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太太與情人

 「我通過電影來寫作。」

史提格:《丈夫、太太與情人》從很多方面看都是一部頗具勇氣的作品,我尤其欣賞它大膽、直接和粗糲的質地。你是怎麼想到以這種風格來拍電影的?

伍迪:過去我浪費了太多時間追求精緻和精確,所以這一回我對自己說:「為什麼不拍一部只關注內容、不在乎形式的電影呢?拿起攝像機,別管什麼攝影推車了,就用手持攝像機拍。也別管什麼調色和拼貼了,放棄所有精度上的努力,看看會出來一個什麼樣的東西。想在哪裡切鏡頭,就在哪裡切鏡頭,不用擔心是否太跳躍。想怎麼拍就怎麼拍,除了內容其他一概不用擔心。」我就是這麼做的。

史提格:是不是必須得達到某個階段,才能這麼拍電影?當時你已經拍過二十多部長片了,是不是必須有豐富的經驗作為基礎,才有勇氣不顧種種「陳規」,拍一部這樣風格化的電影?

伍迪:沒錯,這需要一定的自信,而自信是經驗帶來的,它會讓你有勇氣做剛開始不敢做的事情。之所以變得大膽,是因為這些年來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了掌控的能力。就像我們之前討論過的,我最初拍電影的時候——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是如此——出於保險起見拍了很多備用鏡頭,但這些年隨著瞭解的深入和經驗的積累,漸漸從那種模式中走了出來,跟隨自己的直覺自由發揮,而不去考慮那些花哨的東西。

史提格:當你把這些要求告訴攝影師卡洛·迪·帕爾馬的時候,他是什麼反應?

伍迪:他很興奮,因為他一直都喜歡這種刺激的拍攝方式。

史提格:這部電影對攝影師來說是不是相對輕鬆一些?還是仍舊像以前那樣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在打光之類的事情上?

伍迪:的確輕鬆一些,因為他只需要給整個片場打光就行了。我是這麼對演員說的:你們想怎麼走位都可以,走進暗處,或是走到明亮的地方,跟隨你們的感覺就行。第二遍的時候也不需要照搬重演,可以盡情自由發揮。我告訴攝影師,抓住每一個細節,如果哪裡漏了,就回過去拍,如果又漏了,就再回過去拍。我們沒有進行任何排練和試拍,一到片場,攝影師就扛起攝像機開拍,他只需要盡力發揮出最好的水平。其實拍完以後我也考慮過要不要按傳統的方式再拍一遍,因為照這種方式拍得非常快,而且拍出來的東西就是最終的成品。以後我也許還會用同樣的方式拍一些電影,因為效率高,成本低,效果也很不錯。

史提格:這部電影是不是比你以往的電影都要拍得快?

伍迪:沒錯,而且也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在預算之內把電影拍出來,所以說效率高,成本低。

史提格:是不是重拍了很多段落?

伍迪:只重拍了三天。通常我都要重拍好幾個星期甚至一個月,我就是以重拍著稱的,但這部電影只重拍了三天。

史提格:你怎麼會想到用這種方式拍電影?這種風格與電影的主題和故事本身之間存在著某種一致性,因為《丈夫、太太與情人》講述的是破裂的關係和破碎的人生,拍攝風格從某種程度上也……

伍迪:襯托了故事本身。沒錯,但這種風格也適用於不同的故事。《丈夫、太太與情人》看起來很適合這種風格,但如果把這種風格用在我其他的電影上,也會非常恰切。

史提格:比如你的哪些電影?

伍迪:《影與霧》也可以拍成這種風格,還有《愛麗絲》和其他幾部電影也可以這麼拍。你只需要關注台詞,因為觀眾在情感上跟隨的是電影的內容,包括角色,還有電影的實質。形式對於電影來說只是一個簡單的工具,風格上也許各不相同,但也不過是巴洛克建築112和哥特式建築113之間的差別。重要的是感染觀眾,激起觀眾的興趣,讓觀眾保持思考。以這種方式拍電影也可以達到相同的目的。

史提格:《丈夫、太太與情人》的劇本是不是為演員的即興發揮留下了許多空間?還是說演員們仍和往常一樣遵循你的劇本?

