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籌軍餉,不得不為貪官奏請入鄉賢祠
江忠源、吳文鎔先後兵敗而亡,給曾國藩刺激極大。江忠源與曾國藩相交十餘年,曾國藩賞識、推薦他。江忠源也不負期望,軍興以來,建楚勇,守城池,屢立軍功,兩三年間,便由署理知縣而升至巡撫,為湖南讀書人走立軍功而顯達之路,樹立了一個榜樣。江忠源為謝曾國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稟報曾國藩在衡州練勇的業績,並為他爭取了擴勇的合法地位。在之後的歲月裡,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官場上,江忠源都是曾國藩可以靠得住的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際,卻突然應了他當年「以節烈死」的預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被摧折,曾國藩心裡有種空蕩蕩的感覺。吳文鎔是曾國藩戊戌年會試座師,是一個於曾國藩有大恩的人。吳文鎔從貴州巡撫任上奉調為湖廣總督,途經長沙時,書報曾國藩來長會見。曾國藩因軍務方殷,不遑離開。吳文鎔到武昌後,多次請曾國藩派勇援助,並奏請朝廷下令調派。曾國藩因對湘勇出省作戰無把握,寧願冒著有負恩師與朝命之大不韙,都不肯派一兵一卒北上。他寫信給恩師,要他堅守武昌,等幾個月湘勇訓練好了後再出兵。但朝廷的嚴責、湖北文武的譏諷,使得吳文鎔不得不親到前線督兵。戰死前兩天,他還給曾國藩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是被逼著來到前線的,必死無疑,環顧皖贛鄂湘四省,唯一能與洪楊作戰的,只有衡州一支人馬,要曾國藩好自為之。吳文鎔的陣亡,使曾國藩負著一層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報圍攻武昌的太平軍分兵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韋俊統率,繼續攻打武昌城,一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禎與秋官又正丞相曾天養、春官又副丞相林紹璋、金一正將軍羅大綱等統率,名號征湘軍,挺進湖南,要打通天京至兩廣的道路。消息傳到長沙,駱秉章火速上奏朝廷。咸豐帝降旨,令曾國藩盡快從衡州發兵,堵住征湘軍南下,並進而北上救援武漢。
接到皇上的諭旨,曾國藩仍按兵不動。這有幾個原因。一是向廣東定購的洋炮還只到八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軍起程,要幾千伕役,這筆銀子尚無著落。這幾個月招募水師,開辦船廠,靠的是郭嵩燾募來的二十萬兩銀子。國庫空虛,朝廷所撥的銀子遠不夠用。湖南藩庫只原來那一千號人的餉銀,一兩銀子也未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銀子,哪來的先行糧草?甚至連勇丁們近來訓練的勁頭也大大降低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曾國藩不能對任何人講的:有意緩點出兵,隔岸觀火,看看駱秉章和鮑起豹在長毛面前丟城失地的狼狽相,到那時自己再來收拾殘局,揚眉吐氣,豈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會來的,曾國藩並不著急。但銀子缺乏,卻最使他頭痛。向衡州城裡幾家大紳士、大商號發出的捐餉書,已經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無半點消息。曾國藩為此事十分心焦。
「大人,捐餉一事有了點進展。」彭玉麟走進趙家祠堂,面有喜色地對曾國藩說。
「啊?快坐下來談談。」就像久旱時聽到一聲雷響,曾國藩眼裡射出興奮的光芒。
「昨天下午,楊健的孫子楊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楊江為戶部候補員外郎,兩個月前喪母回衡州,其祖父楊健以湖北巡撫致仕。楊家是衡州城裡紳士中的首富。曾國藩對楊江相邀甚感興趣,忙問:「足下跟楊江熟?」
「十多年前,卑職和他在東洲書院同窗,彼此相處得還好。當即我便過河到了江東岸楊府。楊江說,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對大人在衡州訓練勤王之師十分欽佩,願意盡力襄助。這幾天,衡州城裡也有幾戶紳商與他計議捐餉之事。」
「楊員外郎急公好義,真是國家忠臣。」剛才還只是聽到遠處的雷聲,現在真的要下雨了,曾國藩很高興。
「楊家是衡州城裡最有影響的士紳。只要楊家帶頭,幾萬餉銀就不難得到。不過,楊江說他捐銀可以,但有一點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麼要求?」曾國藩的目光變得犀利起來。彭玉麟微微一怔。
「楊江說,請大人代他上奏皇上,准許為其祖父在原籍建鄉賢祠。」
曾國藩摸著胸前的濃須,沉吟起來。他對楊健的情況是清楚的。楊健是衡陽人,嘉慶年間進士,授戶部主事,累官郎中戶部主事,外任府、道、運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撫,道光二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歐陽光奏請入祀鄉賢祠。道光帝因楊健在湖北巡撫任上貪污受賄,官聲惡劣而嚴斥不允。曾國藩時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也譏嘲歐陽光的孟浪。現在卻要自己出面,為貪官楊健申請。歐陽光覆轍在前,豈不要重蹈嗎?不過,時過境遷,道光帝已換成了咸豐帝,且眼下軍情緊急,餉銀難得,皇上或許可以體諒。
「楊健入祀鄉賢祠一事,有奏駁在案。足下知道嗎?」曾國藩問彭玉麟。
「這件事,我從前也聽說過。楊中丞為官的確欠清廉,但他已過世八九年了。作古的人,也不忍心多指責。也搭幫他在生前聚斂一批銀子,倘若是個擔月袖風的人,他的孫子再有心,也是空的。」
曾國藩淡淡一笑,沒有作聲。彭玉麟繼續說:「我們目前急需銀子,只要他肯拿出來就好。大人不妨為他寫份奏折,准不準是皇上的事。實在皇上不允,楊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應捐多少?」
「他說捐兩萬兩。」
「楊家儲藏的銀子,少說也有二十萬兩。捐兩萬兩,也太小氣了。」
「楊江說,待大人奏報朝廷,皇上允許後,他再捐五萬兩。」
狡獪!曾國藩在心裡罵了一句。
「楊江捐兩萬是少了點,不過,他一帶頭,其他紳商都會捐一些,湊起來,大概也不會少於七八萬兩。只是他們都希望朝廷能給他們以獎敘。」
「那是自然的。我會向朝廷奏明,為他們邀賞。」
「看來大人同意替楊江上奏了。」
曾國藩點點頭說:「一張紙換來七八萬兩銀子,儘管要擔些風險,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會有多大風險,大不了就是當年歐陽光那樣,斥責一通罷了。況且大人今天之舉,純為國家而作的權變,中間苦心,皇上一定會體諒的。」
曾國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著鬍鬚,不再作聲,他在思考這份奏折應該如何措辭方為妥當。
二、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
楊江一帶頭,其他紳商都跟著捐了些,幾天之內,居然募到了九萬兩銀子。各種規格的大炮近日內陸續運來一百座,曾國藩將銀子撥到各營,命令做好起程準備。
看著水陸各營人馬這些日子以來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曾國藩心裡又興奮又激動。已是午夜時分,蒸水和湘水交匯之處的石鼓嘴下,臨時搭起的修造廠裡,仍然燈光明亮,爐火熊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聲聲傳進趙家祠堂。曾國藩站在頂樓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見了從鐵砧上飛濺的火星,看見了圍觀湘勇紅通通的笑臉,一時心潮起伏難平。
曾國藩生性穩重,不是那種情感易起易落的輕薄人。自從跟著唐鑒研習程朱理學後,更是自覺要求為人處世、辦事治學,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學習那種從容鎮靜、藏大智大勇於胸中而不露聲色的古代名相風度。然而今夜,一顆心卻像走火入魔一樣不能安定。他點燃一炷香,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床上,努力想像著當年謝安在淝水之戰前圍棋賭墅,得捷報後圍棋如故的那種超人理智,強制自己安定下來……
是的,曾國藩有千百條理由興奮激動。從「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蟠」到「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再到「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種渴望建大功大業,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貫穿他的一生。但過去,這種理想只流露在詩文中,間或也流露在與至親好友的書信談話中。這些年來,官運雖亨通,究竟沒有大的功勳。今天,經過一年來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地組建、訓練,他的手中已有水陸二十營一萬湘勇,加上長夫在內,將近兩萬人。他是這支人馬名副其實的統帥,只等他一聲令下,水陸兩路並進,旌旗蔽空,戰艦如雲,真可謂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今後,他將親自指揮這支人馬,殲滅長毛,收復失地,做郭、李、諸葛的事業。三十年來的理想,今朝一旦成為現實,這個從荷葉塘走出,沒有祖業和靠山,全憑自我奮鬥的農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萬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傳說,想起陳敷的預言。公侯將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間的事了!當年的文弱書生,真的已是扭轉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長沙市民「曾剃頭」的咒罵,想起鮑起豹、鄧紹良的驕橫,想起忍氣吞聲、移師衡州的痛苦。現在,這支湘勇已經建起來了,馬上就可以打勝仗、揚眉吐氣了!天下人即將看到,他曾國藩不是一個平庸的人!
此刻,他還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親王、肅學士的熱忱推薦,想起鏡海師以一生名望為之擔保的極端信賴,渾身熱流滾滾。「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厚望,我曾國藩將是拯世濟民的郭子儀、李泌!從此以後,將以頻頻捷報報答你們的知遇之恩!」曾國藩幾乎要從心底呼喊出來。
南國暮冬之夜,天氣仍然寒冷,今夜曾國藩卻渾身燥熱,他解開舊棉袍上的布扣子,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遠處傳來一陣馬嘶,是值夜的馬伕在添加草料。「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幾百年前辛稼軒的長短句,彷彿寫的就是此時他的心情。而曾國藩比辛棄疾幸運,他不必發出「可憐白髮生」的悲歎,他正當年富力強,就可建轟轟烈烈的功業!
