俵唱事畢,時過正午,道海早就在高處望見李白一行三人,自然明白他們的來意。但見這僧打從壇後高座上一躍而下,寬袍大袖,施施然上前宣了聲佛號,逕直招了個服事的淨奴上前,一同帶路,從道場西側的月門踅出,迤邐而行,曲曲折折穿過了兩處廳堂,來到一靜室,引他三人登榻分席坐定,低聲吩咐了淨奴幾句,那奴頓首離去,道海方才開口,獨向慈元道:「法子,今日清涼了?」
慈元滿臉羞紅,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心裡不是沒有疑惑,可昨日一場喧鬧,畢竟由於自己失檢無度,此時也只能諾諾相應幾聲。還是陳過老於世故,居間圓場,據先前與李白兩日交接所知,相當簡練而穩熟地將來客重新介紹了一番—李白,是「綿州昌明出遊士子」,而慈元則是大明寺差遣赴峨眉山問道的游僧;夜來嗔詬扞格,實出無心云云。盡這一番客套言語,便迂繞了半晌。
道海倒是個敞亮人,一句冗詞贅話也無,隨即轉向李白、陳過,道:「書契已然核實,確乎是依筏手筆,敝寺理應承當了。」
這一來,的確大出李白和陳過意料之外。他們原本只盼能取回騾車行李,至於亡僧依筏究竟在生前營治了什麼勾當,大約誰也不願細究了。然而道海卻不這麼想,他捋了捋頷下那一部鬚髯,仍舊中氣十足地道:
「既然事出有據,例依本寺常住議決而行。昨日也已就所商討,請示了上座,上座開示:唯以書契所載是從。目下尚有一端不能明白,須向法子請教—六十斤逐春紙一向未入本寺山門,敝寺亦無人識得此物,若需原物璧還,著實力有未逮。倘若折錢回入貴寺常住,又不知時價若干,唯恐訪查紙價,徒然延宕抬舉之期,究竟該如何處分,尚請法子示意?」
債務裁處得明快,話也說得坦蕩,只這慈元擔不了事,像是深恐再給人打出山門去似的,渾身哆嗦著直搖頭,簡直六神無主;顯見他也當真不知紙價。
而那道海既不催促,也別無閒話,從容等待之餘,先是隨手撥弄著席前一琴,十指略一輕觸,登時便好似打從千山萬壑之間,流洩出淙淙的溪澗之水;然而也便是那麼驚鴻一瞥,道海只隨手一撫,任聽者宮山商水,聆之而動搖魂魄,他卻了不在心,全沒有彈奏那琴的意趣;一陣流泉跳珠,乍與松風相合,不過轉瞬,即付諸杳然—道海順手將琴推開,自顧閉目養神,看似無所事事,淡淡說了句:「此事猶關乎依筏聲譽,容徐圖之。」
過了片刻,先前告退的淨奴回來了,手上捧著一方茶案,身後跟隨著另一奴,那奴的手裡,則牽著一騾一車,佇立於小院之中。直到這一刻,慈元臉上才稍微浮露出平靜的神色。李白看著慈元的那張臉,忽而若有所悟了—他想起早幾日在金堆驛路邊濾水生火,當他提起臨行前趙蕤交代了見羊讀信之事,當時慈元不住地歎服趙蕤能前知,有如神。而就在前一日,如此漫天大霧之中,居然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撞上了迷路的慈元,也還是因為騎羊人的緣故。可是那封書簡,畢竟還在行篋之中。
轉念及此,他也不及招呼主賓人等,猛可縱身而起,一個箭步躍入院中,扯下車旁籠仗,取了書簡,拆開一看,裡面的確是張折疊得嚴嚴實實的方箋,一展、兩展、三展……展了個八開大敞,不過就是平日裡任他寫作詩稿的紙,也是趙蕤抄他那部長短書的紙;說什麼「書簡在囊中,到時取出一讀」,一張兩尺長、一尺寬的大幅紙面,一片空無,僅僅在邊角上小草書寫四字,每字方圓不及半寸:「聲聞而已。」