伍迪:有劇本,演員們基本上都是照著劇本來演的。

史提格:這部電影裡同樣也設置了傾聽人物內心獨白的部分,這是在劇本裡就設計好的吧?

伍迪:沒錯,這些人物過著各自的生活。攝影機就在那裡,當我需要他們說出自己的感受的時候,就會讓他們在鏡頭面前說。我覺得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不需要被常規的形式所限制。

史提格:在你心目中,那個鏡頭背後的採訪者是誰?

伍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是觀眾吧,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讓角色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感受。

史提格:這些角色的自白都是在劇本裡寫好的嗎?有沒有演員自己的發揮?

伍迪:沒有,都是劇本裡早已寫好的。演員也許會在某個地方加點什麼使對白更口語化,但僅此而已,都是寫好的台詞。

史提格:《丈夫、太太與情人》中談到的兩性關係比你以往的電影要激烈得多。這一點不僅體現在演員的表演上,朱迪·戴維斯和西德尼·波拉克飾演的人物之間的衝突和關係也是格外激烈。

伍迪:是的,更加激烈和反覆無常。

史提格:有一個非常戲劇性的場景是薩莉在她的歌劇情人家中與她丈夫打的那一次電話,既令人難堪、吃驚,同時又帶有密集的黑色幽默風格,朱迪·戴維斯詮釋得相當出色。

伍迪:是的,我瞭解那種處境,因為我自己也經歷過……一邊打電話一邊為心事所擾。朱迪·戴維斯可能是當今最出色的電影演員。

史提格:飾演她情人的是連姆·尼森,當時他對我來說還是一張新鮮面孔。

伍迪:他是一名愛爾蘭演員,出演過不少電影,和黛安·基頓一起演過《好母親》。他身上有一種兼具睿智與男子氣概的氣質,不僅演技出色,還非常「真實」。他身上沒有任何虛假的東西,他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句話都非常真實。

史提格:你怎麼會想到讓西德尼·波拉克飾演丈夫的角色?

伍迪:我試圖想找出適合這個角色的男演員,而且看上去必須是那個年紀,然後茱莉葉·泰勒和我同時想到了他。他來見我的時候非常友好,當時我心想,上帝啊,但願他能理解這個角色,否則如果到時候不能請他出演就會很尷尬了。但他第一次念台詞的時候就非常自然,他是個很棒的演員!

史提格:我看過不少你自導自演的電影,但唯獨在看這部電影時清楚意識到你作為導演—演員的雙重身份,也許是鏡頭背後的那個「採訪者」提醒了我吧。你能說說你是如何給你自己導戲的嗎?有沒有遇到過問題?

伍迪:從來沒有。這麼說是不準確的,因為我從不給自己導戲。劇本是我寫的,所以我很清楚應該怎樣詮釋我的角色,所以從來不用給自己導戲。

史提格:也就是說你很清楚地知道什麼時候需要重拍以及什麼樣的表演恰如其分?

伍迪:沒錯,就是一種感覺。如果感覺對了,那麼多半就對了,我很少搞錯。感覺到不對勁總比事後才反應過來要好。這種情況確實會發生。

史提格:有一場你與朱麗葉特·劉易斯飾演的年輕女孩萊恩之間的對手戲,你們在中央公園討論著俄國作家。你談到了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然後你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動地比作「一道大餐,外加維生素片和一大盤麥芽糊」。你的電影經常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的某些作品也的確具有某種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風格,以及他小說的質感,比如《丈夫、太太與情人》《曼哈頓》《漢娜姐妹》,還有《罪與錯》,這些電影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聯繫。

