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招待張學良,慇勤誠懇,無微不至,他有心在強大寒流裡脅張學良一家門的時候,給他一些人情溫暖,寬慰開懷他為張學良大開盛筵,甚至綵排演出精采的平劇堂會,張學良的家小,和杜月笙的內眷,迅速建立了親密的友誼。
正在盛會連連,賓主歡洽,突然之間,出了大亂子。福煦路一八一號的大門口有人放下一枚取去引信不會爆發的炸彈,而且,在炸彈上附有警告信,信上略謂:「請張學良即日離開上海,否則的話,第二顆炸彈送來,保證爆炸。」
炸彈和信,經杜月笙派在附近的便衣保鑣,撿拾起來,原封不動的交給杜月笙。杜月笙一看,大驚失色,旋又赫然震怒,張學良在上海,由他負責招待,幾已成為公開的秘密,如今有人敢捋虎鬚,公然的丟放炸彈,留書警告,這就等於是跟杜月笙過不去。他既駭怕亡命之徒真的做出事來,又因為居然有人不買他的賬,顯顏色給他看,而感到怒不可抑。
他採取緊急行動,一方面吩咐他的手下。把這件事情瞞住,不使張學良他們曉得。另一方面,則派出大批人馬,秘密訪查。到底是那一路的那一位朋友硬要叫杜月笙坍這個台?
一連幾天,福煦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杜公館人進人出,神秘緊張,炸彈來源終於查了個明白。原來,又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殺人王,職業兇手,刺宋案幕後主角王亞樵,激於義憤,幹的好事。
王亞樵在上海時而是闊佬,時而當癟三(衣癟、肚癟、住癟、幾同窶人子也),當他「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朋友倒跟了一大群。不得開交的時候。也曾托缽杜門,請杜月笙幫過錢忙。但是他既不在清。又不在洪,今朝革命,明日反動,沒有人摸得清他的底細,卻彷彿他背後總有點政治關係,尤其此人心黑手辣,行動飄忽,膽大包身,天不怕來地不怕。杜月笙有廣大的群眾力量,王亞樵則有隨時可以為他賣命,斧鉞在所不避的死黨,因此之故,
連杜月笙對這個亡命之徒,都要忌憚三分。
迫不得已,派人去跟他講斤頭,倒要問個明白:這麼樣窮凶極惡,究竟意下如何?王亞樵的回答非常漂亮:我這麼做,不為什麼,祇因為張學良是國家民族的罪人,我是中華民國的國民,我要對他加以制裁。
就在找到炸彈來路,往返交涉談判的期間,張學良得到了消息,他問明白王亞樵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因之十分驚恐。他請來杜月笙,挽他出面調解,他並且提出,如果王亞樵的那個組織;需要活動經費,他願意盡力幫忙,予以接濟。
杜月笙笑了笑說:
「請少帥放心,我老早就在派人跟他們講斤頭了。即使要花點錢化解,你是我的客人,一切就該歸我,我斷乎不會使你破費。」
然而,症桔在於再多的錢也解決不了問題,王亞樵鄭重聲明,他此舉是為國家民族大義,立誓分文不取。他請杜月笙轉達張學良,提出三項條件:
一、馬上回到北方,重整兵馬,和日人決一死戰
二、如不能戰,請返東北,自殺以謝國人。
三、既不願戰,也不肯死。那麼,請將全部財產交出,購買軍火。並且接濟關外的義勇軍。
三條路,他請張學良擇一而行,否則的話,他的第二顆炸彈就要摜下來了。
杜月笙代表張學良答覆,他說這樣不行,你們不能逼人太甚。張學良果若有罪,國家自有法律,你要私人採取行動,張學良是我杜某人的客人,我有保護之責,義不容辭,那麼我們便以私人對私人,行動對行動,你若傷了張學良的一根汗毛,我必將盡起上海清洪兩幫弟兄,管教你的徒子徒孫,一個也活不了。
