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已經離不開手杖的亨利·福特幾乎每天都要和羅伯特·蘭金(Robert Rankin)一起開車兜風。蘭金是他的王牌司機之一,也是他的忠實夥伴。蘭金知道老闆討厭交通信號燈,於是他研究了能避開這些信號燈的路線,並且練就了一身無停頓連續開車的本領。這名技術高超的駕駛員可以一路從迪爾伯恩開到格羅斯·波因特(行程大約20英里)而無須為紅燈停車。蘭金很瞭解亨利·福特。「他再也不去過多回憶福特汽車公司的早期歲月,」蘭金說,「他回憶更多的是他的少年時代。實際上,我覺得他對福特汽車公司已經不太在意了,這是必然的。」
對亨利·福特這位傳奇汽車大王來說,「二戰」後的時光是沉悶的時光——他最好的夥伴哈維·費爾斯通、喬治·華盛頓·卡弗和托馬斯·愛迪生都已去世,埃茲爾也已不在人世。亨利二世曾把祖父對公司突然失去興趣歸因於健康狀況的惡化和對原子能時代的厭惡。「他每天都要開車,走起路來也完全沒有問題,」亨利二世回憶說,「但在最後三年,他不行了……他放棄了。」在外部世界的大多數方面,亨利·福特可能確實放棄了,但在晚年,他從未厭倦觀看迪爾伯恩的那些休耕的土地和自己年輕時曾生活過的一些重要的地方。「福特先生對這裡的過去非常懷念,」迪爾伯恩老居民和福特家的朋友克拉拉·斯諾(Clara Snow)說,「他總是很高興也很希望和他早年認識的任何人說話。他對過去所發生的事情以及與這件事情有關的東西也一直很有興趣。」
福特口中有關前工業化時代美德的故事,蘭金是聽得最多的了。「他總能意識到他正經過格林菲爾德和格蘭德河的交界處,」蘭金說,「他會對我說,『那是福特太太出生的地方。』」「我已經賺了很多錢,」福特說,「如果能像過去一樣和福特太太一起生活在這裡,我願意馬上付出每一分錢。」
無聊的感覺從未糾纏亨利·福特。「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人,」他曾經對《底特律自由新聞》的一名記者說,「就是無事可做的人。」福特經常去榮格工廠,但他幾乎從不去謝菲爾路上的行政大樓。他喜歡觀察那些正在工作的工具和模具製造工,而且特別喜歡在實驗部門閒逛,有時候會和查爾斯·沃裡斯這樣的一些老朋友聊天,有時候只是觀察那些工作中的機械師。他還會參觀工廠中的鋸木廠,一邊看著巨大的鋸刃把圓木轉變成木板,一邊和工人們交談。有一個確鑿無疑的事實是,亨利·福特最喜歡那些老朋友,而且隨著他的年齡越來越大,這些老朋友成了唯一一些對他還有點兒意義的人。
在「二戰」後的頭兩個冬天裡,亨利和克拉拉·福特都會去佐治亞州里士滿山的住宅裡休養幾個月。福特就像一個大地主一樣每天「開車」巡遊他的數千英畝土地,檢閱他的財產。有時候,他還會和羅伯特·蘭金在毗鄰的土地上開車閒逛。亨利·福特的長年私人秘書歐內斯特·利博爾德認為亨利「根據農民們的農場的條件來判斷他們屬於哪一類人」。也許福特把自己看成了當地的酋長。每當他看到濃密矮樹叢中的私釀酒,他都會上去把酒桶砸個粉碎。多年以來,他經常為免生瘴氣而排干沼澤,還為窮人們開辦了一個診所。他還一直關注著農田的狀況,琢磨那些正在生長和可能種植的作物。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他耕種大豆、桐樹、芡歐鼠尾草和紫蘇,希望從這些作物中提煉出可用在汽車中的油。
