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A型車和海外產業

1927年的美國是快樂的美國,人們歡迎飛行英雄查爾斯·林德伯格衣錦還鄉,目睹紐約揚基隊的巴布·魯思步步逼近60個本壘打的紀錄。市場繁榮興旺,五花八門的新產品讓人目眩。令人興奮的事情還有許多。

但說到影響,沒有哪一種新產品能與A型車相比,汽車業中沒有,其他行業中也沒有,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或許只有1964年的福特野馬汽車是一個例外。A型車的上市是1927年最後兩個月中的最大事件,報道它的大字標題或許只比之後報道珍珠港事件的大字標題小上一兩個字號。福特迷們對它翹首企盼,投資者們指望新福特大潮能夠給後半年的低迷經濟注入強心劑。「新福特是一個奇跡,」11月28日星期一,佐治亞州的一名經銷商在《瓦爾德斯塔時報》(Valdosta Times)上刊登廣告說:「這個星期五,你可以在我們的展示廳瞭解到全部細節。」從波士頓到聖迭戈,各個地區的地方報紙上都有類似廣告,但沒有一個有插圖。新汽車的細節,包括外觀,仍然是一個秘密。通往榮格工廠的陸橋上排著一長串迫不及待的好奇者,大批攝影師也加入其中,試圖捕捉A型車的尊容。報紙上也曾刊登各種各樣的「間諜照片」,但福特汽車公司每一次都給予否認,表示照片上的汽車只不過是試驗品。人們再沒有更好的辦法瞭解A型車了——它是當時的「國家機密」。

11月的一天,在距底特律45英里遠的密歇根州布賴頓鎮,一股瘋狂打破了平常的寧靜。小鎮報紙的編輯F·W·奧布賴恩(F.W.O'Brien)急忙出動,想看看是什麼事讓這麼多人這麼興奮地衝向當地銀行。「新福特來了,」一個鎮民喊道,「它就停在第一國民銀行(First National Bank)的北邊!」奧布賴恩本以為這只是有關福特的又一個玩笑。但幾分鐘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同一群目瞪口呆的人站在了一起,一輛雙門小轎車真的停在那裡,這是當地所有人近20年來所看到的第一款新福特車。奧布賴恩為他的報紙《阿耳戈斯》(Argus)狂拍照片,直到兩名福特執行官從一家旅館餐廳走出,悠閒自得地坐上汽車飛馳而去。奧布賴恩後來說:「不管怎麼說,《阿耳戈斯》也算登過獨家大新聞了。」

這一次,福特汽車公司沒有否認,於是各大報紙紛紛刊登了奧布賴恩的照片。在今天看來,它是一款很普通的汽車:黑色踏板緊靠鋼絲車輪,發動機蓋又短又寬,前燈和散熱器周圍經過了鍍鉻處理;車窗方方正正,垂直向上,大得足以讓車艙變成空氣清新的玻璃暖房。但在1927年,即便是那些最老練的眼球也會被它吸引,因為它從一開始就是對的,就像是一首聽起來無比熟悉的新歌。它比T型車長,因此比T型車更大的軀體看起來優雅自然。它很結實,同T型車一樣;它不臃腫,同許多競爭對手一樣。它的特殊吸引力在於一種天生的勻稱。此前甚至此後,很少有汽車能像A型車這樣以如此精煉的設計實現如此全面的性能。當第一輛A型車於10月21日流出榮格工廠的生產線,每一個人都相信公眾將會喜歡新福特。

在A型車推廣周即將結束的11月28日,美國有超過2000家報紙刊登了亨利·福特的一封公開信。總的算來,福特汽車公司在那個星期的廣告支出為170萬美元,對於這家在20世紀20年代初的T型車黃金期內對廣告不屑一顧的公司來說,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同時,各地方經銷商也給老顧客和未來顧客們寫了許多熱情洋溢的信,為新汽車和新起點大唱讚歌。最後,那一天終於來到了——儘管在大多數地方經銷商那裡揭開面紗的都是紙板模型。有「真的」A型車的展示廳很少——生產和分銷還要持續幾個月才會讓全美各地都能見到A型車。小鎮顧客們只能去附近的大城市去參觀那些展示會,他們也確實去了。紐約市共有11個沙龍,分散在各個區。