攤了牌了,王亞樵開始軟化,三項條件合而為一:請張學良限期離開上海,以免他大言炎炎,話已出口而收不回頭,在外面混世界的講究言出必行,逼急了唯有性命相拼。杜月笙又叫人去說:你放心吧,張學良在委員長的教誨之下,已經在發奮振作,洗心革面了,他現在正請上海療養院的美國醫生米勒(HrryWillsMiller)戒毒。戒毒完成,最多不出一個月他即將出洋考察,上海這個是非之地,十里洋場,他已沒有興趣再住下去。
張學良是東北王張作霖的長子,張作霖崛起草莽,胸懷大志,為人機智深沉,勇敢坦率,他一心要張學良繼承他的事業,而張學良則比較富於文人氣質,他在他父親的手下當旅長,目睹戰爭殘酷,殺人如麻,內心惶懼不安,於是開始吸食鴉片,藉求麻醉。由於他的性格恣放,無法克制自已,他的煙癮越來越深,並且由鴉片而嗎啡,自服食到打針,他到上海的時候,幾乎每隔一個短時間,便得注射一針毒劑。他曾捲起自己的衣袖褲腳給杜月笙看,胳臂腿上,打針的瘢痕纍纍,肌肉鐵硬,有些地方連鋼針也戳不進去。連杜月笙見了,都不禁為之駭然,他把自己力戒鴉片,如今毒癮漸去,身體恢復健康的經過,告訴張學良。希望他也能倣傚而行,下定決心,把他這痛苦難熬的煙毒,澈底清除。
張學良聽後,頗為動心。宋子文、吳錢城都是很愛護張學良的朋友,利用此一機會,苦苦勸促,於是由張學良自己報告委員長,決心戒煙,然後出國考察、休養,不久,張學長的澳籍好友兼顧問端納(W.H.Donld),便專誠拜訪上海療養院院長,美籍醫師米勒,正式請他替張少帥戒毒。
王亞樵得到杜月笙的最後答覆,他狡獪的不予置答,而對於張學良的「戒毒遠行」,採取密切注視的觀望態度。這一來,便使杜月笙相當的緊張、忙碌,他一面督促米勒醫生,克服一切困難,加速完成張學良的戒煙工作;此外,他還得加強福煦路一八一號的警衛並且嚴密監視王亞樵的黨羽,以免偶一不慎,釀成嚴重事端。
請張少帥換只床睡福煦路一八一號水木清華鳥革翬飛,但是由於王亞樵的為難作對,炸彈警告,於是危機四伏,如臨大敵。張學良在上海多住一天,杜月笙肩膀上的重擔,便一日不可脫卸。因此同輩朋友淘裡,有人背底下笑他「自討苦吃」門人弟子中但凡激烈前進的也在苦諫何必「多此一舉」,卻是杜月笙屹然不為所動,他堅時保護張學良到煙毒盡去,自願離出上海為止,旁人問他何以非如此做不可,他答覆起來倒是很簡單的:
「我說過了這句話哩。」
張學良曉得了王亞樵揚言對他不利的消息,彷徨焦灼,進退維谷,形之於他的戒毒,益發顯得急切迫促,暴躁易怒。平心而論,以張學良當時的毒癮之深,平均每十五至二十分鐘便得注射一針,尤其他不靠注射還無法入眠或休息,在這種情形之下奢言戒絕,真是談何容易?除了醫師處方的生效,最重要的還是他本人堅強的毅力,不屈的鬥志,王亞樵的無風起浪,咄咄逼人,跟杜月笙的仗義援手,煩惱無窮,這兩者相生相激,匯成了一股相當巨大的壓力。這股壓力增加張學良的內心負擔,他矢志非戒卻煙毒,早日放洋不可。
密勒醫生(HrryWillsMiller)是美國人,卻也是「老上海」,他生於公元一八七九年七月一日,美國教會醫藥學院畢業,公元一九○三年時他才二十四歲,便飄洋過海的到達黃浦灘,轉赴內地,義務行醫,同時出版宣揚福音,歷史最久而散播最廣的時兆日報(SignofTimes),時在遜清光緒二十九年,癸卯。
民國十四年他重臨上海,十七年開辦上海療養院,成為黃浦灘上著名的外國醫生,因此,杜月笙和他一系列的人物,都跟米勒很熟。當張學良的澳顧問端納拜訪密勒,請他為張學良戒毒,此一醫師人選的確定,便出之於杜月笙和楊志雌的建議,密勒接受了這個委託,杜月笙請楊志雄在暗中擔任他的顧問和參謀,同持他又派出了他的私人醫藥顧問龐京周,喊龐京周充任密勒的助手,杜月笙告訴張學良說:
「龐醫生對於戒煙相當拿手,我的鴉片煙癮,多一半是龐醫生負貴執行,幫我戒絕的。」
張學良欣然道謝接受。
由於杜月笙是張學良在上海的居停主,杜張兩家交誼密切,一八一號裡又有杜公館派的保鑣和傭人,上海張寓的一草一木一舉一動杜月笙隨時都有情報,可以說是摸得熟透熟透。因此當他全神貫注,協助少帥戒毒,他便不斷的向密勒提供意見,多方指導,有時候透過楊志雄或龐京周,有時候乾脆由他自己告訴密勒。