這樣一場堂堂正正的討逆之戰,出兵前夕,應當有一篇檄文!由辛棄疾的詞,曾國藩忽然想到了駱賓王的《討武曌檄》。當年那場頃刻潰敗,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業的討伐,本該早被歷史淘汰,就因為有駱賓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來,人們談論不息。自己這次奉旨討伐,必將取得勝利,絕不是徐敬業起兵所可比擬的,應當有一篇比《討武曌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斕的文采,宏大的氣魄,傳神的文字,鏗鏘的聲調,伴隨著這場震古爍今的戰爭流芳百世,讓後人在讀這篇檄文時,緬懷前人的豐功偉績。
曾國藩覺得前代檄文雖多,但除駱賓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為都是捉刀者所為。一個以咬文嚼字為職事的文人,怎能有三軍統帥那種吞吐天地的氣概和旋轉宇宙的雄心。這篇文章當由自己親手執筆!
是的,曾國藩本來就是個作文的高手。
進翰苑之初,他便跟著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籬,對姚鼐的古文很喜愛,並贊同姚鼐的古文理論。曾國藩刻苦鑽研古文的寫作。幾年之間,他便名重京師,求其作文者絡繹不絕,連房師季芝昌的詩集付梓,都請他代為作序;士人以求得他的一篇文章為光榮。曾國藩深受姚鼐的影響,喜氣勢浩瀚、瑰偉飛騰、雄奇壯大的陽剛之美,作起文來,氣勢充沛,聲光炯然。但他才思並不敏捷,每作一文,都要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時弄得精疲力竭,寫好後,改而又改,直到他滿意的時候,才拿出來給朋友們看。這最後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壇的很高評價。但過去所作的數百篇文章,跟將要寫出的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想,那些詩序、文序、壽序,那些墓表、墓銘,要麼是借題發揮,要麼是無病呻吟,要麼是礙不過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寫得再好,也不過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決不能跟這篇檄文相比。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氣,贏得人心,威懾敵人,瓦解脅從。它的作用,甚至能超過一支雄師勁旅,不然自古以來,何以有「傳檄定天下」之說呢?在這樣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將顯得軟弱無力、黯然失色。而這篇檄文,今天卻要出自一個三軍統帥的筆下!這尤其使曾國藩激動不已。古往今來,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統帥自己寫的?沒有!三軍統帥親擬討賊檄文,就憑這一點,也將以史無前例的榮耀記之於史冊!
曾國藩越想越興奮,他熄滅香頭,走下床來,挑亮油燈,拿出湯鵬所送的荷葉古硯,用道光帝御賜徽墨磨出一硯濃汁,選一張細密綿軟的上等宣紙,握一管兼毫湖筆,迅速地寫出檄文的題目:《討粵匪檄》,然後離開書案,在房間裡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燈一閃一閃地跳躍,照著他疲倦而亢奮的長臉,照著他寬肩厚背的身軀,一會兒把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會兒又是一大片陰影,把半邊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烏雲。這篇檄文一定要超過《討武曌檄》。曾國藩想。他試圖不落駱賓王的窠臼,設計了幾種不同的佈局,但比來比去,都不如駱賓王的好。無奈,只得步駱氏後塵,先來罵一通討伐的對象。剛提起筆,他又感到困難。駱賓王對武則天熟,武氏許多把柄都在駱的手裡。但曾國藩對洪秀全、楊秀清一無所知,對長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長毛俘虜的半天中,他也只感覺到長毛的兇惡,恨朝廷命官,但並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做過什麼壞事。不過,長毛畢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沒有康福來救,自己頭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樣,長毛都是強盜之列,必須痛罵一頓,以激起國人的仇恨。他提筆寫起來。寫好一段後,又反覆斟酌字句,塗來改去,最後自己覺得滿意了,才輕聲念出來,看看抑揚頓挫、高低緩急的聲調如何: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則剝衣服,搜刮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戶。
讀完這段後,他覺得聲調還可以。近來,曾國藩在軍務之暇,悟出了許多人世訣竅,他把這些訣竅歸為「八本」:「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他有時想,待長毛平定之後,在老家再蓋一棟房子,這棟房子裡典藏皇上的誥封和賜物,以及自己這些年所寫的奏折底本、詩文日記和家中的圖書,就將這棟房子命名為「八本堂」,把這「八本」之說刻在堂上,讓它與皇恩和文冊一起,傳給子孫後代,永保曾氏家道興旺。內容和聲調都使他滿意,曾國藩繼續寫下去。他想起去年出山前與郭嵩燾的對話。對!必須打起衛道的旗幟,以衛道保教來爭取人心,特別是要激起普天下讀書人的公憤。曾國藩寫道:
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泉,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他覺得這段寫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為天下斯文之輩說出了久蓄於胸的義憤。接下去,曾國藩再將洪楊燒學宮、毀孔子木主、污關帝岳王之像、壞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等話寫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會對太平軍的仇恨。最後,曾國藩宣佈自己「奉天子命,統帥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凶逆」,並號召各方人士支持他。對這些人,或以賓師相待,或將奏請優敘,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將免死。如果誰「甘心從逆,抗拒天誅」,那麼「大兵一壓,玉石俱焚」。
全文寫完後,曾國藩通篇再讀一遍,讀著讀著竟大感失望了。這篇寫成的文字,與他盤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遠了。無論從氣魄上,還是從行文上,都比駱賓王的《討武曌檄》大為遜色。「超過」云云,從何談起!既缺乏「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的氣勢,又沒有「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憤,更沒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那樣震爍千古的結尾警句。曾國藩翻來覆去地修改了幾遍,一直到雞叫,仍不能滿意。他無可奈何地歎道:「看來這檄文,已讓駱賓王登峰造極了,後人竟無可超過。」說罷又搖搖頭,不服氣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過的事!昌黎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莫非我的氣勢不如駱賓王?駱賓王不過一文人,自己堂堂三軍統帥,反不如他!曾國藩百思不解,直到遠遠近近的雞一齊叫起來,天已濛濛發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筆,落筆前的那股激奮情緒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寫好後,曾國藩命大量謄抄,四處張貼,務使鬧市僻壤,人人皆知。辦好這件事後,他又開始考慮另一件大事。
水陸兩支人馬,加上伕役在內近兩萬人,一旦開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將是行軍打仗。曾國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將要擺在克敵制勝方面,因而必須建立一個類似朝中內閣那樣的機構,處理諸如發放文書、調配糧草銀錢、採買軍需給養等日常事務。這個機構以供應糧草為主,曾國藩給他取名為糧台。糧台下設八個所。文案所負責處理上下左右往來文書;內銀錢所負責調配安排湘勇內部水陸各營的銀錢;外銀錢所負責收發朝廷及各省各地撥、援、捐等銀錢;軍械所負責採買隨軍所用的各種器械,如軍服、帳篷、馬匹等;火器所專門負責採買以大炮為主的各種火器;偵探所負責情報偵探、軍報傳遞;發審所負責處理勇丁內部及勇丁與百姓之間發生的各種衝突案件;采編所專門採集編輯湘勇官兵忠義孝悌的材料上奏朝廷,以便獎掖忠良,激勵士氣;糧台委託黃冕、郭崑燾為總管;同時,還在衡州設一捐局,接納各地紳商的捐助,此事便委託給內兄歐陽秉銓。
不久,衡州、湘潭兩處船廠稟報,已建成快蟹四十號,長龍五十號,舢板一百五十號,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為拖罟,以五六隻船拖著前進,作為曾國藩的座船,同時還改造民船數十號,雇民船二百餘號,以載輜重。到了咸豐四年正月底,各個方面的準備工作,在周密的安排下,都大體就緒,曾國藩心裡鬆了一口氣。這時,朝廷又下達一道緊急命令,令曾國藩沿湘江北上,兼程赴援武漢。曾國藩決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起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國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師北進了,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他焚香盤坐在床上,閉目凝神,半個鐘頭後,心緒漸漸安靜。於是他請羅澤南過來品茗對弈。羅澤南前些日子又恢復了一營營官之職。經過那次挫折後,羅澤南變得更加老練深重了。金松齡的營官一缺,則由曾國葆代理。在平時的相處中,曾國藩對羅澤南,與任何人都不同,總以一種亦師亦友的態度對待。空閒時間,二人常在一起談些學問上的事。在對程朱理學的研究方面,曾國藩常自愧不如羅澤南。