伍迪:我認為在你提到的這些電影當中,《曼哈頓》屬於比較特殊的類型,因為它更浪漫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屬於懷舊風格的浪漫主義作品。而《罪與錯》和《漢娜姐妹》,還有這部《丈夫、太太與情人》更黑暗,絕對更黑暗。這種小說化的形式給了我不少靈感,我喜歡以小說的形式在銀幕上呈現我的作品。我經常感到自己是通過電影在寫作,我偏愛這種小說化的方式,儘管我的有些電影並不是這種拍攝方式,比如《愛麗絲》,但我總會回到小說上面來。我喜歡真實的人、真實的處境和不斷展開的人生。你可以像拍電影那樣寫小說,反之亦可。這兩個媒介非常相近,而舞台劇則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史提格:當你在創作《丈夫、太太與情人》《罪與錯》或是《漢娜姐妹》的劇本時,會不會先確定人物的大致形象,或是從情感線索入手發展劇情?

伍迪:對我來說這都依靠直覺。我會先好好想一想,確定一個大致的情節走向,確保自己不會寫了十頁之後就靈感枯竭。當我意識到已經有了足夠的發展空間之後,就可以著手寫草稿了。然後我一邊寫,一邊設想故事如何發展,不斷補充。等到草稿寫完,我會做一些調整和完善,然後發給我的製片人看,讓他估計預算,然後推動整個項目。

史提格:你和朱麗葉特·劉易斯飾演的萊恩在出租車裡的那場對手戲中,萊恩對加布的小說發表了她的看法。她突然一改之前的崇拜之情,對他的作品頗有微詞。這是不是已經成為評論家、鑒賞家甚至朋友之間習以為常的狀態,總是從互相敷衍和奉承開始,逐漸轉向真實看法?

伍迪:沒錯,人們的看法會改變,也不會一直對你坦白他們的感受。我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某個曾經欣賞我某一部電影的人遇到不那麼喜歡我的人,便也跟著動搖了。

史提格:在出租車裡的那場戲中,跳切114的鏡頭始終對著朱麗葉特·劉易斯,而不像通常那樣拍攝對話中的另一個人——也就是你。那些鏡頭被剪掉了嗎?

伍迪:是的,剪了一些。這場戲是整部電影最難拍的部分。我們同時出現在鏡頭裡的時候,透視鏡頭讓我們看上去很醜,從側面拍要好一些,但我的鼻子被拍得很難看115。所以我試著分開拍攝,但還是不行,然後我想,既然她看上去還是很漂亮,為什麼不乾脆只拍她呢?觀眾還是可以聽到我的聲音,所以……現在這樣的確看起來更有趣。

史提格:我也認為這樣更有趣。我們好像處在你的位置上,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臨場感。

伍迪:朱麗葉特·劉易斯是一個很棒的演員。

史提格:你願意再度與她合作嗎?就像你之前提到與黛安·基頓、黛安·韋斯特和朱迪·戴維斯的合作那樣?

伍迪:當然願意,她非常出色。

史提格:跳切的鏡頭貫穿了整部電影,幾乎到了角色剛露臉就迅速切至下一個場景的程度。比如在《丈夫、太太與情人》的開頭,我們看到米亞·法羅坐在公寓內的畫面,整個場景只持續了幾秒鐘,馬上就切到對話的場景,而她稍稍挪了一下位置。這是為了營造某種統一的節奏感嗎?

伍迪:沒錯,這是為了使場景看上去更加不安。我們之前討論過,這種不和諧感就像斯特拉文斯基和勃拉姆斯的差異。我之所以想營造這種不和諧感,是因為人物內心也是矛盾衝突的,我希望讓觀眾感覺到同樣的焦慮和神經質。

史提格:要是沒有戈達爾和他的的早期作品在前,你覺得還有沒有可能存在這種獨特的剪輯風格?

