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斷的雙翼
在她那美麗的拉比當斯,貝阿特莉絲安靜地在家裡接受治療。每天,我六點半起床晨跑。我從家裡出來,沿著修道院的牆碎步小跑,踏上第一條小街,這條街是個上坡,街邊的建築頂部有怪獸狀的滴水嘴。我用眼角瞟著它們。我們的臘腸犬「拉多夫斯基」在這條上坡路上尖叫。轉到右手,是塊大平地,沿著教堂向前,再經過一條上坡路,就來到了森林。我雙腿已經像刀割似的酸疼。
路向左邊開始下坡。我的步伐又從容了一些。「拉多夫斯基」在我前面兩百米處。它在林蔭道的盡頭等著我。我們踏上了山脊上的路,上了這條路,我們便離開了森林,進入這帶著葡萄園的香檳地區的山谷裡。在這裡,我可以俯瞰馬恩河,它在山谷裡蜿蜒,常常籠罩著霧靄。我們在世界之巔。開始時,我每跑上一百米就要歇一會兒。每天,這個距離都在不斷延長;一個月後,我就可以不停歇地穿過森林和葡萄園,跑完三公里來回。
很快,同樣的路程跑上兩圈都不再能滿足我了。於是,有一天,在葡萄園的盡頭,我沒有往回走,而是深入了森林,在右手邊,有一個陡滑的山坡。幾個月內,我日日不斷地攀上這個山坡。每天早上,我都一口氣跑上十公里。「拉多夫斯基」現在是追在我的後面。
後來,有個朋友陪我一起跑。他愛逗樂,他不知疲倦;我則節省我的體力。週末的時候,我們跑上二十公里,很快就是三十公里。一種新生的感覺。我七歲的兒子雖然只有三尺高,也能不費勁地在我身邊碎步小跑。
今天,我看著他完全輕鬆、耐力十足地出發了。我給了他努力到底的興趣。
我跑遍了世界上所有的大陸。
現在,每個週末我都跑上五十公里。貝阿特莉絲在床上躺著,兩條腿血跡斑斑。我給她送去早飯,再加上在回來的路上買的新鮮麵包。她靠著枕頭坐起來;我親吻著她,汗水淋漓。她很高興——我陪著她度過當天的第一次解剖刀療程。多年以前,在芝加哥的密歇根湖公園裡,她在我的身前奔跑。我故意拖在後邊,為了看她身體的左右搖擺。時不時地,我會伸出手掐她的臀部,她輕輕發出一聲叫,於是找到借口停了下來。
有一年的二月,我們是在夏蒙尼〔1〕的一些朋友那裡過的,這是一座古老的農舍。在晦暗的光線下,我們發現了無數的物件、照片和乾枯的花束。
我的朋友蒂蒂向我們介紹他的連襟,這人從腳趾到肩膀都打上了石膏。他很開心地回憶著他玩滑翔傘時發生的事故——他的一個朋友在出發時吊傘繩上打了個結,貼著崖壁往下墜落;蒂蒂的連襟想去救他,卻猛摔到山上;結果他的朋友只帶著些輕微的擦傷脫了身。他嘲笑著這件蠢事,又接著笑談他兩個月前的另一次事故,他駕著一架小飛機,同機的還有他老闆的女兒。發動機彷彿消失到真空裡——因為一個螺栓沒有擰緊。他成功地在安納西湖上降落;於是他們能在游完水後走上陡峭的湖岸。他們將這次死裡逃生歸功於他的冷血。這是個可愛的瘋子。是他將我推下一座懸崖,從而教會了我玩滑翔傘。