曾國藩與羅澤南一局未終,親兵進來稟報:門外有個年輕的讀書人來訪。曾國藩一向謙卑抑己接待來訪者,尤其是讀書人。他吩咐收起棋盤,傳令立即接見。
三、青年學子王闓運的一番輕言細語,使曾國藩心跳血湧
那人進得門來,在曾國藩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紹:「晚生王闓運拜見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闓運?」曾國藩將王闓運細細地打量一番。見他很是年輕,二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寬長臉,兩隻眼睛烏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頭戴黑布單帽,腳著寬頭厚底單梁布鞋。雖穿著樸素,卻神采奕奕。曾國藩心中喜歡,親熱地對王闓運說:「久仰,久仰,不必拘禮,請坐。」
曾國藩「久仰」二字,並非尋常文人見面的客套話,他的確早就聽說過王闓運其人了。那是王世佺對他講的:一日,一個要飯的老花子,持著「欠食飲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聯,來到東洲書院求對,一時難倒了書院那些飽學之士。後來,一年輕士子以「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飢」的下聯對上了,才免去東洲書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闓運。曾國藩很是欣賞王闓運的聰明。現在,這個聰明的士子自己來了,他自然高興。王闓運大大方方地坐下後,曾國藩問:「聽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帶的人。」
王闓運說:「晚生是湘潭雲湖橋人。去年來東洲書院求學。昨日在渡口拜讀《討粵匪檄》,知明公即日將揮師北上,蕩平巨寇,解民倒懸,故不憚人微位卑,特來明公處祝賀。」
曾國藩見王闓運口齒清爽,談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學,微笑著說:「半年來,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鄉親支助,現已初具規模。洪楊又轉而進犯湖北,踐踏湖南。鄙人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師,滅凶逆而衛家鄉,還煩足下代為轉達鄙人對衡州父老的感激之情。」
王闓運忙站起,作了一揖,說:「明公在衡州訓練士卒,將帥三軍,一掃衡州官場疲頑之積習,振作蒸湘士農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為我東洲三百學子所傾心景仰。」
「足下過獎了。」
王闓運重新坐下,說:「晚生昨日通讀《討粵匪檄》,此文筆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用當不亞於一支萬人勁旅。但願東南半壁,憑此一紙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則實為國家之福,萬民之幸。」
「討粵匪檄》好則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誤。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可曾注意否?」
曾國藩吃了一驚,坐在一旁的羅澤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國藩素知「十步之澤,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況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個聰明過人的才子,決不能以世俗觀念看待他,他既然敢於進趙家祠堂來當面指出檄文的失誤,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國藩不露聲色,摸著鬍鬚,和顏悅色地對王闓運說:「討粵匪檄》倉促寫成,必定多有不妥之處,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闓運侃侃而談:「大軍出師,頒發討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氣,向來為統帥所重。故當年湯王伐桀,有《湯誓》傳世;武王伐紂,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討有罪,恭行天罰。徐敬業起兵伐武曌,駱賓王為其作《討武曌檄》,千古傳誦,遂為一代名文。明公出師衡州,此事將永載史冊,為當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討粵匪檄》一文配合此次出師,自張貼之日起,便已傳遍衡州城內城外千家萬戶,日後也定當如《討武曌檄》一樣流傳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迴避了洪楊叛逆的主要意圖。明公一定讀過長毛的《奉天討胡檄》。」
曾國藩想起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天夜裡,羅大綱要他抄的那份告示,於是點了點頭。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楊的《奉天討胡檄》雖然膽大妄為,罪不可赦,但就文論文,在蠱惑人心、欺蒙世人這點上,卻有它的獨到之處。文章開頭幾句就極富煽動性,其中如『用夏變夷,斬邪留正,誓掃胡塵,拓開疆土。此誠千古難逢之際,正宜建萬世不朽之勳。是以不時智謀之士、英傑之儔,無不瞻雲就日,望風影從。誠深明去逆效順之理,以共建夫敬天勤王之績也』等也能打動那些急功近利之輩。洪楊叛逆用來煽動人心的正是所謂『用夏變夷』『誓掃胡塵』,此中禍心,惡毒至極,厲害至極。竊以為《討粵匪檄》正要從此等地方駁斥起。然則遺憾的是,檄文繞過了它,使人讀後,覺得明公的軍隊不是勤王之師,倒是一支衛道之師、護教之師。」
曾國藩的掃帚眉微微皺了起來,王闓運似乎沒有覺察到,繼續高談闊論:「其實,洪楊檄文不值一駁,說什麼滿人是夷狄,是胡人,純是一派胡言。若說夷狄,洪楊自己就是夷狄,我們都是夷狄。荊楚一帶,在春秋時為蠻夷之地,我們不都是夷狄的後人嗎?滿洲早在唐代,便已列入華夏版圖,明代還受過朝廷封爵,怎麼能說滿人不是中國人呢?」
王闓運這幾句話,如同石破天驚般震動了曾國藩和羅澤南等人。曾國藩坐在椅子上,斜瞇著眼睛,對眼前這位剛過弱冠的後生刮目相看。自己在執筆為文時,不是沒有想到要批駁洪楊的夷夏之論,只是不好措辭,故有意迴避這個問題,著重在維護君臣人倫、孔孟禮義上做文章。難怪檄文力量不足,看來不是氣勢不夠,而是識見不高的緣故。「有志不在年高」,誠哉斯言!曾國藩微笑著說:「足下高見。足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王闓運起身答謝:「明公誇獎,晚生榮幸至極。請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幾句心腹話要稟告明公。」
「請足下隨我到書房來。」
進書房後,王闓運自己關好門窗,壓低聲音對曾國藩說:「晚生愚見,《討粵匪檄》不宜再張貼,以免有人從中挑刺,議論長短。滿人入關二百年來,歷代都對漢人防範甚嚴。明公今有水陸萬眾,且皆為明公一人所招,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此為我朝從未有過的事。朝廷對此,將會一喜一懼。望明公師出以後,於此等處時時加以檢點注意,免遭不測。」
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王闓運把聲音再壓低:「明公治軍嚴明,禮賢下士,衡州有識之士鹹以為,明公乃當今扭轉乾坤之人物。秦無道,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可預料,願明公留意。」
王闓運這兩句輕細得只有曾國藩一人聽得到的話,卻如千鈞炸雷,使曾國藩為之心跳血湧。他本想大聲斥責一句「狂妄荒謬」,但他看出王闓運純是一片好心,且又喜愛他的才識過人。對這種初次相見的有為青年,他尤加寬容。曾國藩採取迴避的態度,不予回答,說:「今日天色已晚,足下不必回東洲了,就在我這裡留宿一夜如何?」
王闓運學的是帝王之學,本想以這番主意作為投靠曾國藩的進身之階,見他對此毫無興趣,亦不便再談下去。他極想在曾國藩身邊待一段時間,伺機再進言,於是高興地說:「謝明公美意。晚生擬近日到省城走一趟,不知大軍幾日起程?」
「明日一早出發。」
王闓運大喜:「倘蒙明公允許晚生隨軍同行,則感激不盡!」
曾國藩滿口答應:「明日就請足下和糧台眾委員同船吧!」
王闓運拜謝。
四、曾國藩躊躇滿志,血祭出師;一道上諭,使他從頭寒到腳
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帶沸騰了。五千陸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裝,什長以上的官員都配上了馬,刀槍晃動,戰馬嘶鳴。全體陸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待出征的炮響。五千水勇全部登上新船。這些新船整齊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裝在快蟹、長龍上。一個多月前還不起眼的船民農夫們,現在神氣十足地站在洋炮邊,彷彿已變成了勇士似的。從桑園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則停泊著臨時雇來的兩百多號民船,六七千伕役忙著裝上最後一批糧草煤鹽。
三聲炮響後,塔齊布、羅澤南等人率領陸營官兵從演武坪出發,走過青草橋,向北前進。曾國藩帶著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黃冕等一批人來到石鼓嘴江邊,他們將在此乘船隨同水師順流北下。
江邊早已豎起一根兩丈多高的旗桿,旗桿用白漆刷得發亮,桿頂端掛著一面杏黃旗,旗上用黑絲線繡著斗大一個「曾」字。江風吹動著旗幟嘩嘩作響,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萬看熱鬧的百姓。旗桿旁邊擺著一張大方桌,桌上滿是點燃了的蠟燭、線香。桌邊有一隻空木盤。離方桌十餘丈處,臨時搭起了一個帳篷,衡州知府陸傳應帶領衡陽、清泉兩縣縣令和各衙門官員,在這裡為曾國藩等置酒餞行。