李白從來沒有聽趙蕤提起過這四個字的來歷,而這刻意寫得極其微小的文句,又看似與騎羊化仙的故事了無瓜葛。他持紙兀立,一心茫然。卻是慈元遠遠望來,眸光一亮,若有所見,不覺移身下榻,一步步走向院中。當他靠近李白之時,也跟著低頭細看,忽然發出一聲驚叫:「是了!」叫罷,渾身又不自主地打著哆嗦,扭頭沖道海喊了聲:「是—是、是逐春紙。」
李白前後一尋思,有如摸黑行路,迢遙望見些許燈明,笑了:「神仙不負神仙名!難怪把字寫得這麼小—消息盡在紙上。」說時捧著紙,回身入室就席,將之平鋪在几上,繼續說下去:「我那師傅,或恐即是差遣我來,還依筏僧一個清白的。那一宗紙,應須是在業師手中,的確未曾奉入貴寺。」
慈元終於緩過了神氣,點著頭接道:「不數年前,義淨三藏法師圓寂,天下寺院爭抄其書,據依筏說,他也發願要在有生之年,抄寫一部《毗奈耶破僧事》,書契的確是依筏立與貧道的,那紙,未料那紙……」慈元說到這裡,不得不想起和他長年唇齒相依的「缽底」—李客—當下似有顧忌,看了一眼李白。
李白倒是坦率自在,絲毫沒有為尊親者諱的意思,道:「家父行商,出入銀貨,周旋已慣,應須是順手人情,將紙送給了敝業師,以為某束脩之資,箇中原由,大凡如此。只可惜這抄經的功德,卻耽誤了。」
「檀越一念在這功德之上,便不枉。」
「不然,」李白道,「想那依筏僧遷化之前,志願未完,不免悵惘。前後因果纏綿,數來還是我所虧負。這樣罷—請容某借取維那僧方纔的話:『此事猶關乎李白聲譽,容徐圖之。』但不知,依筏僧為什麼偏要抄那一部《毗奈耶破僧事》?」
「凡我僧侶,必有各自徹底之惑。」道海道,「這《毗奈耶破僧事》二十卷,多言世尊在時,屢為提婆達多所困之事—或恐,依筏於提婆達多一生的行事為人、胸期意緒,也別有懷抱,而必欲覓一個究竟罷?」
接著,道海說了一個俱載於《毗奈耶破僧事》上的本生故事,姑且名之為「獼猴捉月」。
在遠古不知何年何月之時,有一閑靜林野,獼猴常成群出沒,遍處游衍。忽一夕,諸猴來到一井前,俯觀井底,看見了月影,群猴遂連忙奔告猴王,道:「大王,月墮井中,我等今應速往拔出,依舊天上安置。」
這時,獼猴也都贊同此議,可是要救拔入井之月,必須入井,入井之後,就算救得了月,猴又怎麼脫身呢?其中有那機靈的便道:我等連肱為索,一一攀串,次第銜接即可。」
於是令一猴在井邊樹上抱枝而住,其餘援手相接。獼猴既然為數不少,樹枝彎折而低垂,勢應可為。群猴卻沒有料到:那攀垂在最下方的獼猴一旦伸手撈月,月影即碎,而井水則當下變得混濁,不能再見圓月。稍過片時,水面恢復清平,一輪明月看是又墮在井中,於是群猴紛紛鼓噪,再欲撈取,情同先前。
一連數過之後,樹枝終於折斷,群猴紛紛沓沓,墮落井中,莫說是月,連猴也一個不得救出了。其間,竟然沒有一隻獼猴抬頭望月。
經上乃有這樣的記載:「時有諸天而說頌曰:此諸癡獼猴,為彼愚導師。悉墮於井中,救月而溺死。」而在這一誦過後,佛陀開示:「往昔獼猴王者,即提婆達多是。昔時由自愚癡故,以愚癡而為眷屬,今時亦為愚癡眷屬。」這個添加於原出故事的告誡,不徒為指陳「愚癡相鄰相結而增益其愚癡」,更將「相鄰相結」落實在提婆達多之為異端朋黨。
然而,異端真的那麼愚癡麼?
