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暗中指揮上海抗救會從事對抗日人的鬥爭,又得僕僕滬杭道上,主持義演募捐,杜月笙在這一段時期,食少事繁,辛苦萬分,難免有昧放大義的手底下人勸他節勞,問他何苦這樣不顧性命的忙碌緊張,杜月笙聽後,雙目炯炯的瞪住他說:
「若不如此,我們便死在這裡!」
日軍亟於進犯上海,最主要的原因,是為國府蔣主席為促進國內團結,希望粵方「偽府」翻然憬悟,共赴國難,因而毅然辭職,以致中樞無主,日人決意趁此機會,擴大侵略,他們的攻勢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到了廿一年元月份,日本外交當局為抗議「抗救會」行動的官文書,業已堆積如山,抗救會不屈不撓,繼續杯葛旅滬日僑,一月十八日,重大的衝突於焉爆發,成為一二八淞滬之役的前奏。
座落在華界江灣馬玉山路的三友實業社,元月十八日下午四時有五個日本和尚從門前經過,三友工人群起而攻之,將之毆成重傷。三天後,廿一日凌晨兩點半,三友社突然失火,英租界巡捕出動馳救,發現了三四十名日本浪人,他們阻止巡捕鳴鐘告警,雙方發生衝突,互有死傷。
中國工人打傷東洋和尚,日本浪人縱火焚三友社,於是中日雙方同時提出嚴重抗議,外交戰在一月廿三日掀起最高潮,日方由日本艦隊司令出面,向上海市政府提出哀的美敦書要求立刻制止抗日運動,並且解散各抗日團體,否則日本海軍即將開始「自由行動」。
上海市長吳鐵城方於元月七日就任新職,他接獲日本艦隊司令的最後通牒,立即向中央執行委員會和外交部請示,同時,他因為戰禍業已迫在眉睫,抗日救國會的態度他急需瞭解,尤其他和杜月笙公誼私交,關係極夠;─—在此半年以前,杜祠落成,吳鐵城不但送匾,捐款興建杜氏藏書樓,而且他更親臨致祭,道賀。所以,他在元月廿八日上午,將與日本駐滬總領事村井作最後談判之前,自他法租界海格路望廬私宅,打了一個電話給杜月笙,告訴他說:
「情勢很緊張了,日本第一先遣艦隊開到了黃浦江裡,村井約我在十二點鐘最後談判為了避免戰禍糜爛地方,日方的要求,我們可能會得答應。」
杜月笙在電話中問:
「市長的意思是答應制止抗日運動,解散抗日團體?」
「是的。」
沉吟了一下,杜月笙的最後決定,仍然還是顧全大局,相忍為國,他說
「假使市長決意如此,我想,抗日救國會暫時宣告解散,便利官方辦理對日本的交涉,大家多半可以諒解的。」
吳鐵城卻說:
「不,問題不在這裡?」
「市長是說……?」
「宣告解散抗日團體不成問題,問題在於制止抗日運動這一點。」
吳鐵城說得不錯,制止抗日運動才是令人為之棘手的難題,民眾抗日情緒,正因三友實業社被焚事件,洶湧澎湃,憤慨激昂,上海的民眾團體,經組織了援會,要求政府向日方嚴重抗議,索取賠償。而就在吳鐵城、杜月笙通電話的時候,閘北、虹口兩區的民眾,不約而同的放棄了自己的家園,挈帶細軟,扶老攜幼,像浪潮般的擁入蘇州河南的英租界,兩區街市,十室九空。這些不願做日本順民的上海居民,他們破釜沉舟的表現,適以說明他們對日本人是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心理。其它方面的反日行動一概不提,單說在那盡棄所有,決不事敵的紊亂行列裡,如果出現了一個日本人,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誠屬任何人所不敢想像。
如何控制上海市民的情緒,制止一切所可能發生的「抗日行動」,在抗日怒潮高張至極的時候,莫說上海市長沒有把握,即令出動全上海的軍警,彈壓疏解,祇怕也是枉然,因此,當吳鐵城說明了當前困難癥結之所在,連黃浦灘上以「閒話一句」馳譽於世的杜月笙,不禁也為之躊躇遲疑,不敢承諾,他考慮了半晌,也祇好委婉的答覆吳鐵城說:
「這一件事,在此刻這種局面之下,能否絕對做到,我想隨便那一位也無法打包票。不過,我答應市長,從放下電話聽筒開始,我總千方百計,盡力而為就是。」
得到杜月笙這樣的答覆,吳鐵城已經很滿意了,二十年後,他撰文哀悼杜月笙之逝,往事如煙,而他記憶猶新,他在紀念文中寫著:
「……民廿一年,余長滬市之初,即遘一二八之變,當時日牒之答覆,後方之應付,以及停戰之協議,地方與政府意見一致,合作無間,因應適宜,實出(杜月笙)先生之助。」
一月二十八日正午,吳鐵城獲得杜月笙的承諾以後,胸有成竹,滿懷欣喜的去和日本駐滬總領事村井倉松,從事最後談判。這一次談判持續一個多鐘頭為了取信於日方,既已取得抗日教國會實際主持人杜月笙的諒解,他即席下令上海公安局:
「查本市各界抗日救國委員會有『越軌違法』行為,本市長本諸法治精神,仰該局即將該會取銷,以維法紀,切切此令。」
吳鐵城的誠懇坦白,決斷明快,使村井倉松為之愕然,對於他那張滔滔不絕,刁鑽非難的嘴巴,吳鐵城的劍及履及,斬釘截鐵,無異猛伸一拳將它抵住。村井倉松「所願」已遂,無話可說,再提出五名受傷東洋和尚的醫藥、撫慰等幾點雞毛蒜皮的要求以後,雙方隨即達成協議。村井倉松辭出上海市政府,吳鐵城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答覆日本總領事抗議書」,刊載協議各點,他請市府秘書長俞鴻鈞,親賷面遞村井。俞鴻鈞驅車疾駛,趕在下午一點四十五分,將答覆書送交村井倉松,並且得到村井滿意的表示,日方祇是敦促上海市政府切實執行而已。一天風雲,彷彿已成過去,俞鴻鈞匆匆趕回市府,向吳鐵城覆命,吳鐵城當即拍發「勘未一」「限即刻到」的電報,將交涉經過,分呈南京中央執行委員會,和行政院,然後,吳鐵城心頭一鬆,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家休息。
全上海的新聞記者,只有「時報」的金雄白,事先探悉吳鐵城「一二八」中午要接見村井倉松,作最後的談判,因此他獨自在海格路望廬吳公館坐候,兩點鐘敲後,吳鐵城滿臉疲容的回來一見到金雄白,他開口便說
「對日交涉已經順利取得協議,戰禍可望避免。」
吳鐵城的這兩句話,字字皆有所本;對日交涉不但取得協議,而且村井倉松已經接受了我方的答覆書,日方唯一堅持的條件,取銷「抗救會」,停止抗日行動,吳鐵城尚且在交涉之前,就跟杜月笙獲致協調,杜月笙顧全大局,當時即已在全力疏導之中。
但是,金雄白還有點不能置信,他率直的追問吳鐵城一句:
「真的順利解決了嗎?」
吳鐵城怫然不悅,他厲聲的說:
「我是市長,又是辦理交涉的負責人,不信我的話,就不必來問我。」
金雄白肅然而退,當天下午,上海「時報」以巨大木刻紅字標題,發佈此一獨家消息時報出了號外:中日問題和平解決。全上海人緊緊繃著的心弦,豁然鬆動,業已遷往上海租界的閘北、虹口兩區民眾,心中篤定,現出笑容,又在通往虹口閘北的通衢大道,組成長龍,仗不打了,大家放心大膽的回家。
「一二八」恐怖之夜
跟吳鐵城通過電話以後的杜月笙,戒慎戒懼,誠徨誠恐,真把化除敵意,嚴禁衝突的日方要求,遵照吳鐵城的意思,當做一件大事辦理。兩個多月以前,發動勞工大眾,幫會弟兄,奮不顧身,自帶便當去從事抗日救國的是杜月笙,如今面臨大戰,必須緊急剎車,要全體市民停止抗日運動的這個話,吳市長仍還是要借重他的金口。出爾反爾,何以自圓其說?杜月笙最感躊躇難決的便是這一點。當他掛上電話聽筒,跑到隔壁去和張嘯林一商量,事急矣不管說不說得過去,還是趕緊採取行動,以免稍一遲延,誤了大局。
於是杜門中人全體出動,分赴上海各區。剴切陳詞,並且留下來擔任監視,他們傳達杜月笙的吩咐,務必保持冷靜,盡量避免中日之間的敵對行為,至於這一緊急變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目前天機不可洩露,事後則大家不問可知。
由於「時報」號外揭布了吳鐵城市長的談話,再加上馬路消息,耳語新聞盡在傳播著杜先生說如何如何,上海市民動動腦筋據以判斷,至少在這一兩天內,大上海可保平安無事。
這是大風來臨之前,上海半日之寧謐。
正值上海抗日救國會以全民力量,對抗日本軍閥的侵略,在黃浦灘上,租界華界犬牙交錯地區,從事抵制與抗衡的戰鬥時期,有一支中國軍隊,悄然的從江西剿赤前線,奉命警衛首都,被調到京滬鐵路沿線各地來。他們的總部便設置於上海。