伍迪:戈達爾發明了太多美妙的電影語言,所以很難說到底是我個人的突發奇想,還是得益於像他這樣的大師無形之中對電影語言所做的貢獻。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你做了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真正的源頭卻是那些影響你的電影和文學。我只是在說明我自己的情況,有時我的想法具有獨創性,而另一些時候則要歸功於電影大師流傳下來的東西。所以我也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但我非常欣賞戈達爾對電影做出的貢獻。

史提格:我也有這種感覺。戈達爾以他獨特的方式拍出了史無前例的電影,而這種拍電影的方式如今已經被大家認可。

伍迪:沒錯,他可能是第一個只關注內容、隨心所欲地拍電影的導演,所以我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先驅。

史提格:事實上當我看《丈夫、太太與情人》的時候,我想到了伯格曼的《傀儡生涯》,兩部電影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種窺探人物內心的風格,以及對觀眾的衝擊力。《傀儡生涯》是我最喜愛的德語電影之一,那也是一部探索人物內心世界的電影。

伍迪:沒錯,那是一部非常有趣的電影。我已經很久沒看了,剛上映的時候我看過,當時這部電影的排片很少,在商業上非常失敗,但我一定會再看一遍這部傑作。

史提格:《丈夫、太太與情人》中所揭示的婚姻困境也是如今許多人面對的問題,現實中肯定有不少人與片中的朱迪和加布、薩莉和傑克有類似的經歷。

伍迪:沒錯,這是共同的問題,我身邊也經常有類似的情況。

史提格:《漢娜姐妹》與《丈夫、太太與情人》之間還有個有趣的巧合,就是黛安·韋斯特和凱麗·費雪同時愛上了薩姆·沃特森飾演的建築師,而米亞·法羅和朱迪·戴維斯也同時愛上了連姆·尼森飾演的編輯。

伍迪:沒錯,這並不稀奇。有時人們喜歡一個異性,但偏偏還要給那個人介紹對象,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史提格:也許是為了試探,比如《丈夫、太太與情人》中的朱迪讓她的好友薩莉去試探邁克爾,看他究竟是不是自己幻想中的那個人。

伍迪:也有可能是希望他做自己的情人,但卻沒有膽量,所以決定退一步,介紹給自己的好友。

史提格:你認為加布和朱迪瞞著對方所做的那些事是婚姻中常見的情況嗎?比如他們都不給對方看自己的作品,她不給他看自己寫的詩,而他把自己的小說給另一個女人看。

伍迪:我認為這種情況的確會發生。人們不希望與最親密的人分享自己最隱秘的,或是內疚羞恥的那個部分,但這種情況往往會演變成感情中的障礙。

史提格:為什麼你把加布小說中的某些內容以畫面的形式呈現了出來,而不是僅僅讓他讀出來?

伍迪:我希望讓觀眾清楚地看到他在兩性關係中所站的立場和角度。畫面的形式要比僅僅念出來效果更好,對觀眾來說也更有趣。這就像某種間奏,暗示加布對待兩性關係的態度。

史提格:在《丈夫、太太與情人》的剪輯工作開始之前,你有沒有事先和剪輯師蘇珊·莫爾斯探討過這種全新的剪輯方式?

伍迪:有,我在劇本裡提到了這一點。我描述了這種隨意的、不顧形式的剪輯方式。

史提格:她喜歡這種反傳統的剪輯方式嗎?

伍迪:她很喜歡,我們剪得非常愉快。無論從人力還是技術的角度,每個人都覺得這種方式更有意思。演員們也很享受這種方式,他們不需要限制自己,也不需要考慮走位,完全隨心所欲。對每個人來說都很輕鬆。

112 巴洛克建築:17世紀風行於歐洲的一種建築風格,特點是外形自由,追求動態,喜好富麗的裝飾和雕刻。

113 哥特式建築:一種興盛於中世紀高峰與末期的建築風格,主要特色是尖塔高聳、尖形拱門、大窗戶等。

114 跳切:在已拍攝的一個鏡頭中,稍微剪去後面的情節,造成不連貫或加速的效果,目的是用畫面或聲音突如其來的變化刺激觀眾。

115 由於鏡頭本身的透視效果造成影像失真,所以畫面會不好看。

《我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