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回到家裡,已是初夜時分。天上星光閃閃,山裡燈火點點。池塘的蛙鳴,顯示著天地的寂靜;窗戶透出的燈光,溫馨著夜空。
“是能兒回來啦?”
慧能略一遲疑,才回答:“是我,娘。”
他推開房門。母親坐在佛龕前的蒲團上,半瞇著眼,全身透著慈祥的光輝。李氏關切地看著慧能往牆上掛好繩索,將扁擔靠在牆角,問道:“能兒,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慧能不知怎樣開口,只能報以羞澀的苦笑,避開母親溫熱的目光。他為了掩飾慌亂的神態,沒話找話說:“娘,你吃飯了沒有?”
“你不回來,娘怎麼吃得下呢?”
“那,咱就吃飯吧。”
慧能把小桌搬到娘的跟前,到灶間端來飯菜,盛滿一碗,雙手遞給娘。他自己也端起飯碗,然而他心不在焉,夾菜的筷子伸向了油燈。
李氏“撲哧”一笑,放下飯碗,正色道:“你今天有啥心事呢?”
慧能只好正視母親。母親的目光極為慈祥,彷彿隨時都能化開他千千心結。他一咬牙,鼓足勇氣說:“娘,我今天遇到了幾件不可思議的事兒。先是在山林中看到了一個小水潭。它……”
慧能不知道如何向母親描述那種奇妙的景象,更無法將自己心靈的感悟講述出來。所以,話題一轉,說道:“後來,在路上碰到了一個唱著奇奇怪怪歌兒的和尚。”
李氏下意識地追問道:“那和尚長得什麼樣?”
慧能道:“沒法具體說他長得什麼樣。他穿得破破爛爛、邋邋遢遢,可你總覺得他很純淨;他舉止瘋瘋癲癲,但給人的印象卻很神秘。噢,對了,他很胖,但很靈巧。”
李氏恍然大悟:“噢——那,是他,一定是他!”
慧能很奇怪:“娘,你也見過他?”
“你剛出生的那天早晨,他就與另一個僧人一同來過。你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他還說過你將來……能兒,他今天對你說了些什麼?”
慧能說:“他倒是除了幾句瘋話,什麼都沒說。在城裡我遇到了一位念《金剛經》的居士。娘,你猜猜,他是誰?”
李氏一笑:“娘又沒見,如何能猜得到?”
“安道誠,安掌櫃!”
“安掌櫃?難道是新州城裡雜貨店的老闆安大善人?”
“就是他。他剛從鄂州黃梅回來。這位老人家真了不起,偌大年紀了,不顧年高體衰,竟然千里迢迢到東山寺去參拜五祖弘忍大師。”
李氏說:“真正學佛的人,都有這種吃苦耐勞、樂於助人的精神。”
“就是,一見面,他就給了我十兩銀子……”
等慧能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母親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她再三追問慧能:“平白無故,安道誠給你這麼多的銀子幹什麼?”
慧能心想,遲早也得和母親商量,所以乾脆挑明了:“他說,有了這筆錢,您就可以安心過日子了。而我,就能到黃梅去,禮拜弘忍大和尚為師,學習佛法……”
驟然聽到兒子要出家學佛,母親驚呆了,良久,一聲不發。像漲潮一樣,她眼睛裡慢慢蓄滿了晶瑩的淚花,淚花匯聚成圓圓的淚珠,顫了顫,最終還是滾落了下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
儘管李氏夫人多年吃齋念佛,但是,一想到要母子分離,不由一陣心酸。還有,丈夫盧行瑫孤身一人從范陽流落嶺南,僅僅留下了慧能這一條根。若是出了家,那就意味著盧家這一支血脈中斷了……
她進而又想:自己的夫君盧行瑫讀書多年,卻終生不得志,最後抑鬱而終;譚老闆是整個廣州有名的大富豪,卻落了個投江自盡的下場;還有陳阿四,那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年輕後生,後來卻……
想到此,她覺得兒子出家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古人說,一人出家,九族升天。出家修行的功德不可思議。再說,慧能自小與佛有緣,似乎有來歷的……
李氏夫人心中的疙瘩解開,破涕為笑,說:“兒子大了,遲早也要離娘而去。唉——就像小鳥長全了羽毛,就要遠走高飛。”
慧能聽得母親如此一說,想起母親辛辛苦苦將自己拉扯大的艱難,自己很是不好意思了,他眼含熱淚,喃喃說道:“只留下母親一個人孤孤單單過日子,我也實在放心不下。可是,可是……我也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然,我……”
李氏說:“能兒,你跟娘說實話,你自己想不想去?”