有一次,福特在他的種植園接待了他的忘年交詹姆斯·牛頓。年輕的牛頓曾經在佛羅里達州邁爾斯堡的愛迪生公園社區工作。福特與愛迪生在邁爾斯堡度過的那些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當時已前往俄亥俄州阿克倫擔任哈維·費爾斯通助手的牛頓與亨利·福特有一種父子式的關係。在佐治亞之旅中,牛頓發現福特處在一種好深思的精神狀態中。「我們一整天都在一起散步和聊天,」牛頓在自己的回憶錄《不尋常的朋友》(Uncommon Friends)中寫道,「他已經不是我從前所熟悉的那個樣子了。」
1938年,福特曾拒絕參加哈維·費爾斯通的葬禮,因為費爾斯通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在福特看來,69歲的費爾斯通「太年輕了,不該去世」。但牛頓參加了葬禮,而現在,福特想知道葬禮的每一個細節。牛頓滿足了亨利的要求,也引來了福特的無數追問。「你說一些工人在走過他的棺木時哭了?」憂鬱的福特自言自語地說,「我不知道在我的葬禮上會不會有我的工人哭。可能沒有。規模和工會已經破壞了老闆和工人的關係。費爾斯通可能處理得比我好,但我知道他也受到了這兩個東西的傷害。就算沒有工會,也很難和工人們有更多的個人接觸了。工廠已經變得太大了。」福特希望他最早的那些工人們能尊重他。還留在公司的老員工已經不多了。「你知道,吉米,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福特向詹姆斯·牛頓傾訴說,「是我在1914年把工人的工資上漲到了每天5美元。但我卻讓我的大多數同事和銀行家們心煩。」
當然,正日漸衰弱的亨利·福特仍然是一個巨人。他的帝國由6家美國工廠、9家加拿大工廠和其他國家的20家工廠組成。他還在密歇根州和佐治亞州擁有龐大的農業試驗站,在密歇根州和肯塔基州擁有近500000英畝的林地,在五大湖擁有無數的汽船。另外,他還有一個玻璃製品廠、散佈於阿巴拉契亞各處的16個礦場和其他許許多多的產業。榮格工廠也仍然是全世界最受人關注的工業設施。但亨利·福特是孤獨的,而且從某些方面看,他還是一個不合時代的人——一個將隨斯蒂芬·福斯特的歌本在綠野村展出的19世紀老古董。福特汽車公司不再需要他了。而且他還擔心UAW會讓他的工人們把他看成一個殘酷的億萬資本家,一個阻礙他們獲得幸福的人。
從內戰到冷戰,從馬到汽車,從燭光到電燈,亨利·福特83年的生命跨越了一個快速甚至有些瘋狂的時代。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為塑造這些變化做了很多事情,他所啟動的一些力量直到今天還在影響著全世界億萬人民的生活。「我們的偉大創舉不在於汽車,」福特曾對《星期六晚郵報》說,「而在於實驗室、工廠和人類社會更好的集體生活方式。」戴維·L·劉易斯用「T型車是機動時代的小木屋」這樣的話描述了亨利·福特史詩般的偉大成就。福特很清楚,他已經用很多方法改變了世界的前進路線,他創造了大眾化汽車,把生產率用作增加全人類財富的手段,讓生產線為現代化經濟設定了速度。亨利·福特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這些變化塑造了現代世界。他逃避現實,收集古董,建立博物館,最後還在他年輕時生活過的農場乘車漫遊。悲劇性的是,亨利·福特雖然促進了現代化時代的來臨,卻與這個時代所養育的那些人格格不入。他自己的兒子埃茲爾是典型的20世紀紳士,但卻是他眼中的陌生人。他只相信從19世紀跨入20世紀的那些老式的人。
儘管亨利·福特有很多日子記不起人的面孔或一些事情,但他做起事情來卻依然是老樣子。也就是說,只有那些接近他的人才會意識到他的精神正在衰退。對一個以前從未見過他的人來說,他仍是一個溫和的老紳士,會熱情地與人交談,提出老式的忠告。除了陌生人、家庭成員和家僕,沒幾個人在福特最後幾個月的生命中見過他。
