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花順

——朱先生,今天來也是想看看這一路上有多少人寵你,包括男人女人。

——嘿嘿。(陳衍一旁笑道,他是自己慣自己。)

朱新建當年這樣講述自己的時代——

「我稍微懂點事的時候大概是1960年左右(7歲)。那是一個烏托邦時代,一種泛政治的生活,「人民公社」,「大躍進」,這個運動那個運動,每一個細節和角落裡都充滿了口號和標語。我小時候的記憶全是「階級鬥爭」,那時候在馬路上看到一個戴墨鏡的人會跟著他跑好幾里地,然後報告交警,發現了一個特務分子。那個時候小孩被煽動得很奇怪,就是整天想做英雄,沒事天天把媽媽給他買早點的錢拿去交給老師,說是在馬路上拾到的,弄得老師哭笑不得。

「『大躍進』的時候,中央美院有個把二百五幹部表決心要放衛星式地培養一百個齊白石,周恩來聽了就很生氣,說:你們能在一百年內再培養出一個齊白石就很不錯了!」

小學四五年級,老師問他理想,他說,要聽真話嗎?我想當壞人。因為電影裡好人總是家破人亡,江姐也是要坐老虎凳的;我要是當了黃世仁,我就不欺負楊白勞,不搶喜兒。

顧小虎記得,「文革」初期朱新建是血統論支持者,「文革」剛結束,他就已經表現出反英雄、反正統的譏嘲者姿態。這一進化是怎樣完成的,當事人已經無從交代。

在一個言不由衷、虛與委蛇的年代,除了個把例外,中國男人多是性壓抑的。朱新建曾向栗憲庭坦白:我覺得我的內心太不能見人了;我太好色了,這種東西是不能跟人說的,就在小紙頭上畫啊畫,然後把它們撕掉。

「是不是朱新建用這種方式說出了許多男人想說而不敢說的,所以大家捧他的場?」請教跟朱新建同年的陳丹青。

「當然,都悶著騷麼,居然有一個人敢公開地騷。在那個年代,它等於在說,性慾是正當的、美的。」陳丹青說。

當晚生後輩們更活潑更大膽更放肆地描繪性主題時,陳丹青回頭再讀朱新建的畫,讀出「語境的珍貴」。也就是說,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需要一批表達和承認這一部分人性真實的先行者。

朱新建天性中的好色(阿城解讀好色:對一切美物的審美),加上一個他從禪宗裡悟出的「真」,令他敢於用了中國文人上千年煉出的一套本用來表現禪心道骨月白風清高山流水的筆墨大法,放誕無忌地塗抹著一個個脂粉俗人——用他的話說,我用齊白石的筆墨畫女人。他在自覺不自覺間,完成了一個啟蒙式的動作。

於是,有人將寫小說的王朔、做搖滾的崔健和畫畫的朱新建相提並論。有趣的是,這首尾兩位後來結成親家的人,小青年時都是朋友眼中的膽小之輩。何來神力塑成後來的他們?

有一年,朱新建看春晚,舞台上放了一排從黃河各流段取來的水,都裝在桶裡。「這個取水樣的理由就這麼嚴密嗎?為什麼取這一桶不取下一桶?說句不客氣的話,就隨便打了一桶,裡面到底是某甲在游還是某乙在游,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各種機緣巧合,取到誰就是誰。我們看凡·高同時期的畫家,畫得一點兒都不差,但對不起,歷史當時取的就是凡·高,你是凡矮、凡不高、凡不矮,都沒有用。」

「一個人的成功就是抓到一把同花順,從3到K一張不少。個人需要完成的就是拿出3、4、5,後來的6、7、8、9、10、J、Q、K都是歷史添給他的。比方說杜尚的小便池,上面寫一個『泉』,如果沒有看客賦予他6、7、8、9、10,那他也有可能變成飯後茶餘說笑的談資,大家只會說這個人有點病就算了。但這件作品引起這麼大的轟動,所有的人都說好,你想說不好都不行,變成你沒有現代感,所以弄得沒人敢說。」

他寫過一篇文章《被朋友寵出來的畫》。「這個也說好,那個也說好,朋友間從來沒有人批評我,這個畫就出來了。說實話我起先膽子很小,多弄幾個人捧捧你,膽子就大了。我膽子這麼大,肆無忌憚,都是各位朋友寵我。」

慧如朱新建是懂的:人最初的自我理解深深地鑲嵌在社會之中;藝術上所謂成功,乃是一種互動,是戲台上的梅蘭芳與彩聲共同成就的。

早期,朱新建也不乏批評者。評論家李小山曾說他畫中的女人沒有靈魂、沒有人格,只有欲和春困,只是玩物。朱新建每次辦畫展,就把這句印在前言上。

也有女權意識較強的認為他的作品侮辱了女性。有一年他的畫印在德國慕尼黑電影節海報上,當地婦女上街遊行抗議。他後來說,豬八戒,講起來是男人吧,我們把豬八戒畫成那樣,有男人組織遊行嗎?

