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裡:我收回那些關於生活從來不模仿藝術的話。
——《曼哈頓謀殺疑案》
史提格:《曼哈頓謀殺疑案》是一個關於謀殺的故事……
伍迪:沒錯,對我來說是一次有趣的嘗試。我一直以來都想拍這種題材,事實上《安妮·霍爾》原本就是一個謀殺故事,但劇本經過多次修改以後,謀殺的部分被刪掉了。我非常喜歡懸疑故事的形式,但這部電影是我第一次嘗試講一個完整的謀殺故事。
史提格:《曼哈頓謀殺疑案》在情節和懸疑設置上是不是接近於你最初創作《安妮·霍爾》時的那些想法?
伍迪:是的。雖然這是一部失敗的電影,但對我來說非常有趣,就好像我給自己頒發了一座小獎盃。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畢竟我已經拍了二十幾部電影,所以這一回我想花一年時間做點有新鮮感的事,就像一道甜點,而非饕餮大餐。我很高興我這麼做了,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愉快的經歷。
史提格:《曼哈頓謀殺疑案》是不是對懸疑電影的某種戲仿?
伍迪:不,我只是想拍一個謀殺案。劇本是我和馬歇爾·布瑞克曼一起合寫的,之所以加入一些喜劇的元素,是因為我不希望拍成一部嚴肅的謀殺電影,它應該是輕鬆愉快的。
史提格:你對文學和電影中的謀殺故事感興趣嗎?
伍迪:我認為有兩種類型的謀殺故事。一種是謀殺作為某個深刻故事的線索或隱喻,比如《麥克白》和《罪與罰》中的謀殺都是為了引出更深刻的哲學主題。另一種是純粹的謀殺,可以是嚴肅的,也可以是喜劇性的,但並不指向任何宏大深刻的主題。當然,人人都喜歡第一種類型的謀殺故事,因為在那些偉大的作品中,作者通過描寫謀殺表達了自己對世界和生命的看法。《罪與錯》就比較接近這種類型——儘管顯然遠遠不及那些偉大的作品——謀殺案的設置是為了引出對道德問題的探討。但《曼哈頓謀殺疑案》不屬於這種類型,這是一部純粹消遣性質的電影,是淺層次的。我並不是說純粹消遣不好,它的存在有它的理由,比如巴蘭欽116的《胡桃夾子》儘管是一部喜劇,卻依然是一部美妙的作品,在同類作品中擁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和價值,但我不想對我的電影抱有這種幻想。有很多人在看了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電影後進行了諸多深刻的解讀,我並不認同,我不認為希區柯克本人追求那些宏大的東西,他的電影也並不是意味深長的,它們無疑是討人喜歡的,但絕不是意味深長的。這也是我希望這部電影達到的效果,僅僅只是一次輕鬆的消遣。
史提格:你讀偵探小說嗎?
伍迪:真正優秀的偵探小說幾乎沒有。在我讀過的謀殺故事中,唯一出色的是艾拉·萊文117的《死前一吻》,這個故事被兩次拍成電影,電影不怎麼樣,但是故事本身很棒。除此以外我真沒讀到過令我欣賞的謀殺故事。《雙重賠償》118是部很棒的電影,一部了不起的美國經典。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對一則新聞報道的深入刻畫也令人讚歎,所以說儘管我很喜歡偵探和謀殺電影,但真正的好作品實在很少。《馬耳他之鷹》119很不錯,《雙重賠償》是無人能及的。科斯塔·加華斯的《臥車上的謀殺案》我也很喜歡,當然還有一些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電影。
史提格:我們在《曼哈頓謀殺疑案》開拍之前見面的時候,你找了兩部電影在你的放映室看,分別是《唐人街》120和《大內幕》121。這是在為拍攝尋找靈感嗎,還是僅僅出於興趣?