在亨利·福特的最後歲月中與他接近的人發現,只有孩子們才會讓他真正快樂起來。例如,在1946年12月,亨利在綠野村一年一度的聖誕晚會中高高興興地扮起了聖誕老人。他也出現在了公司專為表彰老員工而舉行的一次慶典上。但在迪爾伯恩的冬季嚴寒中,福特的健康狀況惡化了,而當他和克拉拉於1947年2月動身前往佐治亞時,他的許多親朋好友都擔心他再也回不來了。但他回來了,而且身體狀況已經大大好轉。在乘坐私人列車返家的途中,他和克拉拉還在紐約停了一下,為即將到來的復活節購買了一些禮物。在為曾孫、曾孫女和其他一些人挑選特別禮物時,亨利特別快樂。
在亨利夫婦回到費爾萊恩後的頭幾個星期內,暴風雨和春季融雪共同導致了榮格河的水位上漲——不是榮格工廠,而是徑直穿過福特豪宅的那條榮格河。有些地方完全被淹沒了。在4月6日那個星期天,也就是復活節,出生在蘇格蘭的費爾萊恩總管約翰·麥金太爾一整天都在忙著收拾發電站裡的發電機。由於地板被水淹了,他發現很難讓發電機繼續工作,但他還是想辦法為主樓中的電燈提供了足夠的能量。害怕斷電的麥金太爾建議福特夫婦去迪爾伯恩旅館(Dearborn Inn)過夜。「我的天,我們不是有壁爐嗎?」福特笑著說。盡職盡責的服務員們立刻就開始照管費爾萊恩不計其數的壁爐以便整個住宅能保持溫暖。沒一會兒,電話線失靈了。查爾斯·沃裡斯被從汽車工廠召喚到費爾萊恩,幫著維護髮電廠。但由於雨一直在下,積水越來越高。星期一的早晨,發電機已經不能為烹飪供電,於是司機蘭金的妻子從自己的家裡為福特夫婦帶來了燕麥早餐。
這天早上的稍晚些時候,沃裡斯來到主樓內,建議亨利和克拉拉到迪爾伯恩旅館吃飯。福特夫婦在這家旅館吃了午餐,午後,亨利想乘車在迪爾伯恩逛逛,看看洪水的影響。他和蘭金在下午1點30分離開,由蘭金選擇路線。那輛1942年福特V-8型汽車是路上寥寥無幾的車輛之一,在一片片濕地和一條條綿延流向榮格河的小溪中,它能走的路也寥寥無幾。福特和蘭金先是去了愛迪生學院的發電站,後又去達林格爾的迪爾伯恩辦公室拜訪了他。
在達林格爾的辦公室裡,亨利·福特試著給本森打電話,但他得知他的孫子正在紐約。於是,他和蘭金先到綠野村逛了一圈,又來到了謝菲爾路的福特行政大樓看望亨利二世。當時,蘭金是從大樓的出口進去的。「我讓你看看他那天有多生氣,」蘭金在一段口述史中說,「我停下來說,『啊哈,我們走錯路了。』我剛剛意識到走錯了門。他說,『管它呢!我們繼續走,看看會發生些什麼!』」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是:各種各樣的人都衝過來,大聲提醒司機他走錯了路——直到他們發現亨利·福特坐在乘客座上。在最後一刻,亨利·福特改變了看望亨利二世的主意。蘭金開車離開了露天停車場,一直來到了榮格河的一個碼頭,公司在五大湖上的兩艘船本森號和亨利二世號就泊在這裡。福特指著亨利二世號說,「那是我的遊艇。」這是亨利很喜歡開也經常開的一個玩笑。在返回費爾萊恩的途中,蘭金駕車駛過了天主教公墓,福特的一些母系親屬就葬在這裡。亨利講了幾個有關這些親戚的故事,然後告訴蘭金他想去另一個公墓看看。「那天他所說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有關喬伊路上的小公墓的,」蘭金說,「他停在那裡。我想這大概是我們返家途中最後一次停車了……」福特一分錢也沒帶,他口袋裡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男孩可能喜歡帶的最簡單的小玩意兒:一個口琴、一把梳子和一把折刀。「當我們停在喬伊路上的那座小公墓時,」蘭金繼續說,「他對我說,『蘭金,這就是我死後埋葬的地方。你是我在這裡的親人之一,』他問我,『你會照看我的墓地嗎?』」