見招拆招,朱新建有他一套辦法。大方,有趣,有時無賴,有時天真。

朱新建早年最重要的知遇有兩位,一位是阿城,一位是栗憲庭,留下不少掌故,至今為人樂道。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構建了朱新建這款筆墨遊戲的文化內涵——一個人站在一幅畫前,除了赤裸裸地用眼睛去看,腦中聯想到的觀念、趣味、意義、指向等等,即是文化。文化是被構建出來的。

栗憲庭講文人畫的來歷:文人畫本就是宋代官僚不屑於像宮廷畫師那樣作畫,追求逸筆草草和獨抒性靈的結果,是中國藝術史上一次大規模、長時間的自覺創造。繼承中國文人畫傳統,首先得繼承文人那種獨立、自我的精神,所謂「功夫在詩外」。朱新建,還有李津、徐龍森、老圃,通過藝術向世人證明他們活得如此真實。而中國,尤其需要真實。

「你看他敢把那個字塗得墨豬一樣,而且還敢用壞筆,用壞墨,裡面可以看到一種酣暢淋漓的生活態度,一種做人的態度。」陳村說。

「如果把畫當畫看,就是看畫得像不像,如果把畫當文化來分析,那就有很多說法。朱新建是有文化的都在捧他,有點像毛澤東當年一講粗話,知識分子都佩服得不得了。煤老闆、公務員、文化人,只要這三種人認你的畫,基本上就乾坤定音了。」顧小虎說。

不過,朱新建甩出的3、4、5是一點不開玩笑的。老費報出一長串網絡上搜不到的喜歡朱新建作品的大畫家的名字,如程十發,如范曾,如陳逸飛……

「他最厲害的是,許多賣得比他貴的畫家都買他的畫,又不好意思直接買,通過我這裡轉一轉。」老費說。

早些年,朱新建去雞鳴寺夫子廟寫生,常碰到手持明晃晃寶劍早鍛煉的大媽。大媽圍攏來看,少不得指指點點:你看人家老師傅,連支兩三塊錢新毛筆都不捨得買,還這麼刻苦用功。現在畫得是有點活兒丑,不過以後說不定能上個老年大學。

朱新建認真傳給別人聽,管大媽叫美女。

最順手的一支古法胎毫,他用了二十多年,好比俠客背一把跟著出生入死的劍,性命一般看待。用紙稍微講究,早年用一種薄的毛邊紙,幾分錢一張,直說「格算格算」(滬語:便宜)。有一次前輩馮其庸先生看到,急了,說這種破紙,過20年就是一把灰。朱新建肚裡說,再過一百年,我們大家都是一把灰,嘴上當然不敢放肆,連連點頭稱是。後來用灑金紙,摸透水性後喜用舊生宣,尤喜薄宣。

中國畫講究一個用墨,大畫家多半自己制墨,膠法大有花頭,還分什麼油煙松煙。化膠、和料、入煙、捶打……郁俊是這方面行家,講了半天,我也只敢抄個囫圇在這裡。朱新建不管,一得閣墨汁從70年代用到新世紀。郁俊想不通,拿了師傅的畫仔仔細細看,本事真大,每筆墨色都能有幾種變化,辣手得不假思索,手藝到這一步還不願制墨,想想傷心。但又一想,師傅力氣實在大,出手就是無所畏懼、飛揚跋扈,油煙墨色醇厚清淡,未必相宜。

榮寶齋書畫家、鑒定家薩本介說,二十多年前在榮寶齋第一次看到朱新建的畫,當時覺得線不夠理想,就跟他說,好像應該再寫,他瞪著眼說,我這線寫得已經可以了,旁人好像還沒有我寫得好呢。如今再看,我覺得他線裡頭含的東西多了,雖然與傳統不一致,但是屬於他個人的。

作為一個外行,我向每一位受訪者刨根問底:朱新建的線到底牛在哪裡?