我跑著,我飛著。經過幾年的時間,再加上幾次死裡逃生經歷的見習,我對飛行的所有步驟都已駕輕就熟。我現在可以在幾千米的高空將我的傘收起來,然後耐心地將它打開,並在水面上方幾米處控制好局面(我後來通過自身的教訓才更深有體會,在水上會減少很多危險!)。我飛行的時間越來越長。在飛了五個小時後我終於著陸,筋疲力盡。在樹葉的沙沙聲中找到一個熱氣團,鑽到裡面慢慢上升,直到它將前胸貼後背的你放開,此時你已在距出發點三四千米的高空,這一切是多麼的美好啊!我喜歡,它們同樣也能提示出熱氣柱的方向。有時,當我飛越它們的鳥巢時,它們會俯衝下來向我進攻。有一次,我飛過了勃朗峰。它在我的腳下絢爛奪目。一隻巨鷹在我上方盤旋。
我為滑翔傘而癡迷。我背著個背包進了山。當看到某處美景在向我召喚時,我就在那裡停下來。起初,我甚至還戴著頂鴨舌帽,打著條領帶;我弄丟了太多頂帽子,毀掉了太多條領帶。現在,我已經經歷了好幾百次飛行。在別人手忙腳亂時,我已勇敢地打開了傘。按俗語說,放牧放得好,先得把草觀察好——我在測量各個熱氣團之間的距離,這個距離會不斷壓縮。我於是先行一步,做了個簡單的腰部運動,使傘能向正上方升起。非常完美!當其他愛好者在空氣的漩渦裡前搖後擺地向前衝時,我稍稍制動了一下,然後就像一架直升機一樣,升進了我已預想好的那個熱氣團裡。
我探出我身體的上端,向前飛去。我叫著;我是一隻鷹。「翅膀」那筆直的末端抖動著抬起,我搖晃著身體,左腿跨到右腿上,左手微微向前,右手勉強伸直插向後方。我鑽進熱氣團裡,繼續鑽,一直鑽,直到熱氣柱將我從高處彈出來,大多數情況下,會正好拋在一片雲下。這樣做是種禁忌,但我喜歡讓自己迷失在升力〔2〕的極限中。沒有人能跟隨我來到這麼高的地方。我從我的那片雲裡出來,選准方向跳到另一個熱氣柱上。我向後躺下,雙腿伸向前方,以便獲得最佳的滑行係數,同時點起一根香煙。我甚至還曾捲過一根煙。我調整著耳朵上隨身聽的耳機。多少次飛行,我是在放聲高歌《諾瑪》〔3〕的同時完成的啊!
我沒有止境地飛著,俯瞰群山,比其他人的傘高出幾千米。兩架幻影飛機從我腳下經過。伴著一聲令人眩暈的呼嘯,一架滑翔機與我擦身而過。我感到了害怕。我在瑞士的上空,沒有護照。我嚼著一條巧克力,通過插在頭盔一側的一根小吸管來解渴。我不再想落地。無線電裡有人叫著我,我想把他們全打趴下。這是艾蒂安。他只有十六歲;他在地面上,在我下方幾千米處;他發現了我的傘的位置。我把制動器上的皮帶在我右手上繞了三圈,一邊搖晃著身體,一邊將這隻手緊緊扒牢坐墊的下方,於是傘越來越快地俯衝;傘現在是縱向的,而我的身體在橫向打轉。傘和我以一種地獄芭蕾的節奏全速下降。一千米,兩千米,三千米,令人眩暈的降落,但盡在掌握之中。在降落區軸徑上方的幾百米處,我將右手重新抬了起來。
於是我在坐墊裡立起身體,雙手滿滿地抓住降落傘的所有吊繩,除了當中兩根;接著又坐了下來,收攏漂浮在兩邊的傘翼,只留下傘的中頂部繼續鼓著。
我向著陸點衝去。在離地面二十米的地方,我一邊猛按著制動器一邊放開傘翼;在離地面幾厘米的地方,傘又重新膨脹起來,像蝴蝶撲花似的將我放下。
我在三維空間裡生活,就像是個天使。
有一天,我在碧草的青青世界和地獄之間摔得骨斷筋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