伍迪:這兩部電影我以前都看過,但那天並沒看《大內幕》,因為工作人員沒找到這部電影。我看了《唐人街》,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劇本精湛,羅曼·波蘭斯基是個了不起的導演,傑克·尼科爾森是個天才演員。
史提格:你從來沒有喜歡過那些經典的偵探作家嗎,比如雷蒙德·錢德勒、達希爾·哈米特,還有詹姆斯·M·凱恩?
伍迪:沒錯,他們都是很棒的作家,但我不太欣賞他們的作品。我想不出那批作家裡有哪一個是我愛讀的。但就像我說過的,我對《瘦子》122這類電影情有獨鍾,我並不認為那是一部傑作,但我偏愛這種消遣之作。鮑勃·霍普和朗達·弗萊明、羅蘭德·楊一起主演的《偉大的情人》是一部通俗喜劇,也講了一個謀殺故事,那部電影也很棒,我對這類電影尤其偏愛。
史提格:黛安·基頓在《曼哈頓謀殺疑案》中飾演了女主角,與她再度合作的感覺如何?
伍迪:黛安屬於那批最偉大的喜劇演員,我認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喜劇女伶是黛安·基頓和朱迪·霍利德。與黛安合作非常愉快,她也是我的好朋友,她能激發出每一個人的閃光點,因為她的性格中有某種讓整個團隊煥然一新的東西,她就是一個如此開朗的人。
史提格:相比黛安·基頓在你其他電影中的角色,她在《曼哈頓謀殺疑案》中飾演的女主角是不是給了她更大的發揮喜劇才能的空間?
伍迪:其實這個角色剛開始是為米亞寫的,所以我更多的是以米亞為原型來設計人物的。米亞喜歡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但她不是黛安·基頓這樣的喜劇演員。黛安的表演比劇本更有喜感。
史提格:你有沒有修改過女主角的設定,讓它更適合黛安的性格?
伍迪:沒有改過。如果是以往的劇本我的確會為黛安做一些修改,但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謀殺故事,情節都是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地設計好的,所以很難做大的改動。
史提格:我在片場旁觀過你的拍攝工作,令我驚訝的是整個拍攝氛圍異常輕鬆。考慮到1992年8月至1993年1月123這段時間在你私生活中發生的軒然大波,要把工作和私生活分開是不是很難?
伍迪:我們進行談話的這段時間,那場風波的影響一直都沒有停止過,但對我來說工作和私生活是完全分開的。在那段時期保持工作狀態對我來說很重要,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是一種非常有益的做法,而且我本身也非常自律。
史提格:有一場戲是黛安·基頓被綁架到劇院的後台,你救了她之後說:「我收回那些關於生活從來不模仿藝術的話。」這句話可以視為一句關鍵台詞吧?
伍迪:沒錯。在之前的情節中黛安飾演的角色說她認為生活模仿藝術,當時我對她說很遺憾生活只模仿生活,而不模仿藝術。這是他們倆一直爭論的問題,但電影的結尾證明了生活的確模仿藝術。
史提格:這句話讓我想到《丈夫、太太與情人》中那個叫萊恩的女孩說的一句台詞:「生活不模仿藝術,生活模仿的是低俗電視節目。」
伍迪:是的,那句話也沒錯。
史提格:你身邊的工作人員這些年來幾乎沒有換過。比如從《安妮·霍爾》開始就與你合作的場記員凱·查賓,以及其他至少和你合作了十年至十五年的核心人員,比如美術指導桑托·羅奎斯托,剪輯師蘇珊·莫爾斯,製片人羅伯特·格林赫特和托馬斯·萊利,還有服裝設計師傑弗裡·科蘭德。能談談你們是如何開始合作的,以及為何能夠保持長期默契的合作關係嗎?