「傷心,傷心。」李白喃喃道,「畢竟群猴不能抬頭望月,恰是不忍見月溺於水的悲心所致,豈能再責之以愚、斥之以癡呢?」
本生故事源出民間,萬千情節常只是異聞談助,了無教訓之意。一旦為佛說滲入,不免附會穿鑿,尤其是將「率領五百眷屬」的種種愚妄,安置成提婆達多及其追隨者抗佛自雄,而終於招致覆滅惡果的教訓。可是李白卻不這麼想,反而對那藉著故事諷刺提婆達多的釋迦牟尼起了反念。
「檀越這麼說,乃是別具慈懷,倒讓貧道想到另一起往事—」道海的一雙圓眼凝視著李白,復道:「《毗奈耶破僧事》言事無數,然其中四十四則,皆諷提婆達多。貧道昔年曾赴綿竹山拾普寺,取本生故事說法,未料卻為人一語攻破,從此自誓不作俗講,算算,至今也有十二三年了。」
那是另一個獼猴故事。
說是往昔之時、異方之地,有二獼猴王,各有五百眷屬。其中一獼猴王率其眷屬遊行人間,來到一處聚落,見一金波伽樹,果實茂盛。當時群猴見了樹頭好果,即稟告猴王:「此樹果子纍纍垂垂,枝將欲折,可見果瓤豐美。我等遠來疲乏,就取此解饑止渴罷?」
爾時猴王,上下端詳了這樹一番,登時說唱一頌:「此樹近聚落,童子不食果。汝等應可知,此果不堪食。」說完此頌,便率領諸獼猴遠遠遁去。
之後未幾,其第二獼猴王也與五百眷屬,漸至此村。一樣看見了果樹,群猴爭告:「我等跋涉疲勞,想吃這果子安穩一陣,再向前行。」獼猴王答應了,於是群猴攀登搶食,枝頭金波伽果一時俱盡,但是過不多時,吃了果子的獼猴都死了。
接著,釋迦牟尼佛的教訓指向諸「絆芻」—也就是受過具足戒的比丘僧眾—「汝等勿作異念。其不食果獼猴王者,我身是;其第二獼猴王者,提婆達多是。隨順我意者,平安得達遠離苦難。隨提婆達多意者,悉遭苦難。」其主旨,就是告誡所有僧眾:不聽信佛說而追隨提婆達多者,必然會因失智而遭惡譴。
「《世說》亦有此事。」李白說的是《世說新語·雅量》所載: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看道邊李樹多子折枝,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王戎小兒,默觀世事,能夠推見出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所以在《名士傳》裡,就說「戎由是幼有『神理』之稱」,這個只有幾句話的故事非但顯現了王戎從孩提時代就具備的聰慧,也直指雅量」的本質,必須有超脫飢渴的從容。
李白寧可相信這是在啟示:非凡之人不為一時物慾所蔽而失去神智。然而佛經所述,卻在近似的情境之下毒殺了五百獼猴;甚至還以之為不信佛者的懲罰。李白搖著頭,又不忍地說道:「更是傷心,更是傷心。」
可是十多年前在綿竹山拾普寺作俗講的那一天,才說完這個故事,正當眾人尚不及反應、間不容髮的一瞬,忽然傳來朗朗一聲,道:「如此鄙道,何足究辨?」
僅僅丈許之外、相鄰一棚,棚中端坐了一位麗人,正是拾普寺旁名曰「環天觀」的女道士,說時手中銅槌逕往一磬擊了,鳴音脆亮,迴環綿長;那麗人款洽一笑,道:「一猴號曰覺,一猴號曰迷;覺不救迷,而竟嗤笑之,此謂佛耶?」
聽者知道這是兩個道場之間較勁,麗人顯系成心挑釁,不免大噱,拊掌歡笑,人群遂有如江潮,居然洶湧而去,都轉向鄰棚聽那麗人論道去了。
「檀越的談理思路,與那麗人倒是不謀而合。」道海說著,移軀向前,俯首審視幾上那張逐春紙,小指尖在「聲聞而已」四字旁輕輕劃了兩痕,道:「這話說得好!偏就是此理。」
「某於此大惑不解,還請高僧指點。」
道海雙目一瞑,又養起神來,並低聲問道:「令師發付此信之時,有何言語?」
「只說:日後若見人騎羊,不免要追隨而去之際,還須取出一讀。」
「『騎羊』想來必是一喻,只不知所喻者為何,」道海想了半晌,圓睛忽啟,不由得「噫」的一聲驚呼:「令師是—」
《妙法蓮華經·譬喻品第三》上曾經用一詞形容不得正信、未入佛道者的處境,名曰「火宅」,一棟著了火的房子。如何脫離這火宅,就有種種因人而異的法門。最淺白而常見的說法是「三車」之喻:「長者告諸子言:羊車、鹿車、牛車,今在門外,可以遊戲。汝等於此火宅,宜速出來。」
最簡明直接的,是以佛為師,遵其言傳身教,持戒修行,證沙門果。若再仔細論究,則是指那具備智性者,一旦跟隨佛祖,「聞法信受,慇勤精進,欲速出三界,自求涅槃」。這樣的修行,便歸入於「聲聞乘」的一種;「乘」,依舊是古語之「車」字。而《妙法蓮華經》復進一步將「聲聞乘」比喻為駕取「羊車」,出於火宅—之所以用「羊」來做譬喻,乃是因為羊神智閉塞,不顧後群的緣故。
