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藏軍出師計劃,經長時期之籌備,頗極周密。詎一經開拔,障礙橫生。尤以伕役逃亡一事,最為騷擾。軍行所至,四出拉夫,人民逃避一空。三營殿後,伕役逃亡尤多,行李沿途遺棄,雖出重資,不能雇一夫。紀律廢馳,非復從前節制之師矣。讀唐人應役出塞諸詩,蒼涼悲壯,非身歷其境者,不知其言之酸而詞之切也。
自成都四日而至雅州,風景與內地同,自是以後,氣象迎殊,山嶺陡峻,鳥道羊腸,險同劍閣,而荒過之。沿途居民寥寥。師行於七月,時方盛暑。身著單服,猶汗流不止。過雅州,則涼似深秋,均著裌衣。愈西愈冷,須著西藏毪子衣矣。過大相、飛越諸嶺,皆重峰疊嶂,高峻極天,俯視白雲,盤旋足下。大相嶺,相傳為諸葛武侯所開鑿,故名。經虎耳崖,陡壁懸崖,危坡一線,俯視河水如帶,清碧異常,波濤洶湧,駭目驚心。道寬不及三尺,壁如刀削。余所乘馬,購自成都,良驥也。至是遍身汗流,鞭策不進。蓋內地之馬,至此亦不堪矣。行六日軍至滬定橋,為入藏必經之道,即大渡河下流也。夾岸居民六、七百戶,河寬七十餘丈,下臨洪流,其深百丈,奔騰澎湃,聲震山谷。以指粗鐵鏈七根,凌空架設,上覆薄板,人行其上,鹹惴惴焉有戒心。又行二日至打箭爐。
登大相嶺,相傳不能交言,否則神降冰雹。予過大相嶺時,竭蹶至山頂,見清果親王摩崖題碑詩,上部為雪所掩,以馬撾撥之,有句曰:「奉旨撫西戎,冬登丞相嶺,古人名不朽,千載如此永。」蓋景仰先賢,亦自詡也。同輩回顧,予猶未至,大聲呼喚,有應聲而呼者,眾聲交作,天陡變,陰雲四起。雹落如拳粗,予急奔下山。後來者多為雹傷。蓋霧罩山頭,陰寒凝聚,一經熱氣衝動,雹即隨之降落,亦物理使然也。
打箭爐,為川藏交通樞紐地。相傳為諸葛武侯南征時,遣郭達於此設爐造箭,故名。其地三面皆山,終日陰雲濃霧,狂風怒號,氣候冷冽異常。山巔積雪,終年不化。三伏日,亦往往著棉衿焉。駐打箭爐數日,官兵內著皮襖,外著毯子大衣,猶不勝其寒矣。予嘗戲謂內地冬寒,寒由外入。病瘧發寒,寒由內出。塞外之寒,寒生肌膚。亦事實也。
一入爐城,即見異言異服之喇嘛,填街塞巷,聞是地有喇嘛寺十二所,喇嘛二千餘人。居民種族尤雜,有川人,滇人,陝人,土人,回人。又有英法各國傳教士甚多。土人迷信喇嘛教,家有三男必以二人為喇嘛,甚或全為喇嘛者。蓋喇嘛據有最大勢力,能支配一切,一為喇嘛,身價即等於內地之科第,故人人以得為喇嘛為榮也。
[校注四] 打箭爐三字,系藏語「打折多」之譯音。明初即有此譯稱。清乾隆時,始有人捏造武侯遣將軍郭達造箭於此之說。世多仍之,荒謬之甚矣。余另有辨。其地才高於海面二千六百米。較巴塘、雅江、甘孜、道孚等處為低。但以四圍雪山環抱,陰濕多風之故,反較巴塘、雅江、甘孜、道孚等處為寒。打箭爐號稱八大喇嘛寺。當時尚存七所:安雀寺、南摩寺,皆黃教;奪吉村寺、紅教,三寺最大;夷龔寺、撒迦寺、俄巴寺、杜渣寺,皆小寺,寺僧亦各只十餘人。撒迦教或紅教,舊曾有白教寺,在白土坎,後毀,改為關帝廟,今康師校址是也。康熙時,跑馬山有大白教寺,因作亂被毀,今為南摩寺分院,不在八大寺之列。茲云「十二寺」,蓋追憶,未確也。
