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衡之的臉色很不好看。望著案上的兩樣首飾,十兩銀子,幾次想說一句:「拿走!
誰稀罕她這些東西。」但終於忍住了。
忍耐的原因,只有一個:不敢過分得罪昭君。若是退了回去,未免太不給面子。此時雖可使昭君有所畏懼,甚至還會將玉鐲割愛,可是她心裡一定記恨著!一旦承恩得寵,在枕邊告上一狀,那時只怕有人頭落地!
「長官!」傅婆婆勸說:「昭君倒不是小氣的人,實在——」「別說了!」史衡之揮一揮手,「我是看你的份上,不然我就要扔出去了!罷,罷,她不痛快,我就有讓她不痛快的時候,這十兩銀子,你拿去花吧!」
「效勞不周,不敢領長官的賞。」
不願領賞,就該告辭,卻又不走。史衡之不免奇怪,定睛看時,她臉上是有話想說的神氣,便即問道:「還有什麼事?」
「長官,那昭君為人很識大體,決不是藉故推托,請長官不要生她的氣。」
「咦!」史衡之越覺不解:「你為什麼拚命替她說話?」
傅婆婆停了一下,率直答說:「無非圖個將來,眼前多留點情面在那裡。」
史衡之覺得她這句話意味深長,沉默了一會答說:「我亦不致於毀了她的一生。不過,還是我剛才的那句話,不能讓她太痛快。」
史衡之的氣量狹窄,幾乎睚眥之怨必報。傅婆婆心知再勸不但無益,而且可能引起誤會,更為不妙,所以默默退出。
心裡卻不斷地在思索,不知史衡之會如何地讓昭君「不痛快」?
三更已過,東西掖庭,都已重門深鎖。史衡之正將入寢,突然聽得銅鈴振響,急忙奔了出去——這是宣旨的信號,皇帝不知又從「圖冊」上選中了什麼人了。
掖庭的大門上另外開一道小門,打開一看,外面是皇帝貼身使喚的小黃門周祥。
「請進來!」
「不必了!」周祥問道:「荊襄選來的美女,可有一個叫王昭君的?」
「有啊。」
「奉旨宣召。你馬上送到寢宮來吧!」
說罷,周祥提著燈籠,便待轉身而去。
「慢慢,慢慢!」史衡之一把拉住他說:「王昭君水土不服,精神不佳,這還不去說它,並且身上長了惡瘡。怎麼進御?」
「長了惡瘡!」周祥詫異:「是何惡瘡?」
「現在還不知道。只是指縫間流水。」
周祥不由得緊皺雙眉,「怎麼長了這種瘡!」他說:「那是疥疾。」
「你如果不信,自己去看看。」
「不必,不必!」周祥亂搖著手,「疥疾是要過人的。你也得當心。」
「是!明天我就把她隔離開來,今天就煩你據實覆奏吧!」
周祥一面答應,一面提著宮燈回寢宮去覆命,心裡卻頗為昭君痛惜,錯過了難得的承恩機會。
皇帝當然也覺得掃興。他是召見孫鎮時,聽說荊襄有此佳麗,出落得風華絕代,倒要看看是怎麼個與眾不同?如今聽說王昭君長了惡瘡,不免亦有一番憐惜之意。隨即吩咐周祥,傳諭史衡之通知御醫,悉心診治,務期痊可。
剛剛別去的林采,忽又回到昭君屋中。她滿臉怒容,倒讓昭君一驚,少不得動問緣故。
「大姐,」她問:「你不說跟四妹約好,到御苑去釣魚的嗎?」
「是啊,只為聽來一個消息,氣得我什麼興致都沒有了!