眾生之中,也有的追隨佛祖,聞法信受,其目的並非解脫輪迴,而是進一步求得智慧,自了疑惑;也就是說,能夠悟識諸法因緣,這就入了中乘,也有舊名為辟支佛乘,也叫「緣覺乘」;緣覺,俗語覺緣亦可解,即是徹底了悟諸般因緣的意思。進一步的比喻就是駕取「鹿車」,出於火宅—之所以用「鹿」來做譬喻,乃是因為鹿性不依人,從他聞之法少,而自推義多的緣故。
不過,在眾生之中,還有一種人,雖然一樣慇勤精進,卻還能夠「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無師智、如來知見、力無所畏,愍念(按:即慈悲憐憫之心)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是名大乘,菩薩求此乘故,名為摩訶薩」。
這樣的人除了讓自己身心安定,因緣融通,知見具足,更能承擔他人廣眾之業,如此便入了大乘,也叫「菩薩乘」。進一步的比喻就是駕取「牛車」,出於火宅—之所以用「牛」來做譬喻,乃是因為菩薩慈悲化物,就像牛性安忍運載。
無論是為了救月而墮井的獼猴,或是追隨猴王食果而中毒的獼猴,看來都是因執迷而殞身。俗講藉著這樣的本生故事,喚起恐懼,發動教訓,而令人追求正信,就彷彿是讓人借由羊車而脫離火宅。如此說法,所面對者,端的是「聲聞乘」眾生。
「啊!」道海一連歎了三聲,擊掌而起,笑道:「以貧道生平閱歷,當世知機之深,言事之切,而能為此偈者,非潼江趙處士東巖而何?」
「東巖子正是業師。」李白也亢奮起來,道,「高僧果然知人。」
「不!貧道僅在下乘,倒是汝狀貌邱墟,風神磊落—看來,趙處士於汝頗有玉山喬松之期,才會出以『聲聞而已』四字之目。」
「正要請教。」
聽李白這樣請教,道海的神情凝重起來,俯首低眉想了許久,才道:「取譬不煩話遠,貧道便以先前所敷衍的俗講故事來說罷,」道海道:「這『聲聞而已』當有三層用意。其一,欲汝萬勿傚法那救月之猴,輕隨所見而妄發慈悲。其二,欲汝萬勿傚法那食果之猴,輕隨所欲而妄斷因果。這其三麼—」
道海說著,仍忍不住搖頭喟歎,似是對趙蕤的前知之術,有著難以抑遏的讚賞,他繞室踱了兩圈,回席落座,將先前推放到一旁的琴捧了起來,雙手舉前,呈向李白,道:「此琴名『綠綺』,汝且攜去峨眉山清涼寺,見一僧,呼他『濬和尚』,他若應汝:『來洗缽。』汝便從之,不必作他語。其後若何,貧道亦不能知。」
李白小心翼翼將琴捧納在懷,左看右看,但見那桐木琴身漆光蘊藹,古意斑斕,忙不迭接口問道:「莫非即是當年司馬相如那一把『綠綺』?」
「可不?」道海轉向陳過,意有所謔地大笑,道,「自司馬長卿來此賣酒之後八百年,家家有琴皆號『綠綺』。」
「『濬和尚』乃是僧法號?」
「彼僧在家名『濬』,初出家時,法號『緣覺』,日後別號百數十餘,貧道亦不能都記。不過,」道海指著那張逐春紙上的小字,道,「令師別有所囑,盡在此中。」
「『聲聞而已』,則『聲聞』以後,乃是『緣覺』!」李白點點頭。
「貧道偶從善居士處得此琴,能應彈者之心。某年,這濬和尚雲遊來敝寺掛單,聽貧道撫《風入松》一曲,渠意以為格調不愜,曾說:『和尚彈來便是松入了風,而非風入了松。』貧道便將琴付他彈來,聽來但覺他風自風、松自松,根本兩不相干。」
說到這裡,眾人皆開懷大噱,連堂下的淨奴都跟著笑了。道海看見,招手向那奴道:「務本!汝且來。」接著,他轉向李白:「此奴即是依筏僧生前交代,歸入本寺常住者。只今發付他持貧道書信,攜琴隨汝而去,一路之上,聽憑差遣。」
李白聞言大是意外,直覺身隨一人,還須旁加照應,頗添累贅,正待婉辭,轉念又一想:或恐道海是捨不得將琴托付了並不熟識的人遠路持護,那麼,這奴的來去,也就不容他置喙了。
「堪笑濬和尚終是不能服論,癡心忽起,一連彈了十九遍,」道海又接續著先前的話,說了下去,「越彈越明白貧道那『風自風、松自松』之說,絕非譫妄;當即罷手而去。或恐是他日後自以為心境改常,情懷別樣,想起了此琴此曲,寫過幾封信來,央我抱琴過峨眉一晤。可惜,貧道寺中瑣事雜沓,豈能分身以事遊觀?看來,檀越卻是濬和尚與此琴的緣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