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李白意興飛揚地來到「子雲宅」三字的匾額之前,卻有前塵迷離、滿眼風埃之感。
非但匾額底下的門扉緊掩,間壁另一棟較為敞闊的軒屋—額書「相如台」者—也闃無人跡。室內瀰漫著豆油與各種香草混合的氣味,簷下時不時傳來風弄角鐵的零落敲擊之聲。
不見趙蕤蹤跡,可是「一約既訂,重山無阻」之語,猶在耳際;難道林中之會,竟然是夢中?李白隨手置下書袋、籠仗、長劍和匕首,先在「相如台」的廊間盤桓起來。
這屋有三架之闊,前一半是開敞的軒廊,後一半一門四柱,算是內宅。這種形制的屋宇一般極少見,尤其是軒廊外側,出簷深遠,有一丈多寬,如鵬展翼,顯得既雄渾,又深穩。奇的是此屋簷底,居然有尋常百姓之家根本看不到的斗栱。
層層疊疊的斗栱雖然已經因為多年灰垢的敷積,形成張牙舞爪、屈絞虯盤、不辨淺深之態;可是結體精嚴,杈枒鞏固,儼然一派官墅格調。再向外移幾步,翹首看那屋脊,在晨曦拂掃之下,九脊攢尖,顯露出十分細緻而磅礡的氣勢;屋瓦原本的烏羽之色則泛映起一片金光,恍如隨著日昇之勢,一寸一寸向西推移。
此屋看來固然閎偉,卻只壯麗了一半。從左數來,三架盡處—也就是第四根柱子立礎之地的右側,一部樓台便像是硬生生教天上落下一雷,給削去了另一半。細細觀看,的確可以看出:這原本應該是一座五椽闊的宅邸;或許另一半傾頹朽壞了,才又補造了「子雲宅」,但是規模便狹仄、拘促得多。若是再退三五丈遠,一宅兩屋的輪廓益發清晰,彷彿半座巨大的宮捨,正在推擠著一間破落戶。
然而亦不盡如此。李白背屋向山信步走出十丈開外,再一回頭,又看出不一樣的景致。原來「子雲宅」的右側便是小匡山曲,山間密林重疊,起伏綿阡,樹色蒼翠,林相蓬勃。煙嵐飄搖之下,山勢真有蠢爾欲動的氣象。看這全景之時,眼一眨、眸一花,怎麼都像是有一帶連巔越嶺的龍身,拱擁向前,而「子雲宅」恰恰就是那龍頭了。這時,又會覺得是那破落戶頂撞著宮捨,且已撞毀了半壁山牆呢。
難道這就是神仙居麼?難道這就是神仙行徑麼?李白說不上來是欣羨還是懊惱。他轉身朝外,放聲喊了句:「神仙何在?」
面前是一片蒼莽的群山,無論是枝上掛猿、溪邊伏鹿,都聽見了這聲呼喊。他知道:趙蕤就在這畫圖一樣的山景之中。彼若隱身不見,我便權且在此常住為仙了。轉念及此,他把先前順手擱在籠仗上的匕首取了,敲擊著原先就在晨風之中時時交鳴的角鐵,就著眼前景物,吟哦起來:
仙宅凡煙裡,我隨仙跡游。野禽啼杜宇,山蝶舞莊周。啼舞俱飄渺,跡煙多蕩浮。蜃老吟何在?揮雲入斷樓。
蜃,傳說中由海底巨蛤幻化而成的龍,吐氣成樓而造作迷景,使海上望歸之人誤以為廛城市井竟在跟前。這當然不無藉詞微嘲子雲宅」主人虛言大志的意思,不過,與「杜宇」作對的「莊周」二字卻也還是奉承了趙蕤的格調。李白高聲口占,一連吟了兩度,相當得意,默記著字句,正想著應該抄錄下來,不覺一回頭—一回頭,未料卻看見了神仙。
月娘拉開「相如台」深處的中門,探出頭來,向李白打量了片刻,忽有所覺,囅然一笑,道:「汝是李家那兒郎?」
李白端詳著這個儀態似母似姊,年貌卻不類長者的美麗女子,轉瞬間如失足蹈空,從蜀山絕頂墜下萬仞幽谷,乾坤逆旋,煙霧瀰漫,片刻前吟占的詩句全不復記憶了。他一字不能道,十指不經心,連匕首都從鞘中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