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作家和鬥士,索爾仁尼琴在20世紀最後三十餘年留下了毋庸置疑的痕跡。「哎呀,利季婭·考爾涅耶夫娜,您要是見到這個人就好了!他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人。應該看到他本人,順便讀一下他寫的《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1]以上就是利季婭丘科夫斯卡婭記載的安娜·阿赫瑪托娃對作家的評價。但,作家在抗爭結束後還會像先前一樣嗎?
與赫魯曉夫或勃列日涅夫相比,索爾仁尼琴對同時代人的影響要大得多,而且將來肯定會有人這樣稱呼——索爾仁尼琴時代。作為鬥士的索爾仁尼琴給作為作家的索爾仁尼琴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兩者密不可分,就像西塞羅或赫爾岑那樣。正是這種戰鬥精神使他長時間以來一直顯得非常年輕,比阿赫瑪托娃對他讚不絕口的時候還要年輕。在《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出版後,阿赫瑪托娃對利季婭·丘科夫斯卡婭這樣說道:「我拿到第11期的《新世界》雜誌,我再去列寧格勒。我想親自見證一下新時代的到來。」[2]過了一個月,她又說:「要是突然不許發表索爾仁尼琴第二部作品呢?我對這部作品的喜愛勝過了第一部書。第一部小說以非凡的勇氣、與眾不同的內容征服你,當然也包括文學技巧;可《瑪特廖娜的家》,一看就是部偉大作家的創作,充滿了濃厚的人道主義,使我們重新萌發了對母語和俄羅斯的愛,正像勃洛克說過的那樣,用極度折磨人的愛去愛。」[3]
不言而喻,在漫長的一生中,對己對人都毫不妥協的索爾仁尼琴也遇到過不解,有時也包括周圍人的敵視。晚年的作家給大家留下的是一個眉頭緊鎖的老者形象,這一形象掩飾了那個曾經長著運動員身材、重返文學和政治領域的男子形象。人們完全有理由指責他,譬如,儘管他與一些朋友還有其尊重的論敵曾耐心地辯論過,但長時間的「使徒式生活」使得索爾仁尼琴的信念有時成了不容爭議的論斷或是殘酷無情的預言,而在《第一圈》中,他表現得就像是一名無法超越的對話大師(作品裡的對話,在托馬斯·曼的《魔山》以來的歐洲文學中就沒有出現過)。的確,故事的背景發生了變化,從高山療養院換成了「沙拉什卡」,一些科學家在兩個集中營調換的間歇被暫時幽禁在這裡。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賓就是塞塔姆布裡尼,索洛格金就是納夫塔,而涅爾仁就是那個年輕、不斷探索且天真幼稚的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化身。丘科夫斯卡婭在寫於1982年5月16日的日記中從另外一個方面指出:令人驚奇的是,「西歐主義者」薩哈羅夫「就性格而言……更像是俄羅斯的傻瓜伊萬」,而「斯拉夫主義者」索爾仁尼琴則「從頭到腳都是一個德國人……被奧勃洛摩夫們包圍的施托爾茨」。
「它(俄羅斯的良心)的出現始於懺悔」,在與阿赫瑪托娃談話過程中,利季婭·丘科夫斯卡婭經常引用赫爾岑說過的這句話。《古拉格群島》既是個人的懺悔,又是笑的自發表現(這種自然力摧毀了偉大的謊言);既是為受難者祈禱,也是控訴書。可以千百次地重複說,「不用寫出來,人們早就知道這一切」,但只有讀過《古拉格群島》,我們才目睹了這個烏托邦滋生的讓人生死不能的地獄般的生活。
如果說從某種意識形態意義來看《紅輪》是個「敗筆」,那麼在我看來,它不僅沒有減損作家的藝術貢獻,而且某種程度上還證實了作家成了一名勝利者。這部史詩巨著在很多方面都是創新,如許多觀點的相互交流、相互滲透,極富詩意的描寫夜晚或白天的插敘,人向上帝傾訴,人與非理性的自我之間的對話。《紅輪》蘊涵的語言財富幾乎還沒有人研究。這部史詩沒有寫完,這使《紅輪》顯得更完美。我們到底也不知道,俄羅斯(他的俄羅斯)究竟何時徹底喪失了理智,後來又發動了自相殘殺的國內戰爭,這場戰爭對於俄羅斯而言是致命的,俄羅斯再也沒有緩過勁來。索爾仁尼琴「神奇的出現」使阿赫瑪托娃感到備受鼓舞,那種情況再也不會出現了。俄羅斯、全世界、意識對抗,所有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或者是被賦予了另外的內涵。留給我們的只是兩部長篇巨著,以及索爾仁尼琴的神奇出現。
從某種意義上講,索爾仁尼琴的種種探索都是在缺失父愛的情況下進行的。父親只出現在其第二部「巨著」即《紅輪》中。而且也不是以父親的形象出現的,卻像一個他我,像兄長或者某種程度上像是兒子。索爾仁尼琴不瞭解自己的父親,同樣,俄羅斯似乎也陷入到了缺少父愛的自相殘殺的殘酷戰爭裡。作家只是通過桑尼亞·拉任尼琴這個形象,以母親給兒子講的十分有限的家庭傳說為基礎,塑造了父親這一人物。這樣就奇跡般地誕生了「父親-兄長-兒子」這一集合體。作家不僅重構了缺失了的父親的形象,而且還為他設計了未來,希冀用其文學創作來評判已然經歷過的,但還沒有被徹底弄清楚,仍舊混沌不明的俄羅斯歷史……
很多偉大作家和思想家都曾經對20世紀俄羅斯遭受的災難般的歷史做過獨到的評述。冷峻地看待歷史是《靜靜的頓河》的作者(無論他是誰)獨特的審美觀;冷徹骨髓則構成了瓦爾拉姆·沙拉莫夫《科雷馬故事》的藝術魅力,透過每一個簡短的敘事場景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可怕的「世界」;亞歷山大·季諾維耶夫的藝術世界裡充滿了不計其數的重複細節,刻意模仿那個佈滿意識形態謊言的千篇一律的現實生活;瓦西裡·格羅斯曼在上一個世界的廢墟上斷言人類必將逐步完善夢想;但最重要的而且也是最早的觀點屬於安娜·阿赫瑪托娃,它表現在《安魂曲》那些宗教般神秘的詩行裡:
……就讓他們 用黑色的呢絨把重重災難遮住。 請把燈盞也一起拿走。
索爾仁尼琴與阿赫瑪托娃的這個「長夜」進行著搏鬥,運用自己全部的文學才華,在歷史的黑暗中探尋著那個獲得新生的一天。「那永恆肅穆的一瞬,既發生在我們之前,也發生在我們之後」——在《1917年4月》裡,維拉望著流冰排的涅瓦河沉思道。但在《紅輪》成百上千個人物當中,能看到「這一瞬」的只是少數人,甚至就是作者,似乎也是很艱難地發現了它的存在……像濟娜一樣,他在開裂的冰面上從一個冰塊跳到了另一個冰塊上。對於這位無法適應失敗的鬥士而言,他的奔跑非常美。而且這種美好也會永恆。
[1] . . : 3 . .,1997. . 2. . 533.
[2] . . : 3 . .,1997. . 2. . 533. C. 550.
[3] . . : 3 . .,1997. . 2. . 533. C. 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