伍迪:和所有人一樣,擁有一個穩定的團隊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如果每拍一部電影都要換新的工作人員,那麼工作量就會翻倍。與他們合作都是出於巧合,錄音師吉米·薩巴特從《香蕉》開始就與我合作了,凱·查賓是《安妮·霍爾》時加入進來的,傑弗裡·科蘭德最初是作為桑托·羅奎斯托的助理加入的,於是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當你擁有一個很棒的團隊,每個工作人員都很出色,那麼下一部電影當然還是繼續與他們合作。我和蘇珊·莫爾斯從《曼哈頓》就開始合作,至今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理由中止這種合作。一些工作人員已經和我建立了非常友好的關係,我很欣賞他們,不然我們也無法合作。但總的來說就是工作上的關係,這些年來有人生子、有人去世、有人結婚離婚,我們共同拍電影的歲月見證了太多人的人生,真是不可思議。
史提格:我想這些年來在工作團隊之間已經建立起某種類似親人的關係了吧。
伍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如此。拍電影的時候大家一起度過了那麼多緊張的、親密的時光,這不僅僅是因為拍攝的好幾個月從早到晚都能看到對方,這和你天天在辦公室見到同事是不一樣的,我們共處的每一秒都驚心動魄。
史提格:你的導演身份有點類似於經理的職位,但從精神層面來說的話,你是否會覺得自己在整個團隊中的角色也有點像一位父親?如果是的話,要當好這位「父親」是不是很難?
伍迪:我覺得這是一個矛盾的身份。一方面我的身份類似於父親,另一方面他們又把我看作除非有人幫忙不然連鞋帶都不會系的人。這兩方面都沒錯,有一回我父親病了,他在佛羅里達,我坐飛機去那兒陪我的父母,當我回來的時候,工作人員對我獨自坐飛機這件事震驚極了。他們問我:「你的意思是你單獨一個人到了機場?」我說:「是的,我飛來飛去都是一個人。」但他們不相信,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太不可思議了,他們都把我看作「天才白癡」,只會拍電影,除此以外一竅不通。
史提格:有人說職業電影導演是世界上最難的工作之一,因為導演要在一天之內決定太多的事情。一般人每天平均只能做五到六個決定,而導演要做無數的決定。
伍迪:這是毫無疑問的。特呂弗的《日以作夜》也呈現了這一特點,每個人都有問題要問你,演員、美術指導、服裝師、攝影師等等,需要做的決定無窮無盡。
史提格:拍電影的過程會讓你感到筋疲力盡嗎?
伍迪:不會。就是這麼一回事。你不能想:「上帝啊,決定,決定!」拍電影就是如此,你不能那樣想問題。
史提格:等到拍攝工作順利結束、剪輯工作也順利進行的時候,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會感到依依不捨,因為即將離開片場,與團隊裡的工作人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伍迪:分別時的確會有一些感觸,畢竟大家朝夕相處地合作了幾個月,而拍攝結束之後(伍迪打了一記響指)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彼此。
史提格:但你知道拍新片的時候還是能見到其中的大部分人。
伍迪:沒錯。
史提格:卡洛·迪·帕爾馬在紐約待了多長時間?你一寫完新劇本他就馬上飛來紐約和你討論嗎?
伍迪:他可能在忙很多事情,有時候他去度假,每隔幾年他也會拍別的電影。
史提格:上次你告訴我說,你會在星期二開寫新的劇本,現在進展如何?你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嗎,就像辦公時間那樣?