蘭金說他會,但他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在回家的路上,福特又讓蘭金把車停在了費爾萊恩的發電站旁。「福特先生和他的司機蘭金走了過來,」沃裡斯回憶說,「他看起來比之前的幾個月都要有活力。他問我,『你怎麼來了?』」沃裡斯解釋說他想讓發電機恢復運轉,就在那一刻,燈亮了。沃裡斯還記得福特當時的反應。「『呵呵,』他說,『我要去跟福特太太說是我到這裡修好了發電機。這不會讓你生氣,對吧。』」沃裡斯說那完全沒問題。
蘭金繼續開車向主樓駛去,亨利·福特則興高采烈地跟他談著蘭金太太做的燕麥早餐。他說那是他吃過的味道最好的燕麥。蘭金回憶說,「在他下車之前,那些話,那些有關早餐的話,就是他最後所說的話。那真的讓我大吃一驚,因為那天的福特恢復了往昔的樣子。」
晚餐時間過後,費爾萊恩發電站中的水已經漫過了發電機的火爐。麥金太爾不惜腳力走到主樓,告訴那裡的男管家福特夫婦有可能要度過一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麥金太爾站在前廳中的時候,福特看到了他。「福特先生從起居室中走了出來,」他說,「來到門廳,然後跟我握了握手。他說,『你好,蘇格蘭人。你碰到麻煩了嗎?』我感覺,當時的那個福特比此前18個月中的福特更像他自己。」在前一年,福特曾認不出已陪伴他多年的員工。老闆又變得如此清醒讓麥金太爾無比激動,他告訴福特,費爾萊恩可能在黎明到來之前再次失去電力供應。根據麥金太爾的回憶,福特在聽了他的話後說,「『那沒問題,蘇格蘭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沒問題。我知道你會忠於我,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如此。我從不用擔心這些事。』」
這是晚上8點50分的事。壁爐為房子提供了足夠的熱力,在麥金太爾離開後,亨利·福特選擇了早早上床休息。為了睡得好一些,他喝了一杯牛奶。但僅僅幾個小時後他就醒了過來,開始沉重地呼吸。他多年的僕人羅莎·比勒(Rosa Buhler)叫醒了克拉拉。「福特先生看起來很難受。」她哭著說。亨利向克拉拉抱怨說他感到不舒服。她給他倒了一杯水。就在這時,費爾萊恩斷電了。克拉拉派羅莎去找羅伯特·蘭金,讓他離開費爾萊恩,找個地方給醫生打電話。
亨利·福特把頭靠在克拉拉的肩膀上,克拉拉撫摸著他的前額。福特呼吸困難,克拉拉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亨利,和我說話,求求你。」而他艱難地合起雙手,做出祈禱的手勢。1947年4月7日晚上11點40分,亨利·福特與世長辭。死因是腦溢血。在他床邊的牆上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他深愛的母親。這個把裝配線和大規模生產的汽車帶給世界的人死在一個僅有油燈的房間中,這不禁讓人回憶起他出生在密歇根農場小屋的情景,那時候,美國總統還是亞伯拉罕·林肯。
次日,福特的死訊震驚了整個世界。在底特律,這一消息佔據了大多數週二報紙的頭條。英國的達格南總部立即宣佈將為亨利·福特樹立一尊同真人同樣大小的肖像以使工人們永遠銘記他的領導。全球各地的領導人紛紛發表了悼詞。由於拍往福特家的電報太多,迪爾伯恩的輸入電路不得不改線到其他城市。哈里·杜魯門、赫伯特·胡佛、溫斯頓·丘吉爾和約瑟夫·斯大林(Josef Stalin)等許多領袖都發表講話頌揚了這位工業家。然而,福特對這些政治家從沒有過特別的瞭解,而從他們的那些預料之中的悼詞也可以看出,他們也從未真正瞭解亨利·福特。