曾國藩在眾人簇擁下,來到石鼓嘴邊。因為尚在喪期中,他仍著往日常穿的黑布舊棉袍,只是由於過度興奮,臉上泛著紅光,顯得神采煥發。他雙手抱拳,向四方圍觀人群不停地拱手,算是對他們表示問候、答謝。山上山下發出一陣陣歡呼,許多人在高喊:「曾大人!曾大人!」曾國藩徑直向旗桿邊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鋪好一塊蒲墊。曾國藩跪在蒲墊上,望天拜了三拜。
這時,一個團丁牽了一頭水牛過來。這水牛雖然骨架龐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蹣跚,顯然是一頭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國藩臨時決定,要在湘江邊舉行隆重的血祭儀式,吩咐國葆買一頭牛來。國葆懂得血祭儀式的重要,在附近農家用高價買來一頭油光水亮、高大精壯的水牛。當國葆將牛牽到大哥面前時,曾國藩撫摸著牛背,很是滿意,隨後歎了一口氣,對國葆說:「換一頭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還在出力之時,殺了可惜。」
於是換成了現在的這頭羸牛。昨夜,這頭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餵了些精飼料。清早起來,脖子上又套上一條彩綢。這頭老牛並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殺場,因受過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斃的神態,居然揚起四蹄,歡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隊伍中走出十個穿戴鮮艷、年輕力壯的團丁,他們來到老牛身邊。八個人蹲下去,二人一組,分成四組,都用手捉住牛的四隻腳,前面兩人,一人捏住一隻角。只聽見牽牛的團丁發出一聲口哨,十個人同時一聲吆喝,將老牛掀翻在地。牽牛的團丁迅速從腰中拔出一把短刀來,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鮮血從喉管噴出。一個小團丁趕快跑過來,用木盆將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亂踢,全身痛苦地抽搐著,兩隻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著蒼天,嘴裡發出一聲聲悲慘淒厲的吼叫。它掙扎一番,慢慢地氣竭力盡,終於平靜地躺在沙礫上,再也不動彈了。
國葆過來,雙手捧著牛血,走向跪在方桌邊的大哥身邊。曾國藩站起來,神色異常莊重地接過血盆,將它舉過頭頂,緩緩地走到旗桿邊,跪下,默默地禱告,然後站起,將牛血淋在旗桿上,看著暗紅色的血順著潔白的旗桿流向土中。最後,他將木盆猛地一摔。隨著木盆落地聲,鑼鼓聲、軍號聲、鞭炮聲一齊響起,直震得地動山搖,水波晃蕩。
陸傳應率領文武官員們走過來,向曾國藩敬獻美酒一杯。曾國藩接過酒杯,用手指彈出幾滴落在地上,然後一飲而盡。隨之一陣歡快的嗩吶聲響起,陸傳應後面,兩個大漢抬著一面黑底金字橫匾走過來,那匾上漆著八個大字:國之干城,民之矚望。曾國藩喜出望外,雙手捧過,立即有親兵過來接了過去。曾國藩拱手向陸傳應道謝:「陸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國藩擔當不起,請太守轉達一萬湘勇的謝意。國藩亦將勉力為之,不負眾望。」
陸傳應說:「祝大人此去旗開得勝,早淨逆氛,造福社稷。」
陸傳應說完後,王世佺也捧著一杯酒走過來說:「大人,世佺受東洲書院、石鼓書院四百學子的委託,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報頻傳,凱歌高奏。」
曾國藩笑著說:「國藩與全體湘勇深謝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的美意。」
從世佺後面也走出兩個青年學子,抬著一塊藍底白字橫匾恭恭敬敬地送給國藩。國藩看時,那匾上也是八個字:剪滅邪教,衛我孔孟。曾國藩也高興地收了。
鑼鼓、軍號、鞭炮聲又響起,曾國藩與衡州官員、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以及衡州城裡昔日的親朋好友和半年來新交的各界人物,一一告別,滿懷著壯志將酬的豪情,邁著穩重的步伐,向停泊在江邊的拖罟走去。
正在這時,一騎飛馬從北邊奔來,踏過青草橋,直向石鼓嘴衝去。快到歡送的人堆邊時,馬上的人高喊:「曾大人接旨!」
曾國藩此時正走在跳板上,猛聽得「接旨」聲,趕緊停下腳步。飛馬已來到江邊,馬上坐的是巡撫衙門的聶巡捕。聶巡捕跳下馬來,對曾國藩說:「請大人接旨。」
曾國藩回到岸上,望北跪下。聶巡捕攤開聖旨,高聲念道:「前任禮部右侍郎曾國藩輕信一面之詞,為革職降級業已亡故之前湖北巡撫楊健請入鄉賢祠,實屬大干律令,部議革職嚴辦。朕思曾國藩將統率湘勇北上剿賊,改為降二級留用。欽此。」
聶巡捕念完後,江岸所有為曾國藩送行的人莫不驚愕萬分,一齊望著跪在地上的曾國藩。只見曾國藩臉色鐵青,兩眼冷漠。他機械地說了聲「謝旨」,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整整衣袍,昂首向跳板走去。
拖罟緩緩起錨,水師按預定時間起程了。望著漸漸遠去的衡州府城,曾國藩對此時忽然接到這樣一道聖旨百思不解。即使那份奏請完全不當,也不至於受這般重的處分,何況那份奏請用詞極為穩當:「名宦以吏治為衡,鄉賢當以輿論為斷。」既然原籍輿論尚可,以一故巡撫而入鄉賢祠,又干了哪條律令呢?更何況其孫今日有功於國!昨日王闓運書房密言浮現在曾國藩腦海裡,莫非是出於王闓運所指出的那個緣故?想到這裡,曾國藩從頭寒到了腳。在一萬湘勇喜氣洋洋、充滿著陞官發財的熱望時,他們的統帥心頭卻蒙上一層濃厚的陰影。
五、定下引蛇出洞之計
征湘軍首領石祥禎是翼王石達開的從兄,今年二十八歲,長相酷似翼王,英俊雄壯,是太平軍中一位傑出的青年將領。他手下三個副手,個個勇敢忠誠,三萬將士能征慣戰。這是一支真正的雄兵。這次過洞庭南下,除服從於整個西征戰略部署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為戰死在長沙城下的西王蕭朝貴報仇雪恨。
曾國藩從衡州出師的當天,石祥禎帶領三萬將士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攻下岳州府,知府賈亨春棄城逃亡,巴陵知縣朱燮元投井自盡。接著華容、湘陰等縣相繼攻克。整個湘北,大半都在征湘軍的控制下。
大半年來隱藏在連雲山的周國虞三兄弟和倖存的六七十號征義堂骨幹,在失敗中總結教訓,明白了溪澗之水只有匯入江河才能掀起波瀾的道理,他們聽到太平軍重回湖南,在湘北一帶鬧得熱火朝天的消息後,遂一致決定投奔太平軍,接受太平天國的領導,加入拜上帝會。石祥禎、羅大綱等熱情接納了這批迷途知返的兄弟,並請周國虞參加征湘軍的領導。周國虞對湘北地形很熟悉,指出湘鄂交界之地的羊樓司地勢險峻,宜在此處打埋伏。石祥禎欣然接受這個建議,並由此而擬定了一個作戰方案。
離開長沙半年之後,統率連同伕役在內,水陸約兩萬人馬的曾國藩,在朱張渡碼頭登岸,從小西門再次進入長沙城的時候,正是征湘軍控制湘北,對長沙和全省形成巨大壓力之際。湖南巡撫駱秉章必須依靠這支力量,他親率文武官員數十名到小西門外迎接,只有鮑起豹借口軍事緊急未來。朝廷終於准許了曾國藩所請,以塔齊布為長沙協副將,取代清德的地位,鮑起豹認為這是對他的一次重大打擊。前天在湘潭舟次接到這個上諭抄件時,曾國藩也的確認為這是他與鮑起豹較量的一次大勝利。這個勝利,將降二級處分的那層陰影大為沖淡。「皇上對我畢竟還是相信的。」曾國藩心裡想。
只在長沙停歇兩天,曾國藩便率領湘勇分別由水陸兩路向岳州進發。離城只有三十里了,探馬報,岳州城三萬長毛已捲旗退出城去。曾國藩一行兵不血刃地進了岳州城。真個是旗開得勝!全體湘勇莫不高興萬分。
第二天清早,先鋒王珍、李續賓帶著一千號勇丁,興沖沖地沿著岳州到武昌的大道進發,兩天行軍途中未見半個征湘軍影子,必定是望風而逃!從王珍、李續賓到每個勇丁無不是這樣看的。這夜,他們宿營羊樓司,連夜間巡邏的人都沒派一個。半夜時分,羅大綱、周國虞率領五千征湘軍從四周山裡衝出,他們舉著燈籠火把,持著刀槍,吶喊著向羊樓司鎮上奔來。湘勇毫無準備,睡夢中被驚醒,許多人連衣褲都找不到,王珍、李續賓不敢戀戰,慌忙率部南逃,在羊樓司丟下了一兩百具屍體。
就在這個時候,埋伏在岳州城附近的石祥禎、曾天養、林紹璋率領二萬五千征湘軍,趁夜重新殺進岳州城,藏在城裡的周國材、周國賢等三百人與之配合,點火燒屋,殺死守城門的官勇,打開城門。駐紮在城裡的湘勇也沒有提防這一著,倉促應戰,未打幾下,便紛紛敗逃。曾國藩在康福的保護下倉皇逃出城外,幸而宿在洞庭湖上的彭玉麟、楊載福聞城內有變,匆匆率水師前來接應。曾國藩慌亂地上了船,朝長沙方向奔去。在鹿角附近,與從羊樓司敗下的王珍、李續賓相會,湘勇水陸兩支人馬奪路逃命,直到過了湘陰後才喘過氣來。
將到長沙了,曾國藩不好意思進城,把船停泊在水陸洲附近,陸勇在城外紮營住下來。清點人數,共死散五百多人,哨官、哨長也丟了十餘名。曾國藩雖氣惱,但並不灰心。他總結教訓:失利在於虛驕輕敵。曾國藩不理睬城內官場中的閒言碎語,在城外整頓隊伍,下次再跟征湘軍決個雌雄。
岳州城原知府衙門裡,征湘軍首領們在大吃大喝,慶賀與湘勇開戰的首次大捷。周國虞說:「可惜讓王珍、李續賓這兩個妖頭跑了。若捉住,非取出他們的心肝來祭死去的弟兄們不可。」
石祥禎說:「曾國藩這個老賊奸詐。他若和王珍等人一同出城,這次要讓他來個出師授首。」
林紹璋說:「聽說曾國藩手下儘是一批書生在帶兵,難怪老子刀一舉,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來日再打幾仗,叫他們全軍死在湖南境內,確保武昌包圍戰不受干擾。」
羅大綱一直未開口。他在湖南多年,對湖南地形民情都較為熟悉。進入湖南之初,石祥禎就委託他在軍事決策方面多出主意。待大家興奮的心緒稍微平息下來後,他把幾天來所設想的一個計劃講了出來:「這次初與湘勇交鋒的勝利,對全軍是個很大的鼓舞。不過,我想曾國藩等人並非蠢材,這次失敗,也會給他們以教訓。與這個老賊打交道,還須謹慎為是。」
石祥禎對羅大綱的話深表贊同:「驕兵必敗。大綱說得對,要切誡兄弟們不要因這次勝利而驕傲。」
「現在,曾國藩又退到長沙。」羅大綱接著說,「我們要對長沙形成一個包圍之勢。緊靠長沙南面的第一個城市是湘潭。湘潭物產豐饒,城內糧食堆積如山,只有長沙協右營五百人駐紮在那裡,兵力很弱。且湘潭居水陸要衝,佔領湘潭,不但可以得糧餉、壓長沙,還可以阻止曾妖頭南逃衡州。」
「大綱這個主意好,佔領湘潭好比關住了南門。」周國虞很贊成這個計劃。
石祥禎也點頭說:「很好,你再說下去。」
羅大綱說:「以偏師攻取湘潭後,大軍再繼續南下,逼近長沙,在長沙附近,再與曾妖頭決一死戰。」
石祥禎說:「曾妖頭戰敗後,無顏進長沙城,但如果大軍進逼,他也會顧不得臉面而進城了。長沙城易守難攻。前年攻了八十餘天攻不下,曠日持久,不是辦法。」
曾天養說:「要吸取西王攻長沙的教訓,這次要想辦法將曾國藩這條毒蛇引出洞。」
「引蛇出洞。好主意!」石祥禎很讚賞這個點子。
林紹璋說:「軍事瞬息萬變,難以在事先都料定好。我看偏師取湘潭之策,可以立即執行。國宗爺,就讓我帶一萬人馬把湘潭拿下來吧!」
「行!限你七天拿下湘潭。」石祥禎果斷答應。他想,如果曾國藩帶兵去救湘潭,毒蛇不就出洞了嗎?