根據福特汽車公司的計算,參觀展示會或者到經銷商那裡欣賞真A型車的人數第一天就達到了10534992人。「1/10的美國人在第一個展示日觀賞了新福特。」《福特新聞》(Ford News)宣稱。到下一個星期展示會關閉時,已經有25%的美國人在各種地方親眼看到了A型車。在密爾沃基、夏洛特、聖保羅、達拉斯、辛辛那提和法戈,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人大清早爬起來把展覽街區擠個水洩不通。丹佛的一家報紙說,這座城市上一次這麼熱鬧還是在美國造幣廠被搶的時候。拒絕湊熱鬧的那75%的人也許可以不看A型車,但是他們躲不開慶祝這種新產品的民間節日。「我剛在奧倫奇看了你的新車,」托馬斯·愛迪生在12月初寫信給亨利·福特說,「它很不錯。超出了我的想像。」

亨利·福特不用再同約翰·雅各布·阿斯托(John Jacob Astor)、科尼利厄斯·范德比爾特(Cornelius Vanderbilt)或約翰·D·洛克菲勒這樣的商業巨人相比較了。他成了一個像P·T·巴納姆(P.T.Barnum)[1]一樣的演出家。不管他對美國施加了什麼魔法,總之這個魔法生效了。甚至在上市之前,公司就已接到了超過10萬輛汽車的訂單。展示會上又成交了50萬輛。在底特律展示會,每5分鐘就訂出一輛。每訂一輛要繳25美元的預付款,於是笑話就出現了。在紐約的百老匯展示會,有一個騙子冒充工作人員在大廳中走來走去,專門從飢渴的買主那裡收取預付款然後在訂貨簿上做記錄。等一個顧客意識到這人與福特汽車公司沒有任何關係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了。1927~1928年,賣出一輛A型車真的像從一個嬰兒手中拿走一塊糖那麼容易。如果說人們已經屈服於對新福特的某種古怪迷戀,那是因為他們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成長。汽車主義是隨T型車而誕生的,但是A型車讓它進入了充滿自信的年輕時代。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福特汽車的買主們也是如此。

A型車吸引顧客的不光是短小精湛的外形,還有性能。在1906年K型車的短暫流行之後,性能就不再是福特產品的特徵。A型車的最高時速是65英里,在最好的道路限速50英里的那個時代,這個速度已經足夠了。

儘管精巧的懸架使A型車具備了出眾的駕駛性能,但對大多數顧客來說,它最棒的特徵在於價格。最低價的樣式(單排敞篷車)僅賣385美元(年中漲到了480美元),幾乎與360美元的同樣式T型車持平。更重要的是,A型車比雪佛蘭便宜,而且吸引力至少與雪佛蘭同樣大。「我們在鄉間道路上躺在老福特底下睡覺的時候,它半夜裡會往我們臉上滴油,」1927年12月,一期《紐約晚郵報》(New York Evening Post)的社論說:「這一代人已經失去了滿手油污的樂趣,在他們面前,新福特就像一個驕傲的女裝模特。」

這位作者想要說明,一種非常人格化的轉變正在影響所有關心福特汽車的人(明顯有超過25%的美國人關心福特汽車)。像大多數在展示廳第一次看到並思考A型車的人一樣,社論作者的目光穿越了它的漂亮線條,投向了它作為一個公路夥伴的角色上。「新福特是在賓館舞廳裡由身著禮服的商人們揭開面紗的。新福特確實新,但它不是福特……它是一台出色的機器。因為福特不光是機器,還是一個教育機構。老福特,黑色、生銹、任性、倔強、辟啪作響的福特,把智能帶給許多傻瓜,讓許多聰明人深深著迷。但這輛山谷百合一般的新福特不能教給我們任何東西。它看起來似乎能不加抱怨地無限奔跑,這全錯了;它寧靜而又舒適,這全錯了。油箱在哪裡?就在前面你能觸得到的地方;分電器在哪裡?就在頭頂上一個不會再擦破你指節的地方;制動閘帶在哪裡?就在一個暴露在外的荒謬位置。在這裡,它作為品格和語言導師的價值已經蕩然無存。」