4月9日星期三,福特的遺體被莊重地陳放在了洛維特禮堂(Lovett Hall)中,這裡也被稱作娛樂大樓(Recreation Building)。這個禮堂緊靠綠野村的鍾塔樓,而鍾塔樓是完全仿獨立禮堂而建的。正如福特生前所希望的那樣,不斷有工人來到洛維特禮堂,在開敞的靈柩前表達他們的敬意。他們穿的都是藍領服裝:灰色工作服、粗布工裝褲、硬頭靴子和他們攥在手中的帽子。工會領導人對公司有滿腹抱怨,也曾經把亨利·福特看作勞動者的最大敵人,但他們也不得不尊敬這位給世界裝上車輪的人。所以他們也來了。根據《底特律新聞》的估算,前來哀悼的人超過了100000人。在大廳開放兩小時後,排在外面的兩列隊伍達到了一英里之長,一直延伸到了奧克伍德大道。其中的許多人都有對亨利·福特的回憶,大多數都只是幾個瞬間的回憶而已。也許這是瞭解這位已故汽車製造者的唯一方法。
隊伍中還有一名礦工,他在亨利·福特在20世紀20年代買下的一個西弗吉尼亞礦場中工作。他回憶說,在亨利·福特視察他新收購的礦場時,他把那些戴著大禮帽的監工晾在一邊,走到了礦工們中間。他詢問為什麼許多礦工是駝背的,工人們告訴他那是因為礦井中的通道太低,他們在裡面直不起身子來。福特立即要了一套連褲工作服,親自下礦試了一下。等在悼念隊伍中的這位礦工回憶說,在亨利·福特視察礦場之後,礦場的工作條件很快就得到了改善。
在葬禮日,也就是4月10日星期四,底特律各處都降了半旗。全世界所有的福特工廠和展示廳以及底特律地區的一些不必需的政府辦公室都關閉了。《生活》雜誌刊登了福特裝配線暫停生產1947年墨丘利的一張奇異的照片。為了紀念這最後一位最早期的汽車先驅,通用汽車、克萊斯勒、帕卡德和其他所有的美國汽車公司都在10日下午2點30分葬禮開始時把工廠停工了幾分鐘以示默哀。隨著學校裡的學生、路上的司機和辦公室中的工作者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向亨利·福特致敬,整個國家都在那一刻凝固了。據估計,有700萬工人暫停手頭事務向亨利·福特致敬。「一個美國商人的死引起這樣的反響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歷史學家理查德·特德勞說。
那一天是狂風大作、天色黯淡的一天,開始於一周前的暴風雨仍未完全停止。福特的殯葬儀式在底特律聖保羅主教大教堂舉行,那些參加了儀式的人還記得籠罩在教堂外20000人頭頂的寂靜和周邊每一條人行道上由數千把傘排成的那種憂鬱的黑色長條。克拉拉在孫子亨利二世的攙扶下走進了教堂。教長柯克·B·奧費拉爾(Kirk B.O'Ferrall)宣讀了簡短的悼詞。他說,福特的死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在吟唱《勝利》讚美詩,讀完主禱文之後,儀式就結束了。
福特埋葬在迪爾伯恩喬伊路的阿狄森福特公墓,三天前,福特還來過這裡。把他的棺木帶到墓地的靈車不是林肯車,而是一輛1942年帕卡德——這是生前的亨利·福特可能會強烈反對的一個細節。「他們把棺木降入潮濕黏土中的一個洞裡,」《時代》雜誌報道說,「碩大的雨點依然從天而降,警察驅趕著20000名圍觀者,重新開放了高速公路。無數汽車駛過,夜空中瀰漫著汽油的味道。」
在離自己和克拉拉的59週年結婚紀念日僅有4天的時候,亨利·福特離開了人世。「信徒」克拉拉·福特被丈夫的死打垮了。在一個人的日子裡,她試圖保持快樂,但仍會週期性地陷入沉默,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她安安靜靜地生活在費爾萊恩,直到1950年去世。克拉拉享年84歲。