次日,林紹璋帶著一萬人出發了。一路曉行夜宿,銜枚疾進。過汨羅鎮時,駐紮鎮上的綠營都司早已逃跑。林紹璋沒有在汨羅停留,繼續南下。第四天夜晚,部隊宿在橋頭鎮。為不驚動長沙,決定翌日轉而西行,過湘江,沿小路繼續南下。在離寧鄉縣城三十里的地方,林紹璋叫一名軍帥帶三千人奇襲寧鄉,並吩咐拿下縣城後,即駐紮在城裡,不再趕到湘潭。林紹璋帶著餘下七千人,翻過嵇茄山,從小道前進,過靳江,進駐姜畬市。第六天下午,彷彿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湘潭城下。長沙協右營守備崔宗光,做夢都沒想到西征軍會越過長沙來打湘潭。五百營兵平素驕懶慣了,這下都慌慌張張地爬上城頭。這五百少爺兵如何是七千征湘軍的對手,到掌燈時分,湘潭城便告易主。
在湘潭攻下的同時,石祥禎帶領大隊人馬從岳州南下,迅速收回湘陰。
湘潭失守的消息傳到長沙,駱秉章急忙來到水陸洲拖罟上,請曾國藩派勇奪回。曾國藩對此則另有想法。他想征湘軍既然分兵佔領了湘潭,北邊一定兵力空虛,不如趁此機會衝過去,越過洞庭湖,趕到武昌城下。救武昌,是皇上屢次上諭中都強調的大事,湖南的長毛實力雄厚,讓駱、鮑去與之周旋。如果救援武昌成功,這個功勞就將震動天下。他將北進的想法,提出跟身旁的謀士們商量,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反對最厲害的,則是在衡州城裡搭船來到長沙的東洲書院學子王闓運。王闓運到長沙後,即去岳麓書院會友,前幾天才又來到曾國藩船上。他對曾國藩說:「衝出洞庭,救援武昌,自然是明公的出師宗旨,但目前此策不宜採用。湘勇初敗,軍威尚未復振,此次北進,倘若能衝出去誠然好。只恐衝不出去,前被麇集岳州的長毛攔截,後被佔領湘潭的逆賊堵住,形勢則危矣。南下先救湘潭,勝則明公為朝廷復一城池,戰功立見。萬一有失,則可退至衡州府,尚可徐圖再進。向南向北,還望明公三思。」
陳士傑也進言:「王壬秋此言極是。我聽人說,佔據湘潭的賊首林紹璋有勇無謀,輕率大意。我軍拚命進攻,湘潭必可克復。」
塔、羅、彭等人都贊同王闓運的分析。於是曾國藩派塔、羅率五營陸勇,彭、楊率五營水勇前去收復湘潭。
早有細作報告給駐紮在汨羅鎮的征湘軍老營,石祥禎召集眾人計議。石祥禎說:「曾妖頭老奸巨猾,並不離開水陸洲,如何是好?」
曾天養說:「一定要把他引出來,擇一有利之地,一鼓聚殲。」
周國虞說:「此去向南百餘里,離長沙城六十里左右,有一處名叫靖港的地方,為溈水入湘江口,水流湍急,船易北下而難南進;且對岸銅官山,山深林密,便於伏兵,設法把曾妖頭引到此處,定叫他有來無回。」
「如何引他來呢?」石祥禎問。
是的,如何引蛇出洞呢?
六、利生綢緞鋪來了位闊主顧
這天上午,長沙城內利生綢緞鋪裡,走進一位客人。此人年在二十歲左右,身穿一件簇新天青底醬色團花貢緞袍,頭戴一頂黑亮呢帽,帽額上嵌著一塊晶瑩透亮的紅寶石。他面色微傲,器宇昂揚,身後跟著兩個中年僕人。綢緞鋪裡的賬房先生見來人這身打扮和氣概,知道不是貴公子,便是闊少爺,趕緊起身上前去迎接:「少爺來了,請坐,請坐!」
賬房將來人帶進旁邊一間客廳,一邊張羅著倒茶遞煙,討好地笑著,試探地問:「少爺尊姓,是來看貨的?」
一個僕人答:「這位是隆之清隆老爺的侄公子。」
「哦,原來是隆少爺,失敬失敬!」賬房滿臉儘是諂笑。
隆之清的父親曾在朝中當過戶部員外郎,後外放江西臬台,當了十幾年的地方官,為家裡積蓄了萬貫家財。隆之清也做過幾任小官,四十歲便致仕,在家鄉銅官山下建起一座大宅院,管理著幾百畝水田和分佈在長沙、湘潭、湘陰等地的十餘家店舖。長沙各大商號都知道銅官隆家是個財大氣粗的闊主顧。
隆少爺蹺起二郎腿,端著茶杯問:「孫老闆呢?」
「孫老闆有點小事出去了。」賬房向門外望了一眼,見鋪裡幾個夥計都在忙著應付顧客,便起身拱手,「隆少爺寬坐片刻,敝人親自去叫孫老闆來。」
趁著等老闆孫觀臣的空閒,隆少爺將客廳瀏覽了一遍。房間不大,佈置得倒也整潔雅致,沒有一般店舖客廳的粗俗氣味,顯示出老闆書香門第的出身。正面牆上的裝飾,尤其引起隆少爺的注意。這裡懸掛著三幅字畫:正中是一幅水墨畫,畫的是滿山大大小小的竹子,竹竿挺挺,枝葉森森,竹林上飄浮著兩三朵閒雲,旁邊蜿蜒一溪山水,林間飛躍著三四隻杜鵑鳥,整個畫面情趣清幽,生機盎然,右上角題了四個字:蒼筤谷圖。隆少爺脫口說了聲:「好一幅墨竹!不亞於板橋手筆。」
畫的左右兩邊是兩幅字。隆少爺本無心細看,卻瞥見上首那幅字的落款是「滌生曾國藩」五字,下首那幅的落款是「湘上農人左宗棠」七字,頓時生了興趣。
他先看曾國藩的字,是一篇七言古風,題作《題蒼筤谷圖》: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房修竹一萬竿。
春風晨鋤玉版,秋風夜館鳴琅玕。
自來京華暱車馬,滿腔俗惡不可刪。
苦憶故鄉好林壑,夢想此君無由攀。
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雲落此間。
風枝雨葉戰寒碧,明窗大幾生虛瀾。
簿書塵埃不稱意,得此亦足鐫疏頑。
還君此畫與君約,一月更借十回看。
再看左宗棠的字,也是一篇七言古風,也是十六句,也題作《題蒼筤谷圖》:
湘山宜竹天下知,小者蒼筤尤繁滋。
凍雷破地錐倒卓,千山萬山啼子規。
子規聲裡羈愁逼,有客長安歸不得。
畫師相從詢鄉里,為割湘雲入湘紙。
眼中突兀見家山,數間老屋參差是。
頻年兵氣纏湖湘,杳杳郊坰驅豺狼。
會縛湘筠作大帚,一掃區宇淨氛垢。
歸來共枕滄江眠,臥看寒雲歸谷口。
隆少爺看罷,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
「隆少爺光臨,敝人未及迎迓,實在對不起!」孫觀臣剛進客廳,便高聲打著招呼。隆少爺起身作答:「孫老闆,打擾了。舍弟擬今年端陽節完娶……」
「恭喜恭喜!」孫老闆一聽,便知財神爺進了門,忙關心地問,「令弟娶的是哪家千金?」
「湘陰李文恭公的孫女。」
李文恭公就是做過兩江總督的李星沅。又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富家,孫觀臣心裡好不歡喜,對隆少爺說:「想必尚未用飯?」轉過臉吩咐賬房,「趕快到菜根香叫一桌菜來!」
「家叔叫我到長沙、漢口一帶採買些綢緞首飾。」隆少爺慢條斯理地說,「久聞利生鋪綢貨齊全,孫老闆為人厚道,故特來寶號拜訪,並看看貨。」
「隆少爺光臨,是小鋪的福氣。小鋪雖談不上齊全,但在長沙城裡,不是敝人自誇,卻也算得上第一家。敝人經商多年,向來把信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八方來客,敝人不但將他們當作主顧,也視如朋友。少頃吃完飯後,敝人陪同少爺看看貨,倘若還缺些什麼,只需少爺開個單子,要不了十天半月,必將貨物備齊。」
「孫老闆果然是商界豪傑,怪不得在長沙久享盛譽。聽說前年長毛圍攻長沙,孫老闆仗義捐助巨款,使長沙城得以保住。家叔每提起此事,總是稱讚不已。」
前年孫觀臣迫不得已借出三萬兩銀子,回得家來,太太哭了幾日幾夜,賬房也說是出借荊州,有去無回,他心疼了好久。後來太平軍走了,張亮基踐諾如數歸還,還給了三百兩銀子的利息。又說,待湖南全境安寧後,一定在紅牌樓鑄銅鐘刻名紀念。孫觀臣與黃冕、賀瑗、歐陽兆熊一起,頓時成了長沙城裡備受尊崇的英雄。太太和賬房也誇他有遠見。孫觀臣甚為得意,對張亮基、左宗棠也很敬重。
「隆老爺客氣了,這是敝人分內事。」孫觀臣不無自得地謙讓。
「往日只聽說孫老闆的豪放仗義,今日見客廳裡懸掛的字畫,更見孫老闆雅量高致,且與湖南時下兩大名人交誼極深。」
「孫家與曾、左兩家原是世交,敝人與他們二位亦相識多年,不過,這幅畫與曾、左題詩,都與敝人並無直接關係。」
「那又為何懸掛在寶號客廳中?」隆少爺奇怪地問。