「我們在墮落,」社論作者哀歎說,「我們正在進入一個羅馬式奢華的時期。回到在風扇皮帶下撒沙子、用一角硬幣塞緊喇叭的開拓時期!」然而,開拓時期已經結束了。

圍繞新福特的公眾狂熱自然而然地創造了市場需求。但就在新車上市被譽為勸誘消費者上的輝煌勝利時,它卻轉化成了履行合同上的災難。在許多商業分析家們看來,福特汽車公司擴張過度了。除了推出A型車,公司還開始在迪爾伯恩謝菲爾路的東側修建一座龐大的新行政辦公樓。臨近榮格工廠的這座新辦公樓高220英尺,許多辦公室都是用橡木、胡桃木和意大利大理石裝襯起來的。至於生產,榮格工廠仍然在學習如何製造A型車,學習不計其數的先進、複雜的步驟。在機器和人經過足夠長時間的相互適應之後,A型車的生產才可能順利進行。結果,在1927~1928年,儘管每一個顧客都急於購買,每一個經銷商都急於銷售,但幾乎每一個都必須等待。

A型車以大約每天300輛的速度流入市場,但需求大約比這高20倍。曾有幾個月,擁有一輛A型車像擁有一輛希斯巴諾·蘇莎(Hispano-Suiza)或勞斯萊斯一樣榮耀。馬薩諸塞州林恩市市長是第一批拿到新福特的人,他宣佈他將優先使用這輛車而不是他的大型高級轎車。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Douglas Fairbanks)當然想為瑪麗·皮克福德(Mary Pickford)買一輛,他請埃茲爾·福特及時安排裝運,在1927年聖誕節之前送到。埃茲爾做到了。托馬斯·愛迪生和威爾·羅傑斯也早早收到了他們的A型車。身在華盛頓的詹姆斯·卡曾斯,當時的進步主義共和黨參議員,對將要取代T型車的新福特像其他人一樣感興趣。在一家華盛頓經銷商那裡看到A型車後,他稱讚它是「第一流的」,並且請求經銷商讓他擁有首都第一個A型車買主的榮譽。他得到了榮格河生產的第35輛A型車,這是老僱主給他的禮物。

電影明星和其他名人或許是好顧客,但是在1928年1月亨利·福特主持附屬於紐約汽車展示會的福特工業博覽會(Ford Industrial Exposition)時,還有600000名顧客在等待他們的A型車。他們不得不保持耐心。在麥迪遜廣場花園舉辦的福特博覽會第一天就迎來了223000名參觀者。在6天的展期內,超過100萬人參觀了福特的展覽,其中就有托馬斯·愛迪生。白髮蒼蒼、體質漸弱的八旬老人可能是專程來給亨利·福特捧場的,他自己就是一個展品。

競爭者們竭盡全力想保住自己的位置。威利斯·奧夫蘭多公司把自己的小靈犬(Whippet)削價1/4,這樣它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的汽車比福特汽車便宜了。威廉·杜蘭特也來了,離開通用汽車之後,他重整旗鼓,又在20年代建立了自己的企業集團,生產出了低價的明星(Star)汽車。

在另一邊,通用汽車公司仍然目中無人。事實上,在紐約汽車展示會中,斯隆的營銷副總裁理查德·格蘭特(Richard Grant)在對經銷商的演講中情緒激動,直言不諱。他回憶了雪佛蘭如何在1926年最終超越福特,又在下一年以100萬以上的銷量把福特徹底挫敗,讓它關閉了自己的工廠。

有些人說,我們之所以能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汽車生產商,只是因為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沒有開工。這是它們的借口。但是我想說,如果它們沒有停產,而是用所有人展開全面生產,我們的銷量將會更大!另外,我預測我們將是1928年世界上最偉大的汽車製造商。

但同樣,它們還有借口。有些人會說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因工廠的變化而不能在本年早期生產和裝運汽車。那好,我們來說1929年,這一年它們不會有借口。在這一年,在它們沒有借口的這一年,我敢說我們仍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汽車製造商。