伍迪:有。我通常起得很早,然後坐在這兒吃早餐,吃完就開始工作。我偶爾會和其他人合作,但通常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後房或是這兒(伍迪的客廳)構思著電影,走來走去、走進走出地想,繞著房子走,或者上樓洗個澡之後回來繼續想。想到額頭開始出汗,最終會想出一些東西。大多數人之所以做不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想像和虛構的過程,所以他們以為我的每一部電影都是我的自傳。很多人就是無法理解這一點。我這麼說並不帶有批判的意味,只是他們真的無法理解。他們總是以為我的故事和想法都基於現實,於是我不得不解釋說《安妮·霍爾》不是真的,《曼哈頓》和《丈夫、太太與情人》也不是真的。我創作《丈夫、太太與情人》完全憑借想像,我的劇本早在你從報紙上讀到任何消息之前就已經寫完了,與那毫無關係。寫完之後我把劇本給米亞看,問她:「你想演哪個角色?朱迪還是薩莉?」她說:「不知道,我得考慮一下。」最後她挑了一個演,但她也完全可能選另一個角色,我經常讓她挑選角色。劇本裡絲毫沒有自傳的成分,我根本不知道西德尼·波拉克和朱迪·戴維斯飾演的角色對應著誰,他們都是我杜撰的人物,我也不認識朱麗葉特·劉易斯這樣的年輕女孩。我當然認識年輕女孩,但和角色本身是兩碼事,事實上我都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她這樣的人,這個角色我構思了很久,現實中可能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人,完全是我想像出來的。我和米亞的私人關係也與此無關,毫無雷同之處。這些都是我在房間裡或陽台上虛構出來的。人們以為《安妮·霍爾》和《曼哈頓》都具有自傳性質,但事實上這兩個劇本都是我和馬歇爾·布瑞克曼共同創作的,很大程度上也包含他的想法,那些部分又算誰的自傳呢,他的還是我的?這種想法太愚蠢了。
史提格:當你創作一部新劇本的時候,每天有沒有固定的寫作時間,就像在辦公室上班一樣?
伍迪:有,我每天都工作,即使是沒在想工作的時候,潛意識也在不停地潤色加工。但有時我也會對自己說:「好吧,我累壞了,我得暫時放下工作。」於是我就上樓吹會兒單簧管之類的,但即使是在吹單簧管或是看電影的時候,即使是我以為大腦不在工作的時候,潛意識仍然在工作。
史提格:晚上你也會寫作嗎?還是只在固定的「寫作時間」裡寫作?
伍迪:很簡單,如果我起床之後就提筆寫作,這是值得慶祝的,因為這意味著準備工作已經結束。當我真正用到紙和筆的時候,其實已經是最後一步了,因為所有折磨人的構思工作在落筆之前已經完成了,所以寫作是純粹的歡樂。我寫得很快,能寫多快就寫多快,因為一切都已經想好了。偶爾我也會被一些別的事情耽誤,但這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我能在任何地點、任何場合寫作,賓館房間、人行道的座椅,有一些場景甚至是在信封的背面寫出來的。我不像傳說中的作家那樣需要高級的白紙和鋒利的鉛筆,我不在乎那些。我速記一些,其餘的用打字機打一些,再在洗衣賬單背面寫一些。任何紙張都可能成為我的劇本。我寫作時非常快樂,寫作對我來說是一項愉悅的智力活動,但構思的過程是痛苦和艱難的。
史提格:每一次開始新的項目都會經歷這種痛苦的過程嗎?
伍迪:基本上是的。偶爾也會有某個想法讓我無計可施,那樣的話我會把它擱置一段時間,也許過兩年會重新考慮這個想法,最後拍出一部完全不同的電影。思考的過程的確佔據了很長的時間,但大多數情況下不會那麼久。
史提格:一般來說是多久,兩個多星期?
伍迪:沒錯,下一個劇本我會和一個作家合作。頭兩個星期我們會進行所謂的「自由無限制對談」,天南海北、不著邊際地聊,比如要不要拍一部關於食人族的電影?關於飛機的電影?完全沒有限制,黑白片或是默片,南轅北轍地聊。之後會有一些特別有意思的想法浮出水面,讓你繞不過,逐漸從中找到感覺,然後從這些想法入手。
史提格:這一次與你合寫劇本的是不是你從未合作過的新作者?