孫觀臣正要說明,忽見菜根香的菜已到,忙說:「少爺與兩位貴價請入席,容在席間慢慢敘說。」
席上,孫老闆慇勤相勸,隆少爺也竭力奉迎,二人十分親密。
「剛才少爺問起這字畫的事。」孫觀臣一邊擦嘴,一邊說,「這幅畫,原是家兄鼎臣在京師請人畫的,畫的是我們老家的山景。」
「怪不得孫老闆一家芝蘭玉樹,昆仲聯袂高中,原來貴府風光這樣好,真可謂地靈人傑。」隆少爺有意恭維。
「少爺誇獎了。」孫觀臣心中高興,繼續說,「儘管京中有兄弟二人,但為官日長,離家日久,這思鄉懷土之念是無法消除的,反而與日俱增。想得急了,大哥便請一位錢塘丹青名手,按自己的敘說畫了這幅蒼筤谷圖,將它掛在家中,公事完畢後便佇目凝視,彷彿回到了竹山沖,摸到了那根根挺拔直上的翠竹。」
「令兄風雅高情,在京師顯宦中怕是鳳毛麟角吧!」
「少雖少,但亦不乏知己。曾滌生侍郎便是一個。」孫觀臣又勸隆少爺喝酒吃菜,接著說,「那日,滌生侍郎到家兄處,見了這幅蒼筤谷圖,讚不絕口,在畫前站了一兩刻鐘,對家兄說他天天想著高嵋山,念記著山上的幽篁翠竹,只可惜回不去。家兄見他如此喜愛,便說送給你吧!滌生侍郎連說不敢,只提出借看半個月。半個月後送還畫,同時還送了一篇七言古風。」
「看來就是上首這幅了。」隆少爺指了指對面牆壁。
「正是。滌生侍郎詩、文、字俱佳,這篇古風發自真情,尤其作得好,字也寫得出色,家兄甚是看重,叫人裝裱起來。去年冬,家兄回家省親,隨身把字畫帶了回來。一日,左師爺來訪。家兄拿出字畫來,誇獎畫、詩雙絕。左師爺只微微發笑,不作聲。過幾天,他也送來一篇七言古風,題目一樣,句數也一樣。」
「左師爺是存心要與曾侍郎比一比高低。」隆少爺笑著說。
「少爺真是猜到左師爺的心裡去了!」孫觀臣笑得滿臉肉堆起,兩眼瞇成一條縫,整個頭臉,活像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肉丸。「家兄讀過左師爺的詩後,也是這樣說的。家兄也叫人裝裱起來,臨回京前,招呼我好好藏於家中,並說:『曾、左二人都是當世不可多得之人才,日後功名都不可限量,幾十年後,這兩幅字便是寶貝了。』我說:『滌生侍郎十年二十年之後,或許有入閣之望,但左季高已年過四十,仍為布衣,這一生的出息怕不會很大。』家兄正色道:『你不會看人,左宗棠的發跡,只在這幾年之中。』果然給家兄言中了。駱中丞對左師爺現在是言聽計從,皇上也多次表彰,左師爺這不真的要發跡了嘛!」說完,又笑起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孫老闆將這字畫掛在客廳中!」
孫觀臣沒有聽出隆少爺話中有話,仍然得意地說:「自這幾幅字畫張掛之後,小鋪生意真的興隆起來。長沙官紳名流都喜歡來這裡坐坐看看,欣賞一番。不少人說,曾侍郎的詩雖比左師爺寫得好,但這篇古風卻不及左師爺,左師爺的氣魄雄健、音韻流轉。看來左師爺是比贏了!」
孫觀臣說得快活起來,起身走到牆壁邊,指著左宗棠題詩中的「會縛湘筠作大帚,一掃區宇淨氛垢」兩句說:「你看看,多有氣概,真有力敵千軍、橫掃一切的魄力。曾侍郎的確比不上。」
孫觀臣只顧自己說,沒有看到隆少爺臉上已漸露不快。他走到隆少爺身邊,問:「少爺以為如何?」
隆少爺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忙換上笑臉說:「孫老闆說得對,看來這壓倒元白的事,也是常有的。」
吃完飯後,隆少爺轉入了正題。
「舍弟的喜期定在端陽節。」
孫觀臣一直在等待著隆少爺談起買貨事,這時忙接言:「今天是四月初一,這不很快就到了嗎?」
「是不遠了,但可惱的是地方不靖。早幾天,靖港來了幾百號長毛,溈水、湘江上泊著幾十號戰船,弄得人心惶惶。家叔有心想在長沙採辦些衣料,又怕沿途遭搶劫;且長毛在靖港,喜事又如何好辦呢?老人家意欲將喜期推到中秋,一發等武昌安定後,再到漢口採辦。」
孫觀臣一聽急了:「隆老爺也太過慮了,長毛能待得多久,況且到漢口去買,盤纏要貴幾倍,划不來。」
「我也是這樣和家叔說的。再說孫老闆是君子經商,靠得住。故一再勸說家叔打消出省採辦的意圖。」
「小鋪日後還得靠少爺扶持,請少爺一定勸說老爺惠成這筆生意。」
「我是一心要與孫老闆做個長久往來的主顧。你看,」隆少爺從靴子夾層裡取出一張紙來,「這是一千兩銀子的支票,且放在孫老闆這裡作為訂金。你看如何?」
孫觀臣兩眼發亮,連聲說:「少爺真是個誠信的人。少爺要什麼貨,小鋪一定如期採辦,務必使少爺在老爺面前掙個全臉面。」
說話間雙手接過支票,見它是匯豐錢莊的,忙慎重放進袖口裡。
「孫老闆,這筆生意要做成,還得靠你合作。」
「是的,是的。」孫觀臣趕緊答話,「不知少爺對貨物還有何吩咐?」
「孫老闆沒理解我的意思。」隆少爺說,「我不是對貨物而言。我是怕靖港、銅官一帶不清靜,日後家叔又改變主意,或到漢口,或到上海去買,那時我雖有心成全,但也愛莫能助了。」
「少爺說得對。」孫觀臣又急了,「這倒是件難事。」
「呃,孫老闆不是同曾侍郎很熟嗎?」隆少爺蹺起二郎腿,摩挲著手中的青花瓷杯,似突然想起,不經意地說,「你可以請曾侍郎出兵呀!叫曾侍郎派兵剿滅長毛,靖港、銅官不就安靜了嗎?」隆少爺雙目炯炯地望著孫觀臣。孫觀臣為難了:「我叫曾侍郎出兵,能說得動嗎?」
「叫我看,能!」隆少爺湊過臉去,嚴肅地說,「曾侍郎不久前敗在長毛手中,在朝廷和湖南官場面前丟了臉,他急於要殺賊立功,挽回面子,一定會出兵的。何況,」隆少爺指著對面牆壁上的字畫說,「就憑這字和畫,他也不會拂你的請求呀!」
孫觀臣想:倘若說不敢去請曾國藩發兵,那是很失身份的事,況且生意也做不成了。無論如何要辦好這事。
「靖港到底有多少長毛?」孫觀臣問。
「家叔為保鄉邑,曾派莊上團丁探過長毛虛實,長毛水陸合在一起不會超過五百。」
孫觀臣想了想說:「過兩天我去拜訪曾侍郎。」
「其實,明天倒是有個好機會,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這個時機。」
「此話怎講?」
「孫老闆,」隆少爺壓低聲音說,「明天是個長毛大頭領的生日,全體長毛都要大吃大喝一天。對於兵家來說,這不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嗎?」
「真的?」
「這還有假!從昨天開始,長毛就四處買肉買酒,操辦酒席了。」
「好!」孫觀臣拿定主意,「我今天下午就去見曾侍郎。」
「孫老闆,」隆少爺起身,「若是這筆生意做成了,臘月舍妹出嫁的衣料,也全部定在寶號。」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隆少爺隨便看了看貨,便告辭了。出了湘春門,三人相視哈哈大笑。一人說:「國賢兄弟,幸虧你是大家出身,真正把個隆少爺扮得惟妙惟肖,那神態,那派頭,我們這些窮苦人是一輩子都學不來的。」
周國賢心裡很是痛快,說:「我是真正當了二十年闊少爺的人,怎會不像?」
七、曾國藩緊閉雙眼,跳進湘江漩渦中
下午,孫觀臣趕到江邊,上了曾國藩的拖罟,將這一重要軍情告訴曾國藩。
「曾侍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失之可惜呀!」
曾國藩摸著大鬍子,良久沒有作聲。向北出兵,這是他既定用兵計劃,消滅靖港這股長毛,符合這個計劃。曾國藩與孫觀臣的大哥關係非比一般,對孫觀臣,他也有好感。他覺得在前年那個危難關頭,孫觀臣能慨然借款,的確是個血性志士,今天前來要求出兵,固然是為了做生意,但也有保境安民的好心在內,何況明天又確是個好機會。不過,他心裡還有點不踏實。
「隆少爺這人,你以前見過嗎?」曾國藩問孫觀臣。
「見過,見過。隆家是我的老主顧,每年都要和他家做幾筆大生意。」孫觀臣其實並沒有見過隆家的少爺,他知道曾國藩多疑,若說沒見過,曾國藩必定懷疑;何況他與那人談了一個多時辰的話,可以斷定其人是千真萬確的隆家少爺。倘若不是,怎會一段料子未買,先付下千兩銀子的訂金?