格蘭特把1927年和1928年(雪佛蘭領先)看作兩公司整個競賽期內情況特殊的兩年是對的。1927年,福特在新車市場上還沒有立足之地,雪佛蘭與福特的銷量之比是170萬輛比35.6萬輛。次年,雪佛蘭的經銷商全都存貨充足,但福特做不到,雪佛蘭仍然保持領先,雙方是888000輛對633000輛(小靈犬在這一年有優異的表現,排在第三)。但隨著福特汽車公司700000輛A型車訂單的最終兌現,1929年成了福特年,雖然雪佛蘭的進步同樣達到了最快速度。福特A型車總共賣了150萬輛,雪佛蘭大約是福特的2/3。事實上,全美所出售的汽車中有34%是福特汽車。也許相比公司控制2/3市場的1923~1924年度這也不算驚人,但是在20世紀20年代末,市場已經大不相同了,狡猾、財力雄厚的競爭者們左右夾擊,物有所值的二手車也分了一杯羹。能夠力壓群雄,福特汽車公司已經算是成功復位了。

商業觀察家們多年以來一直在嘲笑1927年福特汽車公司把價值2.5億美元的工廠關閉5個月的窘境。但正是這段整頓期讓公司,特別是亨利·福特,做出了一件很難做出的事情——改變方向。兩種從前被排斥的東西,設計多樣化和廣告宣傳,從此成為公司的堅定理念。10年以前就已成為公司保守主義的垂直合併也已開始漸漸瓦解。

在亨利·福特的那些決策大逆轉中,維持時間最長的可能是付款方式上的。亨利·福特聲稱他在T型車時代從未使用過分期付款銷售方式,那時候,他實際上是壟斷低價市場的。提供信用帶有銀行業的色彩,而銀行是他永遠也不會贊同的機構。他相信,分期付款計劃「只不過是審判日的延期」。然而,正如審判日一樣,分期付款是不可避免的。1924年,當福特汽車公司「一戰」後第一次向德國推廣產品時,為了製造影響,它採用了先付1/6,剩餘貨款分期支付的方式。同樣,在必要的時候,福特也很樂意在美國市場上轉向分期付款銷售方式。雖然新A型車可以與雪佛蘭在展示廳中競爭,但福特汽車公司如果不能對GMAC做出回應,它還是無法擊敗通用的經銷辦公室。

為了組建一個負責信貸工作的獨立部門,埃茲爾·福特開始與以歐內斯特·坎茲勒為首的一組底特律經理人合作,坎茲勒這時候已經成了瓜迪安底特律銀行(Guardian Detroit Bank)的一名官員。根據呈交給亨利·福特的計劃,福特汽車公司將同瓜迪安底特律銀行共同擁有一家叫作統一信用公司(Universal Credit Corporation)的新機構。這家公司既提供經銷商存貨採購貸款,也提供消費者購車貸款。「統一信用」是一個平平淡淡的名字,但公司將成為福特汽車的強大力量。

「為了讓美國脫離一種福特車投入另一種福特車,他花了1.5億美元。」威爾·羅傑斯在《美國雜誌》(America Magazine)的文章中下結論說。福特確實是這樣做的,但是用這些錢,他也獲得了營銷勝利,成功地替換了已經過時但卻受人愛戴的舊福特。亨利·福特換掉了T型車,但並沒有拋棄T型車,也許這是因為那個眾所周知的原因——沒有一個人比亨利·福特本人更熱愛他的「完美汽車」。

亨利·福特的行為方式(他闖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在其中所發現的邏輯)讓人們迷惑。「我不知道有什麼理論比福特哲學更有吸引力。」塞繆爾·馬奎斯在《亨利·福特:一種解讀》中寫道。也許克拉拉·福特瞭解亨利這個人,也許埃茲爾瞭解,但是還沒人說過自己瞭解福特哲學。「我的行為,」福特在解釋自己的時候說,「都是一些以簡單化為目的的行為。」

到20世紀20年代晚期,福特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變得更讓人迷惑了,因為他變得更加不可接近了。雖然談不上是一個隱士,但他與人會談的時候越來越少,有幸與他交談的大多是那些跟他很熟也對他很友好的記者,比如塞繆爾·克勞瑟(Samuel Crowther)。從前的那種漫無頭緒的奇思怪想可能是被身邊的建議者們改變了,比如查爾斯·索倫森和哈里·貝內特,也可能是被年齡改變了——1928年時福特已經65歲了。但給他最終教訓的更有可能是他的反猶太戰役所造成的長期惡果,儘管他未必對此感到羞愧。