多年以來,亨利·福特一直是美國夢的一個象徵。對費爾萊恩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來說,讓人懷念的不是專制的福特,而是他帶給那個喧囂時代的一種不屈服的人格,一種否定範式,堅信任何時間、任何人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的頑強精神。儘管他的個人觀念中也有一些大小謬誤,但最能反映他的生命價值的仍是他中年時期的偉大成就——創建福特汽車公司。沒有一個人比他更相信汽車只不過是最老式人的一種延伸。在他之前,也沒幾個人像他那樣信奉商業全球化這個概念。他把跨國度的生產和貿易看作最迫切的需要。迪爾伯恩汽車名人堂(Automobile Hall of Fame in Dearborn)正確地指出,亨利·福特並沒有發明汽車,只是「給世界裝上了車輪」。
亨利·福特死後,他對社會甚至福特汽車公司的貢獻仍然是學術圈中的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從20世紀前10年的日薪5美元開始,學者們一直在就福特的聲望以及現實和自促作用(也就是所謂的福特神話)之間的距離展開爭論。美國人的觀點似乎總會分化成左翼和右翼兩種,因此,隨著時間的演進,對福特的看法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每一個有資格提出一種觀念的人都憎恨他的反猶太活動。自由主義者把他痛斥為一個反工會分子,保守主義者譴責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和平主義者。然而,福特這個人是不能從某一派的角度來評價的,原因很簡單:他自己就是一個藐視傳統和派別的人。
通過把一種新奇事物變成一種日常必需品,福特樹立了一種此後每一個領域中的企業都爭相效仿的成功楷模。這就是領導力。在商業世界中,福特僅僅通過比前人更大膽地思考大規模就散發出了前人無法比擬的影響力。在僅有一小部分人擁有汽車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設想每一個人都擁有汽車的時代。在他看來,這一天不會太遙遠。在T型車30000輛的年銷量已經稱得上豐功偉績的時候,他正在為年產2000000輛做準備。亨利·福特是一個未來主義者,他反對那種依賴先例和傳統的商業趨勢,更喜歡展望人們真正渴望的那種世界。他的影響力使這種爭論直到今天還在繼續。福特並沒有給他的公司帶來過人的才智,但他確實有統治天才。更重要的是,他給商業世界帶來了想像力。
福特的聲譽常常與他的那句名言縈繞在一起:消費者可以擁有任何顏色的T型車,「只要它是黑色的」。這句雙關妙語常被用來證明福特的倔強不羈。但它的背後也有一種邏輯:黑漆幹得比其他任何顏色的漆都要快,而福特有大量已經延期交貨的訂單要滿足。當市場需要多種顏色的福特汽車時,他順應了潮流。他繼續與通用汽車直面競爭,開發出了A型車和V-8型車。根據形勢的需要,他收購了林肯汽車公司。他的酒精燃料、大豆和塑料試驗都是未來派且富有遠見的。同哈佛大學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思·加爾佈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的評價截然相反的是,亨利·福特的思想從不會停滯在某一時刻。他永遠是向前看的。「一個認為他的生活已經『固定』的人是面臨危險的,」福特說,「因為這意味著進步車輪的下一次轉動將把他甩在後面。」