曾國藩點點頭,自言自語:「長毛安排五百號人在靖港做什麼呢?」有了上次岳州的失敗,曾國藩慎重多了,發不發兵,他仍然沒拿定主意。
「滌師,管他做什麼!先把這五百號長毛收拾了再說。」王珍急著要報羊樓司之仇,在一旁竭力慫恿。
「滌師,靖港離此不遠,我看先派幾個人前去打聽打聽,若確如隆少爺所說的,再發兵不遲。」李續賓也很想借這一勝仗來洗羊樓司之羞,但他比王珍穩重些。
王、李二人的態度促使曾國藩下了決心。「倘若真的只有五百人,」他在心裡盤算著,「水陸洲現有五千人,以十倍兵力前去剿洗,必勝無疑。這一仗打勝了,大可振作湘勇士氣。」
是的,曾國藩此時太需要打勝仗了!他終於採納了李續賓的建議。晚上,派出偵探的人回來稟報,隆少爺說的一切屬實。曾國藩終於決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飯。王珍、李續賓帶領全部陸勇,曾國藩坐著拖罟,親自指揮全體水勇,浩浩蕩蕩向靖港開出。一路順水,戰船很快駛到離靖港二十里水路的白沙洲。水師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陸勇也趕到了。騎兵回頭報告:靖港鎮上正在殺豬宰牛,八仙桌擺滿了一條街。曾國藩大喜,下令水陸並進,水師在靖港登岸,陸勇過浮橋在靖港會師。
中午時分,湘勇水陸兩支人馬聚集在靖港。靖港鎮上,八仙桌雖擺滿街,卻不見半個太平軍。正在疑惑之際,忽聽得一聲沖天炮響,埋伏在銅官山上的兩萬太平軍將士一齊鑽了出來,一個個舉著大砍刀,吶喊著奔下山,像一股勢不可當的急流衝過浮橋,壓向靖港。曾國藩看著漫山遍野的紅、黃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爺的當,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僅有五百長毛,滿懷輕易取勝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現這種驚天動地的場面,完全沒有料到,個個嚇得膽戰心驚,尚未交手,先已氣餒腿軟。王珍、李續賓只得強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敵。剛一接仗,湘勇便紛紛敗下陣來。靖港鎮上,四面八方響起「活捉清妖曾國藩」的吼叫。炮聲、鼓聲、腳步聲,彷彿雷鳴電閃。湘勇如同跌進八卦陣,不知向何處奔逃,只得退回江邊。曾國藩又氣又急,無計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頭鼠竄,直向江邊奔來,他怒火中燒,慌忙抽出王世佺所贈的寶劍,離船上岸,叫康福將一面軍旗插在江邊,自己仗劍立在旗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過此旗者,立斬不赦!」
潰勇被鎮住了,呆立在江邊,不敢前進,有幾個想將功補過的,又硬著頭皮轉了回去。這時,又一股潰勇猶如被狂風捲起的敗葉,沒頭沒腦地來到江邊。其中一個湘鄉籍小個子勇丁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沒有看到曾國藩站在那裡,暈頭轉向地從旗桿邊跑過去。曾國藩恨得牙齒直咬,一劍刺去。小個子勇丁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河灘。趁著曾國藩抽劍的空當,一群膽子較大的逃勇慌忙繞過軍旗,手忙腳亂地向停在江邊的戰船湧去,並不等將令,便扯帆開船,一面盲目地向兩岸開炮。許多湘勇則趁混亂之機脫下號褂,丟掉刀槍,躲進草叢樹後。周國虞和新近前來投奔的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帶著兄弟們從靖港街上衝過來,一路高喊:「抓住曾國藩!」「殺死王珍、李續賓!」「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到了!」
曾國藩雖仍仗劍立在軍旗下,但已絲毫不起作用,一隊隊潰勇繞過軍旗,跳上戰船,倉皇逃命。浮橋頭邊,王珍率領的一批敢死隊經過一番搏鬥,略佔上風,浮橋被湘勇奪過來了,但一批批潰勇卻乘機從浮橋上逃跑,奔走在回長沙的路上。曾國藩氣得把劍扔到地上,命令康福帶人去拆橋。李續賓跑到曾國藩面前請求:「滌師,千萬莫拆橋,讓兄弟們尋一條活路吧!否則就要全軍覆沒了。您老也趕快上船,此仇來日再報。」
曾國藩看著如海浪般壓來的太平軍,以及全部亂了套、爭先恐後上船逃命的湘勇,無可奈何地直搖頭,但仍不願意上船。李續賓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高喊:「韋永富,射軍旗下那個大鬍子!」
話音未落,一支箭擦著曾國藩的左耳飛過去,他嚇得魂都丟了。李續賓、康福過來,將他硬拉上拖罟,立即開船。
這時,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風,戰船逆風逆流而上,甚是艱難。李續賓逼著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縴,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護。各船火炮一齊發射,終於勉強把後面追趕的太平軍壓住。沒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則四處尋路,翻山越嶺、丟盔卸甲地向長沙方向逃去。從開仗到全線崩潰,前後不過一頓飯工夫。
曾國藩坐在拖罟上,聽著後面追兵一聲聲「活捉曾妖頭」的喊叫,看著兩岸飛蝗般射來的箭,以及自己這副倉皇奔命的狼狽相,又惱又羞。自衡州出師以來,與長毛打的兩仗,都以慘敗告終,還不知湘潭那邊戰局如何,長毛如此詭計多端,怕多半也會失敗。辛辛苦苦訓練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曾國藩灰心至極。皇上的重托,恭親王、肅學士、鏡海師的信任,自己的抱負,眼看都將化為泡影。《討粵匪檄》中的那些大話,將會永遠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想到這裡,曾國藩羞得無地自容。他閉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現了鮑起豹猙獰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嫉恨陰冷的面孔,駱秉章幸災樂禍的面孔,以及長沙官場形形色色不懷好意的面孔,心裡又煩又亂,慢慢地,這些面孔合為一張臉。這張臉蠟黃狹長,兩隻尖細的眼睛,從鏡片後面射出寒冷的光來,死死地盯著他,乾瘦的喉管裡擠出啞澀的聲音:「先生,你今後不死於囚房,便死於刀兵。」曾國藩唬得睜開眼睛,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馬鐵嘴嗎?「活捉曾妖頭」的喊叫聲從後面鋪天蓋地壓來,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他斷定司馬鐵嘴預言的這一天已經來到,今日必死無疑。他深知自己已與太平軍結下大仇,一旦被抓,結局只有這樣幾種:抽筋、剝皮、點天燈、五馬分屍、剜目凌遲、梟首示眾。哪一種都令他心驚肉跳。他設想受刑時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員,豈能受長毛的侮辱,還不如自己一死乾淨。」曾國藩下定自盡的決心。他兩眼下垂,面色煞白,無神地望著艙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麼也不能想像,這條從小深受自己喜愛的美麗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會無情地吞噬自己的軀體。「命運呀,這是命運!」曾國藩在心裡絕望地長歎了一口氣。
康福進艙來,見曾國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兩隻眼睛已經木了,他猛然意識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艙外,不再離開一步。
船過白沙洲,曾國藩望准了艙邊有一個漩渦。他推開艙門,緊閉雙眼,縱身向漩渦跳去。康福聽見水響,見艙門大開,知是曾國藩投水,一邊大喊「救曾大人」,一邊跳進漩渦中。滿船人大驚,紛紛奔向船舷邊。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國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抬進艙內。眾人見曾國藩一臉灰白,擔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國藩鼻孔邊,覺察到一絲氣在出進,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腳給他換衣服。好半天,曾國藩才睜開眼睛,看見康福濕漉漉地站在旁邊,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來的。他怒視康福一眼:「你是想讓長毛侮辱我嗎?」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著說:「大人,剛才長沙飛馬來報,塔副將在湘潭大獲全勝!」
曾國藩冷冷地說:「船在水上走,飛馬報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陸路遇到報捷的騎兵,為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劃子前來相告。」
「人呢?」
「在後艙,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國藩又閉上了眼睛。
康福對著曾國藩輕輕地說:「大人,您老安心養神吧!一切到長沙後再說。」
曾國藩已無力再說話,平躺在床上,讓拖罟拖著他向長沙逃去。一路上風吹浪打之聲,他總疑心是長毛在追趕,直到靠近水陸洲,驚魂甫定。
八、左宗棠痛斥曾國藩
就在曾國藩靖港慘敗投水被救倉皇逃回水陸洲的這天傍晚,巡撫衙門西花廳裡,為陶恩培餞行的盛大宴會正在進行。前幾天,陶恩培接到上諭,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進京陛見,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裡好不得意,一來陞官,二來離開了長沙這個兵凶戰危之地。出席宴會的官場要員,城裡各界頭面人物,都慇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頻頻舉起,奉承話洋洋盈耳。這裡是榮耀、富貴、享受、昇平的世界。正當駱秉章又要帶頭敬酒的時候,一個戈什哈匆匆進來,向各位報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駱秉章為之一驚。陶恩培卻分外快活起來。一邊是蒙恩榮升,一邊是兵敗受辱。孰優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嗎?駱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動把杯子碰過去,微帶醉意地說:「中丞,你感到意外嗎?說實話,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曾國藩這種目空一切的人,不徹底失敗才怪哩!」
駱秉章苦笑著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離開長沙了,你可以說風涼話,我怎麼辦呢?看來長沙又要被圍了。想起去年擔驚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駱秉章心裡害怕。鮑起豹喝得醉醺醺的,滿臉通紅,他放下手中的雞腿,嚷著:「怎麼樣?諸位,我早就把曾國藩這個人看透了。一個書生,沒有一點本事,眼睛卻長到頭頂上去了。上百萬兩銀子拋到水裡不說,現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亂了我的用兵計劃。」
說罷突然站起,對身邊的親兵大聲吼道:「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加強警戒,準備香燭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廟裡請菩薩。」