從1903年到亨利·福特去世的1947年,這樣或那樣的猜測一直圍繞在他的身邊,因為每一代人都試圖弄懂他是如何做出決策的。托馬斯·愛迪生在1911年左右剛剛熟識亨利·福特的時候,對他的智力不以為然,但到20世紀20年代兩人變得更熟的時候,愛迪生承認「我有點兒怕他,因為我發現他最正確的時候都是我認為他最錯誤的時候」。當有人問他亨利·福特是憑借什麼工作的,他在一張小卡片上寫下了他的簡短分析:「永不消退的活力、無拘無束的豐富想像力、神奇的機械知識本能和組織才能。這些就是福特先生的核心特徵。」

當亨利·福特發表對猶太人的道歉聲明時,威爾·羅傑斯寫道,「他是唯一一個曾經為某件事情道歉的百萬富翁。」他或許應該寫成「億萬富翁」。1928年紐約汽車展示會開幕時,曾有人問亨利·福特他有多少錢,他巧妙地避開了這個問題,回答說,「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他不關心,但其他人關心。20世紀20年代中期時就盛傳這樣一種說法:美國已經有了第一個億萬富翁,那就是亨利·福特。根據其他一些計算,約翰·D·洛克菲勒在巔峰期時已經有10億美元的身家,但是亨利·福特是第一個在單個企業中輕輕鬆鬆創造億萬財富的人。根據1927年的一項調查,福特汽車公司是價值在10億美元以上的10家美國企業之一,不管以總資產還是市值來計算都是如此。

1928年1月20日,福特行政大廈正式投入使用。亨利·福特也會在這裡辦公,但通常一天只有幾個小時。費爾賴恩豪宅已經成為他的社交和私人生活核心。亨利和克拉拉在這裡享受著寧靜的生活,一般只在屋裡聽聽收音機或看看書。福特的書房裡藏書量驚人,有許多書是再生說、鳥類學和植物學方面的。克拉拉喜歡查爾斯·狄更斯的書,而亨利·福特的最愛是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作品。此外,兩人都愛看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和亨利·沃茲沃思·郎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詩。作家和編輯德蘭西·弗格森(Delancey Ferguson)曾於1928年拜訪費爾賴恩,在克拉拉所收集的文學名著裡查到了蘇格蘭詩人羅伯特·伯恩斯(Robert Burns)所寫的一封信。他後來在《紐約客》上發表了一篇短文回憶了這次訪問。「福特先生和福特太太正躺在柳條扶手椅上享受夏季之夜,就像其他家中有優雅長廊的美國夫婦一樣,」弗格森寫道,「亨利·福特穿著淺黑色的夏裝和綠色的摩洛哥皮拖鞋。他們很誠懇地歡迎我的到訪,然後我們聊了幾分鐘。我告訴他們,為了編輯伯恩斯的信件,我有必要查一下他的手稿。他們很禮貌地聽著,就跟我聽量子物理學講座時一個樣子。」

三人走進書房後,克拉拉讓弗格森看了伯恩斯的信以及她所收藏幾本早期著作。「在這個過程中,亨利坐下來,大模大樣地打起了哈欠,」弗格森寫道,「於是,為了讓談話繼續下去,我開始稱讚那個放著許多書的漂亮的寫字檯。亨利站了起來,『你對古董有興趣嗎?』他問。」當客人表示他有興趣,亨利說要給他看一些東西。「我感謝了亨利,」弗格森回憶說,「然後跟著他走出前門(他還穿著拖鞋),沿著一條灌木叢中的小道來到了一個巨大的車庫。在門口那個人放我進來之後,我還沒看到過一個侍從。亨利和我上了一輛福特雙人車——那裡全是福特汽車,然後我們就出發了。」

在榮格工廠的一座老拖拉機廠,福特向弗格森展示了收藏在一個洞穴狀倉庫中的古董。「他告訴我,這些東西還沒有公開展覽過。」弗格森繼續說,「他帶著我走過一個又一個陳列室,不停地在說話。我隱約記得那裡面有手搖紡織機、煙店印第安人雕像、木馬、錫鉛合金器皿、玻璃製品和各種機器。就因為我表達了對傢俱的興趣,他帶我參觀了一個擺滿17~18世紀的餐桌、書桌和五斗櫥的陳列室。」