伍迪:他叫道格·麥格拉思,是一名作家。我看過一些他的作品,非常有意思,還讀過他的一些散文。我見過他本人,他是天生的表演者,聊天時妙語連珠。我覺得既然我已經獨自寫了那麼多劇本,換一種新的合作方式應該會很有意思。如果他告訴我「聽著,我得去歐洲辦點事,沒法和你合作了」,那麼我就自己幹,但我相信我們的合作可以擦出不同的火花。我和從小一起長大的米基·羅斯合作過,他是我上學時的好朋友,相識了一輩子,但他現在住在加利福尼亞,我們不常見面,只是通電話。《傻瓜入獄記》和《香蕉》都是我們一起合作的。我和住在公園對面的馬歇爾·布瑞克曼也合作過,他就住在那棟有兩個高塔的樓裡(伍迪用手指了指窗外),我在俱樂部演出的時候,也就是二十幾歲時就認識他了。現在我也很願意與他合作,他是個很棒的作家,非常風趣,我們度過了愉快的時光,合作也很順利。我們一起散步,吃飯,聊天。而現在我認識了這個有意思的新朋友,他剛剛為迪士尼改編了《佳人有約》,他很高興做這個改編,我倒認為翻拍這部電影不是個好主意,因為《絳帳海棠香》是美國有史以來最棒的舞台喜劇,朱迪·霍利德飾演的電影版本也非常出色。
史提格:我非常喜歡朱迪·霍利德,梅蘭尼·格裡菲斯124也是一名優秀的喜劇演員。
伍迪:沒錯,她很棒。但一些經典電影,比如《亂世佳人》《慾望號街車》還有《絳帳海棠香》中的原版演員都是不可複製的,即使你能奇跡般地找到比《絳帳海棠香》中的朱迪·霍利德和布羅德裡克·克勞福德更優秀的演員。這就好比就算你找到全世界最好的演員來飾演斯坦利·科瓦爾斯基125,還是無法複製馬龍·白蘭度的表演,因為他和那個波蘭人角色已經融為一體。安東尼·奎恩也飾演過那個角色,他也是一名偉大的演員,演技相當出色,但與白蘭度的詮釋仍然大相逕庭。你也永遠找不到費·雯麗這樣的斯嘉麗和克拉克·蓋博這樣的瑞德·巴特勒了126。你可以找比克拉克·蓋博更好的演員翻拍這部電影——我並不認為他是一名偉大的演員——但經典永遠無法複製。《絳帳海棠香》也屬於我認為不該翻拍的作品,我並不是說原版電影的導演完成得多麼出色,畢竟這只是一出銀幕上的舞台劇,但它的經典和偉大與此無關,朱迪·霍利德、布羅德裡克·克勞福德,還有威廉·霍爾登之間的種種火花和化學反應是難以再現的。
史提格:你說你有時用鉛筆寫作,有時用打字機寫作,難道你至今都沒有用電腦嗎?
伍迪:是的,我想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用。我仍在用十六歲時買的那台打字機工作,四十美元的德國產奧林匹亞手提款打字機,看上去的確是德國製造的樣子,像坦克一樣結實。買這台打字機的時候,我對銷售員說:「四十美元對我來說是一大筆錢,真的能用很久嗎?」他告訴我:「我向你保證,這台打字機的壽命比你我還要長得多。」的確被他說中了,十六歲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過去,我的每一個字都是用它打出來的,這是台非常棒的機器。我見過文字處理軟件,但我想我應該永遠用不上那玩意兒。
史提格:當你完成一個劇本後,是不是會過一段時間再去修改它?
伍迪:我會馬上修改。我一寫完劇本就用打字機打出來,否則就是一團亂麻。我會打出一個清晰的版本,然後用鉛筆從頭開始修改,這個過程只需要幾天時間,我修改得非常快。然後我重新整理,再打一遍。這就是我的工作流程,我從來不會浪費一分鐘去關心能賺多少錢之類的事。我一旦完成整個劇本(伍迪打了一記響指),「搞定!」就會把劇本給製片人羅伯特·格林赫特看,他讀過後可能會打電話告訴我:「這部電影得花兩千萬,但我們只有一千兩百到一千三百萬。」通常我會注意到預算,不會相差太多,有時他會告訴我:「我們得降低成本,挪掉一千萬,你覺得可行嗎?可不可以把十場雨景改成五場?」之後就是一些必需的妥協了。
史提格:你只在整理劇本的時候修改一遍嗎?