康藏一帶,氣候酷寒,僅產稞麥,故僧俗皆以糌粑為食,佐以酥茶,富者間食肉脯,以麥粉制為麵食者甚少也。糌粑製法,以青稞炒熟磨為細粉,調和酥茶,以手搏食之。酥茶者,以紅茶熬至極濃,傾人長竹筒內,濾其滓,而伴以酥油及食鹽少許,用圈頭長棍上下攪之,使水乳交融,然後盛以銅壺,置火上煎煮。食糌粑時,率以此茶調之。且以之為日常飲料。藏民嗜此若命,每飲必盡十餘盞。余初聞此茶,覺腥臭刺鼻。同人相戲,盛為酒筵,約以各飲一盞,不能飲者罰如其數,予勉呷一口,即覺胸膈作逆,氣結而不能下,自認罰金,不敢再飲矣。
藏民男子皆衣寬袍大袖之衣,腰繫絲帶,頭戴呢帽,或裹絨巾,足著毪子長靴。女子衣長衫,毪裙,繫腰帶,頭戴八柱,項圍珠串。
喇嘛服飾,因階級而異。上焉者內著襯衣,外纏紅黃嗶嘰披單,帽作桃形,靴為紅呢制,手拿佛珠,口誦佛號。其下,則粗呢披單,交縛上體而已。藏民住宅皆為層樓,上中層住人,下層為豢養牲畜,屋頂扁平,或上覆泥土,室內及牆壁彩繪山水人物。若喇嘛寺,則樓高有至十層者,金碧輝煌,極為壯麗。
我軍由川出發時,適達賴由京返藏,途次,得其藏王廈札密報謂:「英兵已退,川軍大至,恐不利,宜制止之。」達賴既向清廷求援,又不便反覆,乃密令廈札發藏兵萬人扼要拒之。川邊大臣趙爾豐,知其謀,乃自率兵入營,由北道進剿德格叛匪,而令鍾穎所率川軍由北跟進,會師於昌都。
〔校注五〕按此所謂藏王廈札,謂噶倫也。當時誤稱噶倫為藏王者,似以其握政權故。達賴雖出亡在外,噶倫在藏者,仍每事請示於其行宮。聯豫雖主藏政,令教多格不行,故請派兵入藏鎮懾。達賴被放回藏,行至甘青境,聞川軍入藏消息,即令噶倫派兵抗阻。與此文所謂「求援」、「反覆」者不合。
又其時趙爾豐方在德格平降白仁青之亂,辦理改流,迄聞乍丫等處番民抗拒川兵,慮鍾軍新成,士未習戰,故令其改由北道隨邊軍前進,避免與藏軍衝突。
全軍集中打箭爐待命,約一周,鍾統領始至。又準備三日,即出發。由打箭爐出關,即屬川邊境。其入藏大道,至巴、裡塘,昌都,恩達、碩板多,丹達、拉裡、江達、至拉薩,為川藏大路,逐站人戶甚多,是為康藏南路驛傳大道。我部奉令改由北道出關,行一日,由折多塘北向,經長壩春、霍爾章谷、甘孜、曾科、崗拖,至昌都,或繞崗拖趨類烏齊,三十九族,至拉裡,為北路。道路荒僻,往往一二日無人煙。
藏地行軍,動需烏拉馱運。又須二三日一換,故無烏拉,即不能行一步。蓋彈藥糧襪,行李乘騎,每營須牛馬二千餘頭之多,悉取給於沿途藏人。長途行軍,決非內地伕役力所能任。即內地之馬,一入藏地,亦不堪用矣。趙爾豐以陸軍初入藏,情形不熟,恐淬遇戰,烏拉不繼,故令我軍走北路,為策安全也。
我軍由爐出發之日,適雨雪交作,寒風刺骨,軍隊與烏拉,恆混雜而行。此路名雖驛站,半為山徑,砂礫遍地,雪風瞇目,時登時降,軍行甚苦,沿途絕少居民,抵折多塘宿營,已七時矣。天黑路滑,部隊零落而至。士兵喧呼聲與牛馬嘶鳴聲,直至夜半始止。官兵鹹縮瑟戰慄,不勝其淒楚焉。
由折多塘經長壩春、道塢、霍爾章谷,至甘孜一帶,沿途均有村落。居民數十戶或數百戶不等。途中亦有小村落及喇嘛寺。此二十餘日中,天色晴霽,道路皆沿山腹或山溝行。甚平夷。猶憶第一日由爐出發,官兵飽受風雪之苦,僉以此去苦寒,必更有甚於此者,殊次日,天忽晴霽,沿途風清日暖,細草如茵,兩面高峰直矗,山巔積雪,橫如匹練。有時出岫白雲,與摩天積雪,共為一色,凝眸遠望,奇趣橫生,幾忘塞外行軍之苦。
