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杜月笙四十四歲,這是他多姿多采,詭奇瑰麗的一生之中,最最絢爛璀璨變化莫測的一段時期。
由於食少事繁,飲食起居無法正常,他的健康情形並不為佳,就外貌上看來他瘦骨麟峋,兩肩微聳,清瘦的面容,平頂頭,使他的高顴、尖頦、隆眉、闊嘴,和那一對大而厚的招風耳朵,愈加顯得突出。為了提神養氣,他不得不借重阿芙蓉,但是每天人來客往,川流不息,當年周公一飯三吐哺,如今杜月笙更是難得抽足一筒鴉片煙,往往抽空吸兩口提提神,煙槍剛搭上嘴唇,外面又在通報某長某長來也,於是杜月笙唯有丟下煙槍再去會客,在這種情形之下,抽鴉片變成了十萬火急急就章,為此,特地把侍候好婆──沈月英母親抽煙的郁永調得來。郁永馥早年在戲館裡賣鴉肫肝,乖巧伶俐,指法靈活,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裝好高達一吋的煙泡,無論杜月笙要長抽短吸,都可以肆應裕如,從此郁永馥便專任為杜月笙燒煙泡之責。
如所周知,鴉片煙中的毒質,主要的是嗎啡,輕量的嗎啡能止痛催眠,重劑可以致人於死。吋把長的鴉片煙泡,通常只給杜月笙抽三兩口便拋掉,久而久之,形成習慣,使他抽起大煙來不過淺嘗輒止,因此他所中的嗎啡毒不深,乍看之下,杜月笙決無鳩形鵠面、臉黃肌瘦的煙容。相反的,有空使抽一口,反而使他精神抖擻,容光煥發:杜月笙的鴉片煙抽了一二十年,而並無癮君子貌者,其故即在於此。
在法租界巡捕房,刑事部西捕之中捏第二號卡的薩利,每個月要從杜月笙手裡拿兩萬大洋的俸祿,因為捏二號卡的西捕,管的正是鴉片煙與賭博。薩利在上海多年,賺的洋錢銀子著實可觀,所以他白相起來,也就無往而不利。上海早年的交際花,或為名門閨秀,或為富家簉室,有艷麗的姿容,優雅的丰度,儀態大方而談吐脫俗,她們祇是交遊廣闊,並非純以色相炫人。最著名的有殷明珠、FF傳文豪、SS王漢倫,相同的兩個英文字母,顯示她們身價之高,聲譽之隆。其中如SS曾為比蝴蝶資格更老的影后,垂涎者如想得到她們的青睞,非財勢絕倫,儼若王侯者莫辦。但是,薩利以一名租界上的包打聽,居然能贏得SS的芳心,不僅登堂入室,尚且長期姘居,供應她漫無止境的龐大開銷祇此一端,也可以想知薩利在中國搜刮了多少。
一個月吃兩萬隻洋俸祿,薩利拿的是暗盤中的暗盤,而巡捕房裡公開的秘密,是總領事范爾迪每個月要收三十萬元的「私人津貼」,范爾迪拿這一大筆陋規、賄賂、又分為明裡、暗底兩部份,暗底下的歸他自己落腰包,至於他對遠在法國的主管與相關人士,是否需要打點或分潤,事實上無人得知,不過據范爾迪私下的解釋,這一筆數達十八萬的巨額款項並非由他一個子獨吞。
另外明裡的十二萬元,對外當然還是暗盤,祇是捕房中人都曉得,十二萬是總領事館、公董局、會審公廨、巡捕房和其它相當單位的眾家外快,但凡是高鼻子綠眼睛的法國人統統有份。祇不過分起錢來大有差等,分配的最高原則,是誰的職掌跟煙與賭有關,誰拿的錢就最多。
民國二十年的下半年,有那麼一天,黃杜張三大亨又聚在一起,屏退左右,各人祇帶親信隨從,──他們要商量機密大事
黃金榮先生打開話匣,他以消息靈通方面的姿態,告訴兩位老把弟:
「我聽說,范爾迪個老朋友最近身體不大好,已經向法國外交部請了兩個月的病假,等不了幾天,就要回巴黎去進醫院了。」
「好極!」張嘯林高興的兩手一拍:「他那一筆十八萬塊正好省省了,最近市面越來越不靈,燕子窠裡香兩筒的價錢,已經跌到了小洋一角,居然還有幾家維持不下去,硬叫關了門。賭生意呢,除脫一八一號巡捕房規定下一注不許超過一百塊錢市面差到這樣,兄弟們出生入死,擔驚受嚇,各處賺到的銅鈿,幾乎全部送給外國人了,再這樣,大家只有喝西北風。范爾迪請假兩個月,我們省下這三十六萬,多少可以調劑調劑。」
「這個──」杜月笙是最重面子的人,他難免有點遲疑「恐怕不太妥當吧!」
「有屁個不妥當!媽持個x,」張嘯林頓時就反唇相譏:「人在人情在;范爾迪在黃浦灘一天,我們手底下的煙和賭,萬一出了事情他該負責。現在他要回法國去,保鑣的事體甩手不管,憑點啥?還要我們一個號頭孝敬他十八萬!」
黃金榮最怕得罪法國人,凡事寧可自己吃點虧,他根本不同意張大帥這個小兒科的辦法,一聲冷笑說:
「還有消息哩,連費沃裡也要辭職回國養老了,是否連他代收的那十二萬,也要一齊免了呢?」
張大帥聽得出,黃老闆話裡的意思,分明是不贊成省十八萬開銷的辦法故此拿費沃裡經手的那十二萬借題發揮;他對黃老闆多少還有些忌憚,不敢直淌直的頂過去,於是他陪著笑臉說:
「那十二萬當然還是照舊,因為這筆錢究竟不是費沃裡一個人拿的,連這一筆也免了法國人跟前一隻銅板不給,那他們怎肯善干罷休呢?」
杜月笙在自家弟兄面前,儘管可以從善如流,見風使舵,這裡面沒有什麼難不難為情的問題。但是黃老闆又在跟嘯林哥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他來在中間便感到左右為難,因此,他很巧妙的想勾起一個打消張嘯林意見的因頭,他問黃金榮:
「金榮哥,范爾迪請假,費沃裡辭職,總歸要派代理的人吧!」
「當然要派代理的人。」黃金榮答說:
「代理總領事是從巴黎派來的,聽說名字叫甘格林,代理費沃裡的還沒有決定。」
「那就更加不必送這十八萬了。」張大帥振振有詞的說:
「送人銅鈿不是小事體,至少雙方要有夠得上的交情。這個甘格林,既然是從巴黎剛調來的,脾氣為人還沒有摸清,怎可以拿大筆的銀兩送給他,與其弄僵,我看不如不送!」
杜月笙問兩個法國頭腦走了以後,有沒有代理的人,用意是相幫黃老闆說話,同時這也是他自己內心裡的想法,──既然有代理的人張嘯林的「不管事體干拿錢」的說法,便可以不攻自破,但是他沒有想到,張嘯林正好利用他這一問,又添了他理直氣壯的論據,聽了他這不無是處的一說,黃金榮和杜月笙一致嗒然無語,──緘默等於承認張嘯林獲得了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