亨利·福特是公共關係上的一個先驅。他認識到了品牌認知度的力量,早早就開始用電影宣傳公司的形象。福特堅信他的公司應該迎合消費者,堅持認為服務同銷售一樣重要。允許福特專利權的自由使用也是他的思想創舉。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讓福特汽車公司在數百家汽車公司破產的同時生存下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或積習成癖的自戀,而是遠見和果斷行動的勇氣。亨利·福特是公司火種的守護者,是他樹立並捍衛了福特汽車必須質量最高、價格最低的信念。他希望自己的產品成為最好的產品,這是身為商人的最重要的一條準則。「生產的起點就是產品本身,」福特說,「工廠、組織、銷售和財務計劃都要以產品為依據。」
亨利·福特也是利用名人推廣產品的大師——這種銷售策略在今天是司空見慣的。在1955年投入使用的迪爾伯恩12層大廈福特汽車公司世界總部的地下室中保存著一本大部頭照片檔案。無論是查理·卓別林盯著一輛A型車、美國小姐坐在福特V-8轎車的車頂、英王喬治六世和夫人伊麗莎白女王走下林肯車,還是蓋伊·隆巴多(Guy Lombardo)撫摸一輛早期的墨丘利,照片上的這些要人都是一副喜歡福特產品的樣子。在這方面,福特還有一種國際性的敏銳認識:西班牙福特公司把產品贈送給著名的鬥牛士、英格蘭福特公司與足球明星關係融洽。憑借車賽大出風頭的早期經歷讓福特相信,名聲——不管是自己的名聲還是借他人之名,是締造商業成功的一個工具。除了與托馬斯·愛迪生、威爾·羅傑斯、查爾斯·林德伯格、喬·路易斯(Joe Louis)、傑西·歐文斯、喬治·華盛頓·卡弗、萊特兄弟、卡爾文·柯立芝、埃迪·裡肯巴克、巴尼·奧德菲爾德和盧瑟·伯班克(Luther Burbank)等人交朋友之外,福特還一直讓攝影師(常常是電影攝制組)記錄自己與這些要人的交往片段以供後世欣賞。他知道,與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拍一張合影相當於廣告宣傳上的一個小小的成功。
最後,不懼怕失敗或破產也是亨利·福特的一個偉大之處。他相信,商業世界中沒有絕路,總有辦法擺脫財務困境。他還相信,失敗是成功之母,失敗意味著以更明智的方式重新開始。對福特來說,利潤不是財務上的東西,而是社會性的。他會嘲笑那些擔心遭遇壞年頭或害怕做出錯誤決策的商人。根據1979~1985年間福特汽車公司首席執行官菲利普·考德威爾所說,有一種商業信念是福特從未摒棄而且也從未讓福特失望的,那就是「拿起它來就不要放下,直到完成它」。
沒人曾說過亨利·福特效仿了其他任何人。不論好壞,他無疑是一個開創者。在《福特新聞》1937年2月刊中,亨利·福特總結了他自己的歷史性成就:「福特汽車照亮了汽車工業的前進之路,引發了公路改良運動。它打破了時間和距離的障礙,讓所有人都能接受教育。它賦予人們更多的休閒時光,幫助人們在更短的時間內更多、更好地完成工作並享受工作。我確信,對國家的成長和進步,它做了很多貢獻。」
亨利·福特與眾不同的原因很簡單:他從不嘗試著與別人相同。他是各種堅定思想和偏好的集合體,有些觀念令人吃驚,還有一些令人心寒。那種使巨人公司的擁有者也變成巨人的20世紀力量也擴大了所有這些思想的影響力。說出亨利·福特做了些什麼可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說出亨利·福特是什麼很簡單——他是一個汽車製造商,是汽車時代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