余任督隊官,每日必於黎明前率通事藏人及各隊監營官,乘馬先行。一日,將抵長壩春時,天和春軟,周道如祗,一望平原無際,藏人揚鞭策馬,疾馳如飛,群馬奔逐,勒之不能止。余馬術未精,身重腿輕,左右顛簸,幾跌下,勉馳至宿營地,已汗流浹背,腿痛不能行矣。
〔校注六〕原書屢言長壩春,皆誤作長春壩。此追憶之誤也。長壩春,為康定縣上木雅鄉農村名。藏語呼農村曰宗。此雲長壩宗。漢語轉訛為長壩春也。自折多塘至道孚,沿途皆牧場,惟此與泰寧為農村。故皆為替換烏拉要地。此書未言泰寧者,清末北道烏拉,自折多塘至長壩春為一站,長壩春至上八美為一站,上八美至少烏石為一站,少烏石至道孚可卡為一站,其道不出泰寧。一九一八年以後,上下八美、少烏石三村差民逃盡,改由泰寧喇嘛寺支差。差路始繞由泰寧。
一日,行抵道塢,天尚早,因偕同人閒步近郊,有民舍十餘家散居疏林間,草美而細,風景如畫。林外一溝寬四五尺,碧水清淺,魚多而巨,往來游躍。余等正苦無餚,將取之食之。又疑此地居人甚多,豈無網罟,河魚之繁殖如是。詢之通事,始悉藏人死後,不用棺封。土掩其上者,延喇嘛諷經,寸磔其屍,以飼雕鳥,為天葬。其次以火焚之,為火葬。下焉者投屍水濱,任魚鰲食之,為水葬。故藏人無食魚者。余等聞之,乃止。
〔校注七〕藏俗,火葬為上,喇嘛乃得行之,天葬為次,一般平民用之。水葬最下,罪人及貧民用之。原書所記,微有差誤。
又藏俗,忌殺小生命。故雞、魚、野鳥之類,例不誅殺。喇嘛之教曰:凡生命皆不可殺,但藏地糧實缺乏,不能不屠牲畜以維持人之生命。故戒行僧侶,亦得食肉。惟不可親手屠殺及親見其死。屠殺之事,另以「卑賤之人」專司之。如屬業屠之人,在西藏社會中為最賤者,謂其死後必入地獄。所屠亦僅限於牛之一種。因殺一牛,可以維持多人生命,故其罪小;若屠殺小生命如雞、魚等,則犧牲多數生命,以維持少數生命,其罪更大,至於獵取野獸,捕撈魚類,則其人之賤且惡,更甚於屠。此乃藏人不漁不獵,魚鳥繁殖之原因。非因食死屍而惡之也。
霍爾章谷,居民百餘戶,已改土歸流,設理事官於此。漢人甚多。我軍出關後,沿途所見,皆赭面左衽之藏民。所食,則酥油糌粑奶醬。荒山野戶,又無蔬菜可購。竟日疲勞,不獲一飽。出發時,原擬多帶食品,因林修梅力言不可,致途次食不甘味,至以為苦。至是,始有物可市。共購豬一頭,魷魚數斤,切碎,豆豉炒之,分盛兩桶,載之以行。修梅猶嘖有煩言,余等亦不之顧。然以後每餐,修梅則較他人搶食為多,其饞酸真可鄙也。
〔校注八〕霍爾章谷,即今爐霍縣也,原霍爾章谷土司駐地。光緒初,川督鹿傳霖,討平瞻對之亂,倡議改流。時章谷土司故絕。遂以兵威收撫其地,置爐霍屯。其後清廷根據藏人請求,仍以瞻對歸藏,罷改流議。惟爐霍屯囚章谷土司已絕,竟設流官未廢。其地在北道開市,漢人市場此為最早,故有百物可購也。爐霍屯至一九一三年改縣。未曾經過設理事官階段。此雲設理事官者誤。
途次,見烏拉千百成群,尚未注意。至霍爾章谷換烏拉。先日傍晚,尚未齊。夜半,聞四野聲喧,視之,乃藏民送烏拉牛馬至矣。漫山遍野而來,不下數千。余方慮明晨掉換烏拉,馱裝捆載,不知費時幾許。迨次晨起視,則一人挾一駝,置牛背上,每駝重逾百斤,竟能舉重若輕,約一時許,而二千餘駝糧彈捆載已畢,身手敏捷,誠非漢人所及。因見體力強,不覺健羨無已。無怪唐代屢為邊患,郭馬名將,尚不敢言戰,而言和也。
〔校注九〕郭、馬指郭於儀和馬磷。當(唐)肅、代之際,安史之亂未平,吐蕃、回鶻屢次聯兵寇擾隴西諸郡,數犯京畿。關隴諸鎮,竭全力以備御之。雖屢獲捷書,而寇終不可制。不得已而出於和,訂立盟約。事具《唐書・吐蕃傳》。