要不然,美國人密勒,對於張少帥的戒毒障礙,怎麼會瞭解得那麼清楚,清除得那麼澈底呢?問題由杜月笙發掘,意見由四人小組會商決定,要求則由主持人密勒公然提出。
首先密勒要求張學良的夫人俞鳳至,和他的密友趙四小姐必須同時戒毒,然後他堅持他有指揮張學良衛隊和親隨的全權,接下來他更進一步驅散整天環繞在少帥身畔,專以解決少帥「痛苦」為能事的張氏私人醫師。
三項要求徑過張學良同意照辦,密勒便先替少帥灌腸,諦他吃麻醉藥,使他安靜的入睡。漫長的第一天過去了,竟然風平浪靜,張學良若無其事,密勒對他的毫無反應殊感駭異,而且頗有手足無措之苦,於是,第二天,他奉到杜月笙的指點:
「請張少帥換一隻床睡。」
密勒興奮的照辦,給張學良換了一張病床,他親自檢查舊床鋪,秘密發現了!被褥、床單、枕頭,隱秘的地方,到處散置含有毒物的藥片,這是張學良私人醫師的傑作,讓少帥在難熬的時候過關。
凡私遞藥物者「槍斃!」
夾帶破獲,忠心耿耿的私人醫生還不死心,他們已被隔雛,卻在秘密聚議,如何透過封鎖線,再遞送毒物進去「解救」少帥,事為杜月笙偵悉,他深知事關戒毒成功與否,而他的種種防範措施,斷難絕對阻止走私漏洞。於是,他覺得必須採取緊急措施,請楊志雄去面陳宋部長,由宋部長下一道命令︰「如果有人干涉密勒醫生的治療,或者私遞藥物,一經查獲,立予槍斃!」
宋部長當然沒有槍斃誰的權力,但是,作為嚇阻,這已經很夠了。張學良的私人醫師和護士,不敢以身試「法」,全部作鳥獸散。
於是,全面戒毒兩日以後,張學長的「痛苦」臻及高潮,他身心崩潰,大哭大叫,而且瘋狂暴躁,無法控制。當密勒照例的推門入內探視,張學良竟會給他兜胸一拳,用力之猛,竟將身強力壯的密勒,打成了內傷。
密勒明知通他所受的痛苦,那種億萬毒蟲咬噬般的燒灼與折磨,軀體和心靈同時被撕裂的劇疼。他為少帥雞受,卻是無法使他避免這苦難的歷程,他停止使用鎮靜劑,麻醉藥,不惜和張學良從事打鬥和肉搏,迫使少帥精疲力竭,伏在床上,像個孩子般的哀哀哭泣,傾吐他內心中的苦悶與懺情。日復一日,他在極殘酷的執行任務。
終於挨到了民國二十二年四月,張學良苦盡甘來,毒癮全部戒絕,他迅速的恢復健康,重現多年前的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參加杜月笙的慶賀宴,送了密勒醫生五萬塊錢。四月十日,張學良由上海療養院派的卡爾佛醫生(RedClvert)隨侍,帶著毒癮同告戒除的俞鳳至和趙四小姐,跋涉重洋,遠遊歐洲。
直到這時,杜月笙肩荷的重擔,方始經輕的放下,當他囅然微笑,如釋重負,他便漸漸的發覺,無分朝野,各界人士將他這一次的重然諾,尚義氣,居然大為讚賞,由衷佩服。他又成功了,如今,連廟堂人物都在頻頻領首,開口誇道:
「杜月笙這個人倒是很夠義氣的!」
事隔多年,杜月笙方始向人透露,為張學良戒姻,幾乎釀成軒然大波,東北軍的將領,不明內幕,未悉底蘊,聽了好事之徒的挑撥,居然說為張學良戒毒,那正是在陰謀暗殺張少帥。流言最盛的時候東北軍都派了代表來上海,揚言倘若發現情況不對,他們將以武力對付主其事的各人。
「當然,」他匿止笑意說︰「凡是這些外來的阻撓,我為了使密勒他們不致分心,始終都是瞞著他們,而由我自己設法妥為應付的。」
杜月笙的收穫,除卻時論的揄揚,再有便是獲得張學良發乎內心的友情。戒毒成功,張學良心情極其輕鬆愉快,他在臨別之際,留經向杜月笙懇摯而又熱切的表達他的謝意,他說:
「對於這一次的治療,我固然受了不少的痛苦,但是我也從此獲得了新生,杜先生,你為我所盡的心力,我統統知道,此時此刻,我祇能告訴你一句,我對你唯有萬分的感激!」
民國二十二年四月十日,張學良攜眷放洋,遨遊歐州。杜月笙親日送他到外國郵輪上,執手道別,不勝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