儘管亨利·福特毫無疑問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20世紀20年代與他相關的潛在疑問仍包括對他智力的懷疑。特別是在商業圈,對福特是一個天才還是一個傻瓜,他的那種鄉下人一樣的舉動是聰明的表演還是低智商的表現,企業領導人們有不同的看法。那些把福特說成傻瓜的人有一個完美的例證。曾經有一些世界頂尖藝術品經銷商在約瑟夫·杜維恩(Joseph Duveen)的倡議下聚集起來,想把「一百張世界上最好的油畫」賣給亨利·福特。經過一番爭論,商人們選擇了倫勃朗(Rembrandts)、透納(Turner)和戈雅(Goya)的一些作品,然後製作了三本帶有藝術評價的畫冊介紹這些作品。帶著這種高雅的銷售武器,藝術品商們來到了迪爾伯恩。根據安排,他們前往費爾賴恩會見亨利·福特。

一開始,亨利·福特非常興奮,也很喜歡那三本精美的畫冊。但接下來,亨利·福特沒做任何表示,他只是說出版這些畫冊一定花了不少錢,然後就把它們還給了杜維恩。「但是,福特先生,我們不是想把這些書賣給您,」杜維恩迷惑不解地說,「它們是特別為您製作的,只是為了讓您看看那些畫。它們都是給您的禮物。」「太太,你聽到了嗎?」福特對克拉拉說,「這些先生想把這些書送給我們。好的,先生們,我非常感謝你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接受陌生人送的這麼漂亮這麼貴重的禮物。」杜維恩啞口無言。亨利·福特真的這麼土老帽嗎?或者他在耍人玩兒?急於打破溝通障礙的杜維恩只好開門見山:他解釋說這三本書都是特別製作的銷售手冊,他們來到迪爾伯恩是因為他們相信亨利·福特會買下這100幅名作,從而成為與所羅門·古根海姆(Solomon Guggenheim)、亨利·克萊·弗裡克(Henry Clay Frick)和底特律本地的查爾斯·弗裡爾(Charles Freer)並駕齊驅的收藏家。突然之間,福特臉上的那種迷人的微笑消失了。「先生們,」他一臉不快地說,「這些書裡的圖片這麼漂亮,我還要那些原畫幹什麼?」於是會談結束了。商人們拿著畫冊,帶著疑惑和惱怒回到了紐約,他們什麼也沒賣出去。

福特是一個認真的收藏家——就像《紐約客》編輯德蘭西·弗格森所看到的那樣,但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收藏家。1928年9月27日,亨利·福特正式開放了他的收藏品寶庫——綠野村。從托馬斯·愛迪生的新澤西實驗室開始,坐落在迪爾伯恩愛迪生學院(Edison Institute)的綠野村將成為全美各地許多建築物的收藏地。福特的觀念是從洛克菲勒重整弗吉尼亞威廉斯堡借鑒而來的,他認為人們可以從歷史的真正面貌和真正聲音裡學到最多東西。

今天,綠野村佔地88平方英畝,各種建築反映了300年來美國人的生活以及更加進步、更加富有創造性的美國式工作。這是一種戶外展覽。毗連綠野村的博物館開放於1929年,諸多展示廳陳列著亨利·福特的收藏品。最著名的收藏品之一是林肯總統被刺殺時所坐的那張椅子,後來還增添了肯尼迪總統在達拉斯遇刺時所乘坐的那輛敞篷車。「戶內/戶外」雙子博物館每年都會迎來上百萬的遊客。

福特在20世紀20年代的另一個教育方面的成就是成立了福特商業學校(Ford Trade School),這所學校專門向來自貧苦背景的孩子提供知識和職業教育。同建設綠野村的道理一樣,福特認為學生們只有通過實踐才能掌握抽像原理。因此,有2/3的授課時間是用在實際工作上的,學生們還可以得到勞動報酬。1927年時,商業學校有4500名學生和150名教師。亨利·福特對這所商業學校有特殊的興趣,但這並不是他的唯一一所學校。人們通常把福特汽車公司所組建的一些教育機構合稱「福特大學」。有一所學徒學校向18~30歲的人提供三年期教育,每個人都可以學到工廠中的某種專業技能。類似地,福特服務學校(Ford Service School)向來自36個國家福特分支的員工提供兩年期教育,他們會學到生產和裝配方面的最新方法。