每日宿營,牛馬擁擠坪中,藏民卸裝,更為迅速。駝牛二千餘頭,不及一小時即卸畢矣。藏民揚聲,駝牛四散,滿山滿谷,到處齕青。迨黃昏前後,藏民呼哨一聲,但見山頭群牛攢動,皆爭先恐後,戢戢歸來,勿煩驅策。藏民即就平地之樁,系長繩,排列為若干行。長繩中系無數短繩,拴於牛蹄。牛倚繩,或立或臥,秩然不亂。猶憶一日中夜起溲,彌望白雪,不見一牛,大異之。詢之衛兵,始知牛臥雪中,雪罩牛身,望之似無數雪堆,隱約坪中。非轉側雪落,不知其為牛也。
甘孜,曾科,麥削(宿),崗拖一帶,嶂巒橫亙,冰雪滿山。每從山腹過,山水瀉冰,寬恆至十數丈,人馬通過,須先鑿道敷土,方免傾踣。谷底溪流,亦凝結成冰,牛馬數千,踏冰過,冰破碎聲聞數里。時已暮秋,天氣日加寒冷,大雪紛降,朔風怒號,人馬牲畜,燦若銀裝。余有句云:「冰敲馬蹄鈴聲細,雪壓槍頭劍氣寒。」亦紀實也。
自麥削以西,河深流急,無舟楫,無津梁,故軍隊渡河,皆用皮船。船以野籐為干,以牛革為衣,其形橢圓,如半瓜;其行輕捷,似飛燕;凌波一葉,宛轉洪濤,浪起如登山邱,浪落如墮深谷。臨岸遙觀,若將傾覆焉。乃方沉於浪底,湧現於濤頭,儼如颶風時際,立黃鶴樓看輕舟衝浪,同一怵目驚心也。幸河幅不寬,波瀾甚小,舟子一人,擺雙漿,坐後梢,順水勢,乘浪隙,斜行疾駛,瞬息即登。皮船大者,載重四百斤,小者載二百餘斤。小船以一革製成,大船則用二革,其結縫處時時以酥油塗之,以防浸漏。軍隊渡河時,先渡輜重,再渡官兵。船小而少,每渡一河,須延數日。計余一營人,渡河已費三日之久。沿途河流甚多,故行軍稽延甚久也。惟藏地牛馬皆能泅水,每渡河時,先縱一牛過河,繫於彼岸,然後縱馬牛人水,不待驅策,皆攢望彼岸之牛而群集焉。
余渡崗拖河時,宿江干數日,見山中貝母雞數十成群,飛行地上。聞其味極佳,因約同人攜槍入山擊之,日必獲數頭。就江干去皮骨,取肉切為小塊,拌胡豆醬炒食之,味鮮美,遠非家禽所及也。
藏地行軍,不苦於行路難,而苦於起床太早。蓋自甘孜而後,沿途居民漸少,趙爾豐所定程途,又恆遠至百二十里以上,非竟日趲行,即無宿站。無宿站,即無藏官預備燃料,不能炊爨也,故起床不能不早。且行軍均自帶帳幕,到處架設,出發撤卸。藏地幾於無日無雪,一入夜半,雪滿帳幕,次晨早起,須先撤帳去雪以火烘之,方能駝載,最苦者,天猶未明,帳幕已撤,雪風削面,鵠立曠野中,以候烘帳幕,上駝牛,約須一小時半之久,手足僵凍,戰慄呻吟,其痛苦誠非語言所能形容也。行五十餘日,始至昌都。
〔校注十〕按通常行程,北道按站行,十七日可至昌都。只甘孜渡雅礱江,崗拖渡金沙江,兩次須以皮船,以各耽延三日計,亦僅二十三四日耳。再以爐霍、甘孜等處勾留一、二日估計,三十日必能到達。此雲五十餘日,或是因故稽延,或是誤記。
此行路線,系自甘孜大金寺進打火溝,至甑科(屬白玉縣,原書作曾科),經麥學(屬德格縣原作麥削)、八邦寺至崗拖河。未由雀兒山大道,緣趙爾豐尚在德格慮支差難也。崗拖至昌都,則循同普大路。此路自卡工以西、直至昌都皆無農地,需野宿三日。
原書無記載。緣自卡工以西,皆牧場,由納奪土司支差,一直送至昌都。故既無留滯,亦無風物勾留。達賴所調阻路藏軍,皆在南路。故鍾穎軍能直抵昌都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