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離開綿州之前的春天,慈元和尚來送書簡油糧的那一天傍午,趙蕤興致出奇的好,將慈元留在子雲宅用飯,他檢視了一回園中和灶下所有,除了平日餐飧一向少不了的青精飯和水英羹之外,特別吩咐了兩道菜;一道叫「端木煎」,另一道叫「椿根餛飩」。趙蕤還捧出原本不知藏於何處的一壇陳釀,與李白對飲。
當日,慈元顯得有些不安。雖然布食的幾上除了酒是犯戒之物,其餘皆為園蔬,揆情按理,不應有所忌諱,他卻不大舉箸。踧踖數刻,才脹紅了臉,賈勇道:「處士乃是道者,不亦有五戒乎?」
「有之,與貴道無異。」趙蕤頷首,不改容色,繼續同李白舉杯而飲。
慈元沉默了,捱過老半晌,似又不能按耐,復道:「貧道猶記,貴教五戒中亦有『不得嗜酒』其一……」
「有之。」趙蕤說時,又滿飲一杯。
慈元木訥人,不善與談者機鋒相抗,他的確對趙蕤飲酒之事有著深深的疑惑,可是趙蕤如此實問虛答,他也一時為之語塞,無言以為繼。趙蕤則與李白對飲了三數杯之後,忽然將原本另在灶間進食的月娘也喚了來,四人各據方面,憑幾圍坐。趙蕤才轉臉對慈元道:「和尚可知某何以奉此『端木煎』為齋食否?」
慈元搖頭囁聲答:「實不知。」
「『端木煎』,北人呼為『簷卜煎』,乃取新發梔子花之肥而大者,以牛眼沸水滾過,瀝干之後,和甘草末,拖面油煎而成。」說著,趙蕤用箸尖輕輕撥了撥菜簋中的梔子花瓣,道:「看此花涵潤豐實,今春郡內雨水已足,此後二十日,天晴無雨,堪合就道了。」
「就道?」李白和月娘齊聲脫口而出。
趙蕤並不答話,從身邊幾下取出一副尺許長寬的蓑皮包裹,繼續對慈元說:「至於這椿根餛飩,也須知其所用。椿、樗二物雖然同種,卻有薰、蕕之別,一香、一臭,各有用處。椿木結體正直,利用全在枝葉;樗木結體屈曲,利用全在根皮。用以為藥,兩者之利皆在肝。以椿製藥,於皮膚毛髮有益;以樗製藥,於血氣陰竅見效。作用於內,可以消除腸風,通暢滯痢,使人安神悅志;作用於外,可以滌淨瘡疹,消解丁毒,使人好顏媚色。汝須知:修治椿根,以不近西頭者為上。採出之後,拌生蔥蒸熟半日,銼成如此細末,懸掛屋角南畔陰乾,如此經年可用。」
慈元聽趙蕤雲山霧沼地說了一大套,並不理解日後果然有用處,只唯唯應了幾聲。
「和尚今歲雲水之行頗為頻繁,某別無長物可以奉贈,準備幾斤椿葉樗根,隨汝行李登程。」趙蕤這才頓了頓,轉向李白,「我同和尚說的這些,汝可記下了?」
在狀似隨意的言談間授受知見,本是趙蕤慣技,李白略不意外,答道:「記下了。」
然而令李白大為意外的是趙蕤接下來的話—但見他一舉杯,凝眸直視李白,道:「飯罷稍事休憩,汝便也收拾行囊,同和尚一道去罷,午末未初就道,昏暮時分差可以到宿頭。」
此言一出,月娘也為之一愕,道:「遣他去何處?」
趙蕤笑了,回頭問慈元:「汝欲何往?」
慈元自也是悚然一驚,期期艾艾地咕噥了一句:「貧道此行甚遠—」
「看得出來。」趙蕤抬手指了指屋簷下的一宗筐篋,「容某一猜;汝可是往西南而去?」
「噫!」慈元心神一顫,原本攣縮的身子不覺挺了挺,道:是—」
「峨眉?汝篋邊捆縛的,乃是一泥金髹漆匣軸,其中若非度牒,果系何物?方外人度牒隨身,本無異樣。可是如此鄭重其事,必然是有上寺觀光之行。然否?」說罷,趙蕤仍舊微微笑著,再傾一盞,飲盡,又道:「峨眉乃佛光道氣會集之地,是該去參禮一回的。不過,此行迢遞,或恐另有俗務須待和尚料理耶?」
「人稱處士是神仙,」慈元抖著唇、顫著聲,道,「果不其然!」
「無他—」趙蕤從袖子裡摸出李客的那封短簡、抖擻開來,逐字念了其中幾句:「『或同佛子游,亦可相照應,唯蠻瘴逼人,須囑稍防』。」念罷,趙蕤又對李白道:「汝父寫信,錯字滿紙,一片雲煙,僅此寥寥數語,便訛寫了四五處,某卻是看見和尚的那一軸度牒,才參透的。此簡原意,是盼你能與和尚同行,卻怕蠻瘴之氣相侵,惹受無端災病,囑汝提防;所以某才為汝等備此椿葉乾菜,日夕佐餐,可以防癘疫。」
他並沒有將信交付李白,卻隨手從另一隻袖子裡摸出了先前那一疊契券,遞了過去,並道:「我粗粗寓目一過,此物有大用處,契券是有次第的,千萬不可顛倒、淆亂了。」
李白一時之間還參不透趙蕤話中玄機,而這一疊從未出現在眼前的契券,顯然是和尚所攜來,便轉眼看了看慈元,慈元竟然搶忙低眉垂臉,像是有什麼不便開口的心事。而趙蕤只不理會,仍舊侃侃而談:
「此去往峨眉,若無他故,一百八十里至漢州,再一百里過益州,復南行二百里便到眉州,前後計程五百里。倘若某推估不誤,汝等步行,可得二十天晴明春日,一路寒暖合宜,可緩緩去矣。」
「我—」李白看趙蕤說得興高采烈,心頭之疑卻越聽越不可解,終於覓著個間隙,問道,「我卻去峨眉則甚?」
「無所事。」趙蕤傾身向前,為李白也滿引一杯,道:「遊歷而已。」
「到何處?」
「處處是。」
「幾時回?」
「回時便知。」趙蕤忽然揚聲道:「汝客歲詩中不是還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麼?」
如此突如其來地展開一場沒有目的、也不知歸期的遊歷,李白有些不知所措,他恍恍惚惚地喝了面前的這一杯酒,道:「真不知如何出。」
「出即出矣!但有三事須防。」趙蕤道,「見大人,須防失對;見小人,須防失敬;見病人,須防失業。」
「見大人,須防失對」很容易明白,說的是遇見了衣冠中人,若有酬答的機會,可以盡量施展所長,不要坐失了發揮才學的機會。見小人,須防失敬」也是耳熟能詳的勉勵,意思是要他勿因所見者為鄉野黎庶,就心存輕鄙。唯獨這「見病人,須防失業」,怎麼揣摩也不能會通意旨。
趙蕤看他皺眉瞑目的模樣,便明白了,當下道:「汝隨我修道向學,至今也大半年了,日夜操持百工,能熟習農醫諸藝,多學益能,本非惡事。不過,汝須知士農工商,各實本行。農與農所能商量的,不過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工與工所能通款的,不過是機栝精巧,錘斫細密;商與商所能謀畫的,不過就是三五六九,加減籌算;士人與士人所能言道的,不過就是詩文歌賦,人倫天理而已。何謂『失業』?便是不與同行言同行,或是與同行不能言同行。古云『失業者賤,得志者貴』,即是此理。」
「然而『見病人,須防失業』之理,實在不明白。」
「以某視之,汝天資穎悟,望聞問切的手段雖然未窺堂奧,卻也頗能為人調和水土,燮理陰陽了。遇有不忍其苦的病家,汝若出手診治,未必不能奏功。」趙蕤接著道:「汝或要問:祛疾救人,怎生說『失業者賤』呢?」
李白點點頭。
「一旦以醫得名,便入濁官之流,從此遠離清要,再也不能回頭。試問—」趙蕤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雜糅著無比的期盼與無奈,「汝果欲以一醫得名哉?則何不就昌明市上懸壺去,竟來匡山所學何事?種杏成田乎?」
趙蕤的話是說得重了些,然而他的顧慮卻是合乎現實的。趙蕤自己在破天峽一診成名,遠近患者像潮水般湧至,門前車轍馬蹄不絕。然而人間疾苦,入目自然關心,不能忍此,只好日復一日地救人,不知伊于胡底。直到有一天,忽然覺得自己還有未竟之志、未踐之行,可是年華已經不容許了。
另一方面,醫之為術,同於百工。在朝廷制度而言,與天文、監牧、占卜、造酒、舞樂、建築之官略等,由於需要專門的技藝,這些技藝的傳授,又向來不多入士論,總被看成是「方伎之途」,並為「濁流」。這也是唐人無可改變的觀念,必將「士職」與「非士職」分流,所謂:「士庶清濁,天下所知。」這兩句話出自比李白早生一百多年、初唐詩人王績之口;不過,這只是一整段話裡的前一半。
王績,於隋末出生在一個世代居官的高門大家,幼有夙慧,「八歲讀《春秋左傳》,日誦十紙」,被視為「神仙童子」。十五歲入京見楊素,驚才絕艷,滿堂歎服。以如此出身、積學與遭遇而求官,何職不可得?可是他從年紀很輕的時候就染上了酒癮,見美醁輒不能自已;寧可放棄諸多簡任清要之官的機會,單挑太樂署的「太樂丞」求任—原來是太樂署中有個名叫焦革的府史,很會釀酒。
只為了能就近喝到美酒,王績寧可「棄清就濁」,所以在「士庶清濁,天下所知」之下,王績卻反其道、逆其理,認為即使天下人都知道清濁有別,真正偉大的賢哲,卻不會在乎所居並非清要。於是他接著說服選司:「不聞莊周羞居漆園,老聃恥居柱下也。」
選司終於被王績說動,讓他做了太樂丞。可是這酒仙口福不佳,只幹了幾個月,焦革就死了。是後,焦革的妻子袁氏還繼續供應他一年多的美酒,也跟著過世了。王績乃掛冠求去。太樂丞這個官,的確因為王績當過的緣故,而位躋清流。可是有唐一代,也只此一例。即以王績任官的資歷來說,他畢生也只擔任過這麼一任濁官而已。至於醫、卜、星、牧等濁流之官,則終不能入清流,其數已定。
趙蕤見機獨深,也果然料中了李白在旅途中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