慧能左右為難,吭吭哧哧說:“想是想,只是娘年事已高,今後需要有人在身邊伺候,我實在不忍心離開你。”
母親握住慧能的一隻手,堅決地說:“能兒,娘想過了,你應該去!年輕人,應該出去闖蕩闖蕩。整天守在家裡,沒出息。佛法如山高,佛理似海深,如果能拜到五祖這樣的名師,就像夜行山路看到一盞明燈。能兒,這是你的大造化呀!”
“可是,自從父親過世後,這些年來……”
“這些年來,娘失去了丈夫,咱們娘倆又流落到異地他鄉,可是,為什麼娘的心情越來越愉快?這都是因為我天天念佛,有菩薩保佑。現在,你要到寺廟裡學佛,娘是一千個歡喜,一萬個情願。做夢都盼你悟道成佛呀!”
慧能欲言,母親制止他,接著說:“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娘已經盤算好了,我要回新州老家去,有你舅舅,有左鄰右舍,安大善人給了那麼多銀子,不愁吃、不愁穿,莊戶人家還怕什麼?”
慧能說:“你萬一得病了,身邊連個端水送藥的人都沒有。”
到此時,反而是李氏夫人勸慧能了:“傻孩子,你去學習佛法大道,佛菩薩們會保佑娘的,萬一有什麼困難,自有好心人主動來幫忙。你看,你還沒動身,就遇到了安掌櫃這樣的熱心人。我看哪,主要是你,佛門不是一般人所能進的,學佛人要以天下蒼生為念,要把濟世救人之心鍛煉得像天一樣廣大,像地一樣厚實,要像觀音菩薩一樣大慈大悲,像文殊菩薩一樣大智大慧,像普賢菩薩一樣敢於實踐,像地藏菩薩一樣勇於犧牲……而這,恐怕你做不到。”
慧能聽了娘的一席話,不禁豪情勃發:“娘,你放心,我絕對不辜負佛菩薩的一番宏願!”
“這不就得了!”
慧能這才知道,娘是在用激將法。他淚水長流,感激地望著母親。
清風輕輕送來大自然極為和諧的天籟之聲。一隻螢火蟲飄飄忽忽飛來,在李氏夫人頭上轉了幾圈,又輕輕飛走。
“飯菜都涼了。吃吧,吃完了早些歇著。明兒一早就開始準備回老家去。”
一輪明月掛在湛藍幽深的天空。大大小小的池塘裡、一條條溪水中,都有一輪月亮;只要是一汪淨水,就會有一個月亮。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千江水月一月攝,萬里雲空點太虛。
慧能母子順利回到了闊別十多年之久的龍山腳下的夏盧村。
親不親,家鄉人;熟不熟,故鄉土。
有鄉親們的幫助和關照,他們很快便安頓下來。經過兩個多月的辛勞,慧能將裡裡外外所能想到的大小事情都料理好了,連茅屋的房頂都重新換過了稻草,十年八年不會漏雨。然而,就在他即將出發時,舅舅卻死活不同意他出家學佛。慧能實在不想忤逆舅舅,以後母親有個什麼大事小情,少不了請他幫助。於是,他與母親一同來到舅舅家,再次懇求。李氏夫人也再三替兒子慧能求情。舅舅回答了兩個字:“休想!”
慧能無奈,只好使出最後一招——在舅舅