伍迪:是的,改完我就不再看劇本了。
史提格:除了製片人羅伯特·格林赫特,你會給其他人看劇本,徵求他們的意見嗎?
伍迪:(伍迪停頓了很長時間)不,過去我會給米亞、黛安·基頓或是其他出演這部電影的演員看,但現在我越來越自信了。剛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我經常辦試映會,躲在電影院裡觀察別人的反應,然後根據那些反應修改電影。但後來就很少試映了,可能最多只有兩次大型的試映,再後來我只在我的放映室裡試映,現在就是這麼做的。當我拍完一部電影,我會在放映室裡播放五到六次,邀請我的妹妹和一些朋友來看,看完我會問他們:「你們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有沒有不理解的地方或是我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後他們會告訴我是否喜歡這部電影,或是有幾場戲難以理解,我會參考這些意見。但總的來說在我試映的時候,電影的百分之九十九已經完成了。
史提格:作為一名導演,你的創作條件是獨一無二的。你擁有完全的創作自由,每年都有新作問世,除了預算以外沒有任何限制。你覺得預算會限制你的創作嗎?有沒有某個項目因為預算問題被擱置的?
伍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會受到影響。比如我一直想拍一部爵士電影,而且我相信我能拍出一部很好的爵士電影,但我的想法需要很高的預算,太費錢了,於是只能把它擱置一邊。這部爵士電影從早期新奧爾良開始,到芝加哥,再到紐約、巴黎,從服裝到經費都是一樁大項目。那會是一部很棒的電影,但沒有那麼多錢根本拍不了。
史提格:劇本已經寫好了嗎?
伍迪:還沒有寫。除非我能攢到這麼一大筆錢,否則我不會花時間寫這個劇本。也許有一天我能有機會籌到這筆錢,到那時我就會著手創作這部電影。
史提格:你認為電影創作的哪個部分最振奮人心?
伍迪:產生靈感的時候。一旦進入電影的製作過程,從選角到拍攝再到剪輯,這個過程對我而言只會越來越糟,一步步離最初的構想越來越遠。等到電影完成的時候,我看著它,總是感到失望和厭惡,我會想起一年前我坐在臥室裡第一次幻想它的樣子,一切都那麼完美,然而我卻一步步地毀了它,從寫作到選角,從拍攝到剪輯,以至於我再也不想看到它。最美妙的是最初構思的時候,你懷著宏大的理想和抱負,然而等到你剪輯的時候,你滿腦子只想著把它拼湊成一個勉強的產物。拍電影是一場巨大的掙扎,但我寧願為電影掙扎,為電影掙扎勝於為其他事物掙扎。
116 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1904—1983):美國舞蹈家、編導,《胡桃夾子》為其編排的芭蕾舞作品。
117 艾拉·萊文(Ira Levin,1929—2007):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劇作家,《死前一吻》為其出道作品。
118 《雙重賠償》(Double Indemnity):比利·懷爾德導演的黑色犯罪電影,根據詹姆斯·M·凱恩同名小說改編。
119 《馬耳他之鷹》(The Maltese Falcon):亨弗萊·鮑嘉主演,根據達希爾·哈米特的同名小說改編。
120 《唐人街》(Chinatown):羅曼·波蘭斯基導演的犯罪電影。
121 《大內幕》(The Big Heat):弗裡茨·朗導演的黑色犯罪電影。
122 《瘦子》(The Thin Man):范戴克導演的犯罪喜劇。
123 即前言中提到的與米亞·法羅分居的事件。
124 梅蘭尼·格裡菲斯在1993年翻拍自《絳帳海棠香》的《佳人有約》中飾演女主角。
125 斯坦利·科瓦爾斯基:電影《慾望號街車》中的男主角,該電影改編自著名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同名戲劇。
126 電影《亂世佳人》中費·雯麗飾演斯嘉麗,克拉克·蓋博飾演瑞德·巴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