虧本經營的福特商業學校是亨利·福特慈善哲學的典型代表。他很少向任何行動捐款。安德魯·卡耐基將90%的財產用於慈善事業,是一個崇高的榜樣;詹姆斯·卡曾斯也捐款1000萬美元建立了密歇根兒童基金(Children's Fund of Michigan);但亨利·福特不會這麼幹,1924年,他向總價值在8億美元左右的基督教青年會捐贈25000美元的事情成了新聞熱點。福特並不是捨不得他的錢,他是一個實踐主義者,也是一個自我中心主義者:他相信幫助人們的最好辦法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替人們做事。他的學校和他的歷史博物館都是一種創新,而創新正是他的天才。「繁榮不是慈善的產物,而是工業的產物,」福特經常說,「金錢同樣與繁榮關係不大,而且金錢本身並不能創造什麼。」

對於亨利·福特獨一無二的慈善觀以及他做善事的方式,受人尊敬的亨利·福特醫院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於1915年建立這家醫院,並且在餘生之中一直承擔它的全部費用。最初,為了支持建立新公立醫院的市政計劃,福特向底特律醫院總協會(Detroit General Hospital Association)捐了一大筆錢。但後來,由於遲遲未能開工,失去耐心的福特提出他想償付其他捐助者的錢,自己一人承攬醫院工程。這個提議立刻被接受了。於是,福特有了按照自己的永恆方式做事情的充分自由。

建設工作由歐內斯特·利博爾德監管。福特的隊伍研究了全世界許多大醫院,最終在底特律市中心稍北一點的地方建成了集各家所長的亨利·福特醫院。福特收集的不光是思想,還有人,他為自己的醫院配備了數十位德高望重的專家,其中有許多是從巴爾的摩的約翰斯·霍普金斯(Johns Hopkins)醫院請來的。在亨利·福特醫院,每一個人,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名義上的收費也是平等的。在一生中,亨利·福特在醫院的建築和設備方面捐贈了16525000美元,而且是唯一的捐助者。此外,手術費用也一直是他承擔的。儘管現代醫療成本的上升迫使醫院在70年代重新設定了收費標準,但它仍然是全美最好的醫療中心之一,在癌症和心臟病治療以及整形外科和神經科學領域是公認的權威。除了照料病人之外,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亨利·福特健康系統(Henry Ford Health System)已經實現了創立者以進步求發展的願望:它現在是密歇根州第6大僱主。

1929年是福特汽車公司破紀錄的一年。公司的成功主要應歸功於A型車,雖然它也生產其他一些車輛,比如重型和輕型卡車。三發動機飛機、福特森拖拉機和林肯汽車也是福特產業的一部分,但它們的利潤率還不足以讓它們在沒有公司支持的情況下獨立生存。

從1925年開始,福特和通用的競爭擴展到了國境線之外。兩家公司都瞄準了龐大、未開發的歐洲市場,那時候的歐洲市場很像15年前的美國市場。豪華汽車獨領風騷的歐洲汽車業公司很多,但真正有效率的工廠很少。1928年時美國汽車的銷售均價是600美元多一點,而歐洲高達1430美元。福特和通用都相信更低的價格能夠打開歐洲市場。

即便在工業化國家之中,汽車擁有率也有很大的差距,這讓美國汽車製造商們相信落後者們肯定會取得進步。如果歐洲市場能達到美國這樣的每6人一輛汽車的比率,歐洲的汽車銷量將會翻為目前的大約15倍。

1925年,通用汽車收購了英格蘭的沃克斯豪爾汽車公司(Vauxhall Motors),並且已經開始制定所有海外業務的統一政策。在漫長的一系列會議之後(斯隆的組織以此聞名),公司又於1928年投資控制了德國最大的汽車製造商歐寶(Opel)。通用汽車不打算生產像T型車那樣的「大眾型汽車」,它的政策是收購不同國家的汽車公司,利用它們的現有聲譽。

福特汽車公司以自己的政策做出了回應。儘管公司的許多歐洲分支都有多年的歷史,但它們並沒有發揮出應有的活力。一開始,推廣A型車似乎是歐洲新戰略的自然基礎。12月2日這一天,在舉辦福特展示會的唯一國外城市英國倫敦,佈告貼滿了大街小巷,上面的標語是「新福特的一切」。這是A型車在英國登場亮相的第一天,數千人前往荷蘭公園地區欣賞了這款福特新車。