「一般人覺得他的畫很容易,好像我也能畫成這樣。其實他很刁的。好鉛筆,幾百上千支地買,那些看起來東倒西歪的水墨小女人,追溯上去都有細微入神的鉛筆小稿;橡皮是電動的,日本貨,用起來很當心,只啄一下。線很準,比方背上那根線,他一筆下來,你就覺得只有那樣畫才對。他的生命力爆發力都在他的線裡。」郁俊在朱家跟師傅對著畫,有時看到他突然將墨筆伸進清水裡,一劍刺出閃電般收回,紙面上沓沓沓一路下來,效果歎為觀止。那邊已將毛筆一扔,好了。

畫家懷一說,朱新建畫畫不是像我們想像的那樣,隨意的筆墨造出隨意的效果。相反,他每一筆都非常小心。他對筆墨透熟,蘸過墨的毛筆,他只要在手裡一掂,就知道裡面吃了多少水,知道出來的濃淡效果,完全不用在廢紙上先試,從來一筆到位。雖然胸有成竹,他下筆也謹慎,比如他畫女人的頭簾兒,看上去簡單幾筆,要求非常高,如果不滿意他會扔掉重來。

郁俊說,師傅是大寫意裡最放膽的,但也不是張張都好拿出來。歷史上八大梁楷法常都是。齊白石曾有一印「廢畫三千」,范曾看了齊先生全集,仍有「撕得太少」之歎。

中國文人水墨傳統,得益於書法的早熟。畫中國畫,拿毛筆的時間要足夠長,不夠怎麼辦?練。

朱新建1991年底從巴黎回來,單身漂在北京,扛了三麻袋花生、兩大箱可樂進家,鎖了門,拔了電話,跟《麻姑》《家廟》《魏碑選》這些帖以及八大、青籐、齊白石的畫冊拚命。

「餓了就剝一把花生,渴了就灌半瓶可樂,困了就找一盤最無聊的三級片,看不了兩分鐘,馬上就睡死。醒了,再爬起來,也不洗臉刷牙,連表都懶得看,接著再過癮……幾個月以後,筆底下的力量就見長,筆道開始變粗……就在這段時間,阿城從美國回來,被我拖來玩過一次,我把塞滿了床肚底下的一大堆黑漆麻烏亂七八糟的畫和字都翻出來給他看,這傢伙憋半天給了一句評語:『就連古人一塊兒算,使這麼大勁兒的好像也沒有。』被這個大哥級的朋友表揚了一下,我那份歡喜當然是非同小可,連忙討好他說:你挑一張吧。他翻了一會兒,大概是拿不定主意該拿哪張,就罵起來:他媽的,不帶這麼折磨朋友的。我趕緊給他挑了一張亂七八糟寫了好多字的,他挺喜歡,我當然也很高興。」朱新建寫在《紙筆亂彈》裡。

陳衍收集了朱新建在90年代大部分的速寫(郁俊說,其中最珍貴的是實地寫生,各種天上人間或者日本歌舞伎場),已有五大本,打算將來收進全集。她說,朱新建的造型能力其實是很強的。又說,在畫畫這件事上,他確實單純,只要拿起畫筆,他心中就沒有雜念,專注、純粹。畫畫對他,是每天必做的功課,就像日日飲食呼吸。

朱新建曾論黃賓虹:他的每一筆都是用腦袋往上面撞。他也對美院學生說過:一個人能完成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尤其是藝術家,就是你有了一種入迷的發癡的興趣時,這件事有可能做好。——這都是比較斯文的說法。

當年郁俊畫得不順,朱新建道:你的問題就一個,你骨頭裡,不是一個極欲者。我是。事情要做到做不下去才罷休。畫畫、女人,都要追這個極欲,拼上命,才好玩。如今郁俊坐在星巴克裡對我說,拼上命去做一件事,一般人大概都不肯的;他是好了還要再好,舒服了還要再舒服;他對慾望的理解比我們深。

李小山後來看到朱新建的花鳥山水,「畫得太神了,比正宗花鳥畫家好得多,無論從筆墨趣味,還是畫面的整體氣息,都是高人一籌的。至於他的山水,儘管也是形神俱在,但相對比較隨意。他已經到了見情見性的深度,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畫家全面的素養和深度。他通過他的人物畫山水畫花鳥畫傳達給我們一種信息,真正的畫家應該是什麼樣子」。

郁俊在朱宅的地下室裡看到過朱新建早年的油畫,2米高,未完成。畫面上是雪,那種有教養的灰色,陰冷、厚重、敏感。「我看蒙克(挪威藝術家Edvard Munch,長期被忽略)回顧展都沒那麼激動過。他是畫著玩的,所以精彩,是真正高精尖的東西,我覺得也是他藝術裡真正成功的東西之一,對把握當代油畫方向都是有啟發的。可惜現在不知在哪裡。」

《那些說不出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