面,產生了哪些影響?
伍迪:她的影響毋庸置疑。首先她有著天生的直覺,她很幸運,生來就天賦不凡。她很美,會唱歌、跳舞、畫畫、攝影,還會演戲,真的才華橫溢,而且樣樣精通。她打扮個性、風趣幽默、獨樹一幟。她對是否讀過莎士比亞一點也不在意,如果她不喜歡某樣東西,就會直接說不喜歡,沒有絲毫偽裝和負擔。她的品味很好,這些年來我們只在一件事上意見不合,那就是流行音樂。她喜歡六七十年代的音樂,我無法理解,除此之外我們幾乎完全合拍。我記得有一次我帶她去一個小工作室看《傻瓜入獄記》的粗略剪輯版本,她看完之後說:「棒極了,這是一部很有趣的電影。」不知怎的,當時我好像就預感到觀眾會喜歡這部電影。她的認可對我意義非凡,因為我覺得她對某些事物的感受比我更深刻。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一起出行,一起生活,直到現在我們仍然是很好的朋友。我總是很依賴她,如果她在紐約,我能請她去看我的電影,那麼她看的那一場對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
史提格:你會在電影完成之前給她看粗略剪輯版本嗎?
伍迪:如果她當時身在紐約的話,我會在完成之前請她看,但她現在住在加利福尼亞,所以這樣的機會很少。她的看法對我很重要,她的喜好也影響著我,讓我發現了很多東西。除了思想和音樂,她對視覺的品味也很獨特,通過她的眼光看事物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視角。我們在很多方面互相影響,因為我來自紐約這個大都市,喜歡紐約的街道、籃球、爵士,讀了很多書;而她來自加利福尼亞,喜歡視覺的東西,比如攝影、繪畫、色彩。對於電影,她有她的見解,我也有我的。這些年我們不斷地交流和互動,我推薦她看我喜歡的電影,比如伯格曼。我依然記得第一次推薦她看喬治·史蒂文斯的《原野奇俠》的時候,她從未料到歐洲電影如此迷人。就在最近,大約四個星期之前,我剛剛給她看了她從來沒看過的比利·懷爾德的《倒扣的王牌》,這一直是我最愛的懷爾德的電影之一。雖然這部電影在美國反響慘淡,但這並不能否定它是一部精彩的電影。我給她看了之後,她也非常喜歡。接下來的一天我們又一起看了喬治·史蒂文斯的《二房東小姐》,查爾斯·科本、琪恩·亞瑟和喬爾·麥克雷一起主演的一部喜劇。這些年我們的交流一直是具有啟發性的,正如我說的,如果她喜歡我拍的電影,那麼我會感到自己的目標達到了,而其他人的看法對我而言全然不重要。評論家和公眾喜不喜歡我的電影,對我來說不重要。也許你會問我,她是否從未說過不喜歡我的電影,當然,她很禮貌,但是從她的語氣中我能夠辨別她的真實想法,這一點對我非常重要。
史提格:黛安·基頓也想成為電影導演吧?她拍過一些短片,也執導過幾集《雙峰鎮》42。
伍迪:我認為她很有潛力,會成為一個非常棒的導演。剛開始她可能會緊張,因為她謙虛,且缺乏自信,但在所有緊張和謙虛的人當中,她又是那麼才華橫溢,真是諷刺啊。她有這個能力,只要有機會,她一定能成為非常棒的導演。
史提格:你看過她的《天堂》嗎?
伍迪:看過。她還拍了一部非常棒的電視電影,名叫《世外桃源歷險記》。
史提格:你先後與路易絲·拉塞爾、黛安·基頓、米亞·法羅這幾位女演員結婚抑或共同生活過,她們以何種方式啟發或影響了你?或者說,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你筆下的女性角色?
伍迪:我沒有和黛安、米亞結過婚,我曾經和黛安生活在一起,但是從未和米亞同居過,我們一直是分居的。她們在很多方面幫助了我,當我在塑造某些人物的時候也經常會想起她們。最近幾年我經常以米亞為原型塑造某些角色。
史提格:你是如何考慮角色問題的?是否會這樣想:她曾經演過這樣或那樣的角色,但還從來沒有扮演過現在這種角色,所以塑造一個全新的人物應該會挺有意思?
伍迪:正是如此。有時完全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比如寫《丹尼玫瑰》的時候,我心想,她一直都想扮演這種角色,但從來沒有機會。於是我就寫了這麼一個故事,裡面有一個這樣的人物讓她來演。
史提格:有一些角色在我想像中更接近她本人的性格,比如她在《漢娜姐妹》中扮演的那個角色。
伍迪:恰恰相反,她感到很難把握那個角色,那一次出演對她來說非常困難。我也始終無法確定漢娜究竟是不是一個好姐姐。
史提格:我想這就是這個角色的耐人尋味之處吧。
伍迪:是的,非常有意思,但事實上這完全是出於巧合,因為我也很想弄清楚漢娜對於這些人來說是不是一個好姐姐。故事中的她到底是不是一個本分的好人,我和米亞一直沒有得出結論,所以最後才會產生這種耐人尋味的效果。
史提格:現在回想起來,你又是如何看待這個角色的?
伍迪:如今回想起來的話,我覺得她並沒有那麼好。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並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善良。
40 《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1942年的美國愛情電影,本片榮獲1944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改編劇本獎。
41 《勝利之歌》(Yankee Doodle Dandy):本片由導演邁克爾·柯蒂茲與編劇愛潑斯坦尼兄弟合作,描述柯漢從一個地位卑微的兒童演員力爭上游變成百老匯巨星的一生。
42 《雙峰鎮》(Twin Peaks):大衛·林奇導演,美國90年代最為著名的電視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