二妹,我告訴你一件事——」語聲突然停頓,為的是掖庭中的房舍鱗次櫛比,隔牆每每有耳。而且鎮日無事,有人專以「聽壁腳」作為消遣。所以林采必須先到屋外,看清楚沒有人偷聽,才敢細說。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到這裡。指名宣召你到寢殿,你道史衡之怎麼對人家說?」
一聽「寢殿」二字,昭君頗覺臉上發燒,忸怩地說:「人心難測,我怎麼猜得到?」
「一點不錯,人心難測,說起來真氣人,簡直是狼心狗肺,史衡之說你長了惡瘡,近不得皇上。」
「這,這個謊,也未免編得太離奇了!」昭君越發臉紅如火,卻不是害羞,是因為無端受此中傷,氣惱使然。
「小人無所不用其極!二妹,你要當心,更要忍耐。俗語說得好:『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到有一天你能見著皇上了,別忘了狠狠地奏他一本,要為這裡姐妹除害。」
「是!」昭君答說:「只要我能有進言的機會。」
「你一定有的——」林采還待再言,卻為昭君的眼色攔住,因為傅婆婆正從窗外經過。
「兩位姑娘都在這裡,再好不過。」傅婆婆一進門就說:「史長官讓我來通知,後天一早,請大家都到大廳裡去,有畫工來畫圖。」
「畫圖!」林采問說:「畫什麼圖?」
「怎麼,林姑娘,你還不知道這個規矩?」
「什麼規矩,我們全不知道。」
原來後宮佳麗之中,皇帝不能遍閱親選,因而定一個規矩,各方良家女子,選入掖庭,皆由畫工作圖繪像,每人一幅,註明年籍特長。皇帝閒時瀏覽,在圖冊中看中意了方始降旨宣召。
聽傅婆婆講了這個聞所未聞的規矩,昭君覺得新鮮而已,林采卻深為注意,以相當認真的語氣問說:「傅婆婆,照此看來,這件事很要緊羅!」
「那還用說?」傅婆婆還得一處處去通知,站起身來就走了。
「二妹,二妹!」林采極興奮地:「說到機會,機會就到。
這畫圖的規矩,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太好,太好了!」
林采盛讚這個規矩合理。認為有此一法,天生麗質,不愁埋沒。彩筆為媒,勝似旁人任意雌黃。又說三千寵愛,必萃於昭君一身,實在可喜可賀之至。
一番恭維,說得昭君忸怩不安,「大姊,」她真的有些疑心,「莫非你在取笑?」
「自己姊妹,我怎會取笑。真的,二妹。」林采很認真地說:「到後天你得著意修飾,不可馬虎。還有,對畫工也要謙虛些,年長喊伯伯,年輕喊叔叔。有道是『謙受益,滿招損』,口角春風,只顯得你有修養,性情好,何樂不為?」
「是!」昭君是誠懇受教的神態,「我一定記著大姊的話。」
京城中畫工甚多。善畫人物的,都在掌管宮廷事務的少府衙門登記,以便徵召。為新選來的後宮女子畫像,自然要徵選畫工,這是個頗有油水的好差使,所以自問具備入選資格的,早都在留意這件事了。
有個畫工叫毛延壽,是他們這一行的佼佼者,只是人緣不好,常受排擠。得知甄選畫工的消息,派他一個徒弟楊必顯,走了中書令石顯的門路,總算入選了。
入選的一共四個人,到期至掖庭報到,謁見史衡之。寒暄既罷,談入正題。史衡之告訴他們,需要畫圖的美人,一共七十二名,每人分配十八名,仍照慣例,以拈鬮為憑。問大家意下如何?
「自然以史長官的意思為意思。」毛延壽代表他的同行回答。
「既無異議。便動起手來。各位請!」
東掖庭大廳中,七十二美人一個不缺。三三兩兩,各自找相熟的姊妹在一起輕聲議論,表面閒逸,內心緊張。難得有幾個從容自在的,而昭君就是這難得的幾個中的一個。
「二妹,」林采一拉她的衣袖,「你看,大家都矚目的是你。」
「輕點!」昭君急忙阻攔,「叫人聽見了,多不好意思!」
不獨掖庭同伴,朝夕相見而仍不免注目。四畫工乍睹顏色,更是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在昭君身上。這壓力就太重了。昭君此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躲開那許多雙眼睛!
於是腳下不自覺地移動了。往後一縮,轉個身便是一道門,等她到得門外,林采發覺來追,昭君已是頭也不回地,一直奔回自己臥室。口中喘氣,心頭卻覺得輕鬆了。
過不多久,門外出現了傅婆婆,臉上浮著笑容,而腳步卻很從容,一面踏進來,一面說道:「王姑娘,真巧,拈鬮第一個就拈到你。恭喜、恭喜!」
「傅婆婆,」昭君接口問道:「喜從何來?」
「中采啊!第一個就拈到,豈非奪魁的吉兆。」
「多謝關愛。」昭君笑道:「這也是無憑的事。」
「哪個說無憑。王姑娘,以你的容貌,加上毛司務的那枝筆,怕不是皇上一見就會忙不迭地來宣召。不過,王姑娘,那毛延壽的手段很高,心也很黑。你還得送一份重禮才好。昭君愕然,而且心裡很厭惡,脫口答說:「那不是賄賂嗎?」
「是人情。」
「人情也罷,賄賂也罷,我看不必。」
「一定要送的。」
昭君覺得不必與她多作爭辯,微笑說道:「多謝你關切,傅婆婆!」
見此光景,傅婆婆大為不悅。一番好意,落得這麼一個結果,彷彿疑心她從中搗鬼想好處似地,未免於心不甘。
「好吧!」她板著臉說:「反正我的心盡到了,聽不聽在你。」
說罷,立即掉身而去。
昭君知道自己應付得不得當,無端又得罪了一個人,心裡很不是味道。歎口氣,懶懶地坐了下來,不由地想到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做事容易做人難!