聽著鮑起豹下達的軍令,西花廳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才過了幾個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無心喝酒吃菜,嘰嘰喳喳地討論開來。乾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氣憤憤地說:「練勇團丁,剿點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長毛交戰呢!我去年有意將他們與綠營作點區別,免得刺傷綠營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區別,一體對待,大家說說,還有沒有朝廷的體面?他曾國藩還不滿,還要負氣出走,還要在衡州大肆招兵買馬,想要取代綠營,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時受了他的騙,結果弄得這樣,把我們湖南文武的臉都丟光了。」
唯獨左宗棠坐在那裡不語。他既為鮑、陶、徐等人的中傷而憤懣,也為曾國藩不爭氣而懊惱。忽然,鮑起豹又嚷起來:「駱中丞,我們聯名彈劾曾國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來,好事沒辦一樁,壞事數不清。這種劣吏不彈劾,今後誰還肯實心為朝廷賣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和。駱秉章穩重,他制止了鮑起豹的魯莽:「曾國藩兵敗之事,朝廷自會處置。至於彈劾一事,現在不忙,待朝命下來後再說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氣得腮幫鼓鼓的,心裡罵道: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時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萬一長毛圍住了長沙,就脫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頂了。他站起身,對駱秉章和滿座賓客拱了拱手,說:「恩培在湖南數年,多蒙各位顧看,今日離湘,實不忍之至,且大戰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讓恩培在長沙和全城父老一起與長毛決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緒,今夜就得起航。恩培感謝各位厚意,就在此與駱中丞、徐方伯、鮑軍門和各位告別了。」
說罷,擠出幾滴眼淚來。不知是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動,還是想起馬上就要打仗而膽怯,竟有幾個高級官員掩面哭泣。駱秉章說:「哪能就在這裡分手,我們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邊上船。」
當燈籠火把、各色執事前後簇擁著幾十頂綠呢藍呢大轎出現在江邊的時候,曾國藩正兀然坐在船艙裡,望著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並沒有勝仗的消息傳來,看來多半也敗了。長毛確實會打仗,怪不得兩三個月間,便從長沙一路順利地打到江寧。突然,他看到一列龐大的轎隊向他走來,心裡覺得奇怪:如此浩浩蕩蕩的隊伍深夜來到江邊,一定是湘潭獲勝了,駱秉章帶著文武官員們前來祝賀。自從岳州敗北逃到水陸洲兩個月了,除開左宗棠來過幾次外,從沒有一位現任官員登船看望過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幾次送客到江邊,都不肯多走幾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動。但他又不大相信,對康福說:「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駱中丞他們來了。打聽好了,就上船來告訴我。」
康福走後,曾國藩趕緊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一會兒,康福進艙了,滿臉怒氣地說:「駱中丞倒是來了,但不是看我們的。」
「他們到江邊來做什麼?」曾國藩不理解,不是來賀喜的,深夜全副人馬到江邊,為的何事呢?
「說是陶恩培榮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剛在巡撫衙門裡結束了宴會,駱中丞、徐方伯等人親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來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國藩頹然倒在船艙裡,嚇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國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勞累,親冒矢石,盡忠國事,得到的卻是失敗、冷落,陶恩培嫉賢妒能,安富尊榮,尸位素餐,卻官運亨通,步步高陞,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時全部湧上胸膛。他睜開失神的三角眼,對康福說:「把貞干叫來!」
曾國葆的貞字營(即原來的齡字營)死傷最重,聽到大哥叫他,垂頭喪氣地進了艙,走到床邊問:「大哥,這會兒好點了嗎?」
「你帶幾個人到城裡買一副棺材來。」
國葆大吃一驚,帶著哭腔說:「大哥,你不能再尋短見了,你要想開點!」
曾國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說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與滿弟之間相隔十七歲,國葆從來是敬兄勝過敬父。他儘管十分不情願,也不敢與大哥頂嘴,只得說:「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艙。出艙後,他趕緊把這事告訴康福、彭毓橘,叫他們務必不能離開半步。
透過船上的窗戶,曾國藩看見離他三百步遠的江邊燈火明亮,陶恩培滿面春風地與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員、名流鄉紳一一拱手道別,各衙門和私人送的禮物,一擔接一擔地抬進陶恩培的座艙。陶恩培的大小老婆們,一個個披紅著綠、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擺地走進船艙。半個時辰後,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眾人一片「珍重」聲中,官船緩緩啟動。然後,一頂接一頂的綠呢藍呢大轎氣派十足地向城裡抬去。似乎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個從靖港敗回的前禮部侍郎、現任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就在離此不遠處。
曾國藩此時已萬念俱灰,決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辦事,就不能不給皇上最後一個交代。他提筆寫了一封遺折:
為臣力已竭,謹以身殉,恭具遺折,仰祈聖鑒事。臣於初二日,自帶水師陸勇各五營,前經靖港剿賊巢,不料開戰半時之久,便全軍潰散。臣愧憤之至。不特不能肅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屢次喪師失律,獲罪甚重,無以對我君父。謹北向九叩首,恭折闕廷,即於今日殉難。論臣貽誤之事,則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則萬古不肯瞑目。謹具折,伏乞聖慈垂鑒。謹奏。
寫完後,又仔細看了一遍,改動兩個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於後,片中稱讚塔齊布忠勇絕倫,深得士卒之心,請皇上委以重任,並保薦羅澤南、彭玉麟、楊載福等人。
遺折遺片寫好後,曾國藩反覺得心靜了些。他想起應該向弟弟交代幾句辦理後事的話,於是又拿出一張紙來,寫道:
季弟:吾死後,趕緊送靈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親之望,不可在外開吊。所受賻銀,除棺殮途費外,到家後不留一錢,概交糧台。國藩絕筆。
現在,曾國藩輕鬆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種方式自裁:投水,還是上吊?
左宗棠的藍呢大轎緊隨藩司徐有壬的綠呢大轎之後。對這種官場的虛文應酬,他深感厭倦,本不想到江邊來送陶恩培,只是因為想看看靖港敗退下來的湘勇陣營最近是否有所變化,才隨著駱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陸洲一帶船破桅斷,燈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決定明早再一人前來看望曾國藩。猛然間,他見前面有幾個人抬著一副黑漆棺材向江邊走去,在旁邊指指點點的竟是曾國葆!他心裡一驚,難道是曾國藩死了?不然,為什麼由曾國葆親自監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轎,待後面的轎隊過去之後,轎夫抬著他,飛速向曾國藩的大船奔去。
曾國藩見左宗棠進來,跟他打了聲招呼。左宗棠見曾國藩沒死,舒了一口氣,開門見山地質問:「聽說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殺,有這事嗎?」
曾國藩點點頭。
左宗棠又問:「我方才見貞干指揮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邊走,這副棺材是給誰的?」
曾國藩斜著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頭火起,大叫:「好哇!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曾滌生,你大丈夫不做,卻要傚法愚夫村婦。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屍揚灰,勸說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塋。」
曾國藩沒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勸慰他,反而來這樣一頓痛罵,又氣憤又尷尬,冷冷地問:「你說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理由何在?」
「好吧,讓我慢慢地說給你聽,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國藩的床邊,聲色俱厲地說,「你二十八歲入翰苑,三十七歲授禮部侍郎銜,官居二品,誥封三代,皇上對你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長海深。洪楊作亂,朝廷有難,皇上委派你幫辦團練,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亂興邦,你卻剛剛出師,便以受挫而自殺,置皇上殷殷期望於不顧,視國家安危為身外之事,你忠在哪裡?」
曾國藩身冒冷汗,慘無血色的面孔開始出現緋紅,兩眼依舊微閉,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左宗棠繼續說:「令祖星岡公多次說過,懦弱無剛乃男兒奇恥大辱。你將祖訓書之於紳,發憤自勵,並以此教誡諸弟。京中桑梓,誰不知道你曾滌生這些年來自強不息,是曾氏克家興業的孝子賢孫。現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這不是懦弱無剛是什麼?上讓老父為之傷心,下使子弟為之失望。你死之後,何能在九泉下見令祖星岡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訓移孝作忠,實望你為國家做出一番烈烈轟轟的事業,流芳千古,使曾氏門第世代有光。你今日自殺,使父、祖心願化為泡影,請問孝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