這便是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大名鼎鼎,出盡風頭的十九路軍,十九路軍的高級將領都是當年的風雲人物,杜月笙的要好朋友,其中包括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錯,參謀長趙一肩。十九路軍下轄三師,第六十師長沈光漢,六十一師師長毛維壽,七十八師師長區壽年。
十九路軍初到上海,他們頭戴草笠,赤腳穿著草鞋,一襲黯灰軍裝,膚色黧黑,神情倦怠,檢閱他們的武器,只有步槍和手榴彈,此外最具威力的重武器也只不過是輕機關鎗而已。
蔡廷錯的指揮部設在真茹,駐紮上海的十九路軍,他們的營房設在閘北,閘北和虹口近在密邇,如所周知,虹口是廣東人的麇集之地,亦即所謂老廣的勢力範圍區,基於同鄉的關係,十九路軍和虹口居民聲應氣求,相處得非常之融洽。
然而虹口亦為日本僑民叢集之所,日本人和廣東人在這一地區經常爆發權力衝突,廣東人因同鄉隊伍十九路軍之進駐而得意洋洋,引為奧援,而日本人則對這支其貌不揚,打赤腳穿草鞋的部隊十分藐視,因此他們大言不慚的說:「日本皇軍一旦發動攻勢,保證在四個小時之內,佔領閘北。」
於是,在一月二十八日午夜十一時二十分縱使日本駐滬總領事村井倉松業已接受了上海市政府的「答覆書」,時報號外發表了大隊令人釋然的「中日問題和平解決」的好消息,日本海軍陸戰隊指揮官鮫島,卻罔顧國際間的道義,以及日本外務省的立場,他狂妄驕橫,不計一切後果的下令,海軍陸戰隊共分三路,向我十九路軍陣地開始攻擊
日本海軍陸戰隊分為三個大隊(團),共約三千餘人,武器精良,配備得有輕重機槍、野炮、曲射炮和裝甲軍隊,在鮫島以為如此優勢的火力和兵力,再加上日本皇軍的赫赫聲威,一定可以不戰而屈我之兵,把穿草鞋,打赤腳的十九路軍嚇得節節後退,不敢抵抗。誰想「驕兵必敗」,他這個算盤打錯了。扼守寶山路─—寶興路一線的十九路軍奮起還擊,死守陣地不退,這些忠勇無比的草鞋兵一面沉著應戰,一面打電話到真茹指揮所,把業已就寢的蔡廷錯「喊」起床來。
蔡廷錯一驚而醒,他聽清楚了日軍業已大舉進攻,不暇思索的,他下達了第一道命令正與前敵指揮官的意旨不謀而合,那便是動人心弦的一句話:
「誓死抵抗,寸土必爭!」
一月二十八日午夜閘北槍聲大作,炮火喧天,全上海的居民方始心情輕鬆的渡過一個晚上,待槍炮之聲震醒了他們,人人驚惶失措,相顧愕然。—─「怎麼又會打起來了呢?」
中日大戰一開始日軍絲毫佔不到便宜,閘北地區街道狹窄,裡弄縱橫,以北四川路六三花園、和日本小學為根據地的日本海軍陸戰隊一個師,展開攻擊的初期顯然不甚得利,日軍的重武器在巷戰中無從發揮其威力,當他們的裝甲車如龐然巨獸衝到了寶興路,十九路軍的弟兄置生死於度外,他們冒險攀登裝甲車上,揭開車蓋便將冒煙的手榴彈丟進去,於是轟然一聲車毀人亡,便這樣,我軍陣地之前接連炸毀了幾輛裝甲車。
天崩地坼的一番惡戰,日軍傷亡慘重,陸續增兵,他們前後使用了陸軍十一萬、軍艦十餘艘、飛機數百架,而我方固守陣線的只有十九路軍三個師,兵力三萬,以及稍後中央增援的第五軍及其它部隊,我國以陋舊武器、劣勢火力抵禦頑敵,總兵力始終不到八萬人,居然能扼守防線,誓死不退,達一個月之久,從此「皇軍無敵」,暨「四小時佔領閘北」的日軍狂言,為之粉碎。國軍的英勇表現,益使國人沮喪、失望、消極、悲觀的情緒,丕然一變當前線捷報頻傳,日軍損兵折將的消息傳到後方,於是舉國歡騰,民心振奮,對於祖國確有抵禦外侮的力量,我國同胞的反應是驚喜交集,如癡如狂。
杜月笙在一月二十八日深夜,被閘北傳來的槍炮聲,自夢中樓醒,他披衣起床,出外探視,但見正北一片火光,烈焰騰霄,紅光映亮了半天,這便是日機轟炸,所引起的閘北大火。大戰果然爆發了,他痛恨日本人的欺詐伎倆,詭譎手段,外交言和,軍事進攻,同時,他更耽心閘北戰區那些慘遭屠戮,家破人亡的同胞,他憂急交並,喃喃自語的反覆說道:
「那邊的人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想想他們現在是多麼的著急!」
—─這是杜月笙對於一二八事變的初步反應
當夜,和吳市長、蔡廷鍇軍長,通過了電話,瞭解實際情況,並且向這兩位在滬最高軍政長官,自動請纓,杜月笙慨然發出壯語:
「但有用得著我杜某人的地方,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