茫然地胡亂想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永巷中人聲雜沓,都從大廳回來了。這是怎麼回事?正想去打聽一下,三姐妹聯翩而至,告訴她說,因為拈鬮耽誤了功夫,毛延壽提議,改從第二天起,正式開始作畫。
「其實另有作用。」韓文不屑地說:「要人的紅包,總也得給人送紅包的時間!」
「不送呢?」昭君問了一句。
「那亦是可想而知的,不送就亂畫。」
「隨他亂畫去!」
林采聽出話中有因,立即問說:「二妹,莫非毛延壽已經來跟你要紅包了?」
昭君點點頭,將傅婆婆所說的話,以及她的答覆,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承認傅婆婆是出於善意,不過她不願意這麼做。
於是三姊妹紛紛表示意見。趙美只是忠厚老實,並無主張,有主張的是林采與韓文。
「我贊成二姊的態度。」韓文說:「如果是這樣進身,與自己去托媒人,有何兩樣?
羞死人了!」
「話不是這麼說。凡事要講實在!」林采特地聲明:「我並不說畫工能對二妹有什麼幫助。只是希望不要因此而生阻力。
現在什麼都是假的,唯有盡力讓二妹得以早承恩寵,在皇上面前有進言的機會,那時候,掖庭之中的一切黑幕,才有掃除的可能。」
這話打動了嫉惡如仇的韓文的心,反過來支持林采,去勸昭君:「二姊,為了這一點,倒不妨權從。你的品貌才藝。
原本出類撥萃,必蒙寵召。如今只希望毛延壽把你的真相畫出來,並非以假為美。你亦不必介意。」
三姊妹站在一條線上了!昭君覺得勢孤不敵,而內心總以為這樣做法,即令奉召承寵,究不知是自己的顏色過人,還是毛延壽筆下的功勞,因而萬分不願。只是講理講不通,必得另外找個理由推托。
想一想有了主意,「大姊,」她說:「實不相瞞,我此刻除了腕上的一雙鐲子,別無長物,拿什麼送毛延壽?」
「原來如此,我自有道理。」
林采未曾明說,作何道理,昭君也就不便多問。到得夜來,三姐妹又連袂來訪。林採取出一個絹包,內中是四樣首飾。
「二妹,這是我們三個緩急相共的一點意思,以此作為送毛延壽的禮物,你道如何?」
昭君感動不已。但說身無長物,原是托詞,果真收受了,自己還有些首飾就再也不能穿戴了。否則,豈不為姐妹所笑,疑心她是在用手腕,將對毛延壽的賄賂,轉嫁到他人頭上?
「大姊、三妹、四妹,對我這樣愛護,真是感激不盡。不過,盛意實在不辜負了。」
昭君停了一下說:「香溪上流的深山空谷中,每有幽蘭,高潔之致,令人愛慕,我不自量願以自擬。若說以行賄而得蒙寵召,實所恥為。如果毛延壽刻意求工,把我畫得格外好,那就是欺騙皇上。同時對其他姊妹來說,這也好像不大公平。總之,我不能不請罪,是我太不識抬舉。」說著,居然真的拜了下去。
即令如此,也不能消釋三姊妹對她的不滿。「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林采淡淡地說:「就算是姊妹,亦不例外!」
「大姊這話,真叫我無地自容了!」昭君滿臉漲得通紅,是異常惶恐的神氣,「既然這樣,我依從大姊跟兩位妹妹的意思就是。」
這一下,讓林采覺得自己態度過分了。韓文亦有同感,便即說道:「不可以讓二姊委屈!」
「是啊!」趙美接口:「二姊本來就長得姿容絕世,就算毛延壽畫得壞,也壞不到那裡去。」
聽韓、趙二人這樣說,林采就有話也只好嚥回去了。
傅婆婆辦事很勤快,受了毛延壽的委託。當天就一一說到。二十四個人收了十九份禮,匯齊了親自送到毛家,交代清楚。
「辛苦,辛苦!」毛延壽轉臉說道:「徒兒,你把名單拿來,對一對看,倒是哪五個人不賣帳?」
等他的徒弟楊必顯將名單一時,第一個就發覺昭君未曾送禮。
「話我可替你說到了。」傅婆婆特意聲明:「也勸了她了,無奈她一毛不拔,我亦不能勉強她。」
「她敢一毛不拔?」毛延壽冷笑:「明天看我拔她的毛!」
「那是你自己的事!毛司務,我可要告辭了。」
這是提醒他應該分配自己該得的一份。毛延壽不敢怠慢,丟下名單,將傅婆婆打發走了,餘怒依然不息。
「別的都還罷了,只不過自覺生得醜,就筆下幫她的忙,也好不到那裡去,索性省了這份禮。唯獨這王昭君惡,自恃『秭歸第一美人』,一毛不拔!哼,」毛延壽咬牙切齒地說:「徒兒,你看為師的手段,不把她打入冷宮,萬劫不復,我把毛字倒過來寫。」
「師父,」楊必顯勸慰著說:「也許是在籌措一份重禮,時間上來不及。師父倒不宜造次行事。」
毛延壽想了一下,深深點頭,「言之有理!」他說:「明天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