在埃茲爾和查爾斯·索倫森的建議下,亨利·福特決定把他的國際組織正式化。加拿大公司繼續負責除不列顛群島以外的英帝國版圖,迪爾伯恩供應其他地區,除了歐洲。最大的變化在於歐洲,單個企業將得到更多的自治權,但所有企業將形成一個組織,歸重組後的福特汽車(英格蘭)有限公司統一管理。英國公司的工廠正在建設之中,位於倫敦東部泰晤士河畔的達格南。歐洲各地的分支機構將指望達格南供應主要零部件,就像英聯邦國家指望安大略溫莎而世界剩餘地區指望迪爾伯恩一樣。

珀西瓦爾·佩裡爵士是最初的福特汽車英國公司的負責人,但1919年時他在與威廉·克努森反目成仇後辭職了。此後,雖然成為政界和商界的要人,他卻一直承認福特汽車公司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亨利·福特一樣後悔,他認為佩裡是個機敏精明的管理者,20世紀20年代末的英國事業正急需這麼一個人才。於是,當1928年亨利·福特邀請佩裡恢復原職時,兩人一拍即合——這是難得一見的「福特男校友聯盟」成員返回公司的例子。接受福特的邀請後,珀西瓦爾爵士來到了迪爾伯恩,想用事實和數據說明福特的歐洲工廠需要地方投資。當時,西班牙和丹麥等國家的福特分支都是由福特家或者福特的公司擁有的。

當珀西瓦爾爵士在1928年中期復職時,在福特汽車公司財務部的一系列裁減行動中存活下來的L·E·布裡格斯(L.E.Briggs)正與一組人在歐洲審計各分支機構。「我猜,」布裡格斯回憶說,「這種吸引公眾參股的做法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對付存在於許多歐洲國家的反外企情緒。當時,英格蘭的國家主義運動聲勢很大。『買英國貨』的標語隨處可見。我想,公司所有權分散得越廣就越有好處,因為這會讓當地人覺得是他們在控制和管理公司。」

「不過,」布裡格斯補充說,「我們還是要保留控制權。」在福特英國公司所發行的股票中,福特汽車公司持有60%。

1929年早期,就在通用汽車掌握歐寶的同時,福特汽車公司宣佈了8家新分公司的成立,分別是法國、比利時、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荷蘭、瑞典和芬蘭公司。實際上,它們都是福特英國分公司的分公司。福特汽車(英國)有限公司將持有每家新分公司60%的股份,剩餘的分別在各個國家公開發售。

在每個國家,福特分公司將要上市的消息都是新聞熱點,投資者們也都摩拳擦掌準備搶購新股。當英國公司馬上就要於1928年晚期上市時,布裡格斯被派到了福特的曼徹斯特工廠。「認購數大大超過了發行數,」他回憶說,「那些幸運兒……的申請也不能完全得到滿足,每個人都是有配額限制的,我想。換句話說,一個申購10股的人可能只會分到1股。他所得到的認股證書是可以交易的。甚至在股票發行之前,證書的交易就已經非常火熱了。福特這個名字有多大吸引力,我想沒有一個人能體會。」當年的布裡格斯也不能體會,23年之後,他仍然對當初沒買一點兒福特股票感到遺憾。幾星期內,英國公司的股價從1英鎊上漲到6英鎊,此後,其他國家的福特分公司也相繼火爆上市。例如,比利時公司的發行價是100法郎,但在開盤之前就漲到了540法郎。

成功上市令人滿意,但令亨利·福特失望的是,那些本為激發當地人國家驕傲感的股票卻像潮水一樣湧向了美國人。對20世紀20年代末瘋狂迷戀股票交易的美國投資者來說,福特的海外股票是在這台賺錢機器中佔據一席之地的間接途徑。

1929年10月24~29日間,美國股市轟然崩潰,揭示出美國經濟中感覺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裂痕。不管亨利·福特在一開始時如何否認,美國確實陷入了史無前例的大蕭條。在蕭條期中,福特的工人們深深體會了艱難時期的殘酷。亨利·福特同樣如此,因為他的公司變成了一個角鬥場。

[1]馬戲團經理人,1871年創建了全世界最大的馬戲團。——譯者注

《福特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