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成長小說」論張大春《大唐李白》首二卷的幾個問題
《大唐李白》是張大春自2013年起創作之長篇小說,以詩人李白(701-762)生平為經,大唐盛世為緯,預計四卷共百萬字以上。首二卷《大唐李白·少年游》與《大唐李白·鳳凰台》(以下簡稱《少年游》與《鳳凰台》)分別於2013年夏與2014年春出版。前者以少年李白隨師父趙蕤(659-742)於大匡山學習為主要內容;後者敘述李白二十五歲前於蜀地出遊,並與道教上清派宗師司馬承禎(647-735)相遇的經歷。小說出版以後的評論重點有二,一為還原李白在大唐歷史中的位置,完成以小說寫文學史之訴求;二為還原大唐文學環境之用意,延續歷史與小說「紀實與虛構」之辯。兩者都與作家多年來的寫作動向相關:「大說謊家」式的虛實比例探究,以及實存的古典詩歌與現代小說虛構的精神對壘。《大唐李白》的創作可帶來全方位式的解答。寫作手法方面,小說包含大量歷史的考證、神話的添補,對人物、情節與故事性相對壓抑。本文承接以上關注,試以另一路徑探索,從歐洲十八世紀「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文類結構為參照,解答《大唐李白》首二卷意旨及小說技法上的幾個問題。
在現存有關《大唐李白》的討論中,論者提出過「學者小說」、「惡棍小說」、「旅程小說」的讀法,惟暫未出現過「成長小說」的課題。謂成長小說,俄國文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認為最核心的類型特徵為「人的成長與歷史的形成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簡言之為一種關注青年及趨向成熟的階段、把個人發展放置在社會語境的小說文類,著實與《大唐李白》中的歷史與人物兩端有著深刻的聯繫。其次《大唐李白》首卷題為「少年游」,次卷題為「鳳凰台」,兩卷主要內容仍只覆蓋至二十五歲前的李白,未及經歷婚姻、酒隱安陸的十年蹉跎,更遠遠未及四十歲入長安。換言之,《大唐李白》用上四卷中兩卷的篇幅,處理李白生平中相對不為人所熟知的首二十五年之「成長階段」。不過,上述有關篇名與內容比例的傾向,均不及《大唐李白》與成長小說經典《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及《威廉·邁斯特的漫遊年代》(Wilhelm Meister』s Journeyman』s Years)在結構上的相似引人注意。
首先,《少年游》與《鳳凰台》兩卷內容可以概括為「李白的學習年代」與「李白的漫遊年代」。前者記述李白以「學一藝、成一業、取一官、謀一國,乃至平一天下,皆佳」之志,師從趙蕤學習辭章摹寫、採藥引禽或「是曰非曰」之縱橫論術;後者承接趙蕤的安排,讓李白帶同胡商父親李客的借據作盤纏,先與大明寺和尚慈元出遊蜀地,再於金陵結交詩人孟浩然、貴族崔五,以及道教上清一派宗師司馬承禎。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系列亦有十分相近的元素:主人公威廉·邁斯特是殷商之子,但對繼承父業毫無興趣,期望在劇場界獲得文藝上的滿足。威廉對劇場的熱情隨著對不同女性的戀慕而起起落落,同時亦以為父親履行商務之名遊歷各地;後來與貴族女子娜塔妮結合,同時發現秘密組織「塔社」(Society of the Tower)一直關注他的發展,而娜塔妮的哥哥羅沙利奧正是塔社的領導成員。最後威廉與羅沙利奧共同繼承了一筆巨額財產,寄望為後來子弟造福。
本文無意把尚未完成的《大唐李白》與十八世紀末的《威廉·邁斯特》系列作太多類比與附會,但點出其中共有的成長小說核心仍是饒有趣味。兩部作品同樣教人思考:主人公怎樣才算完成目標?若最後違背了初衷,那算是完成了自我實現嗎?主人公的「發展」是由一連串的偶然機遇所造成嗎?其中主人公的自我實現與社會周旋無疑是成長小說的重點,兩者最終會綰合而導向一平衡的結局,惟這結局的必然性,卻是充滿不確定性的,因此也可以說,成長小說的結局一向並不重要。威廉·邁斯特所面對的十八世紀歐洲有劇場、中產階級、貴族、塔社;李白所面對的大唐盛世同樣有詩壇、商人、高門與道教上清派。撇除既有的時空文化差異,仍可見此中個人文學的追求、先輩出身的羈絆、貴族階層的嚮往及外來神秘組織的協助這四個坐標。根據意大利學者Franco Moretti論成長小說的專著The Way of the World: The Bildungsroman inEuropean Culture(《世界之道:歐洲文化中的成長小說》)的研究,成長小說最大的文類特徵在於「兩個世界」之間的衝突、妥協與轉化。這個帶有黑格爾式(Hegelian)辯證法意味的解釋應用在《大唐李白》的主題結構之上,大抵可以分成「士與商」、「仙與凡」、「正與反」三方面釋述之,從而解決《大唐李白》和成長小說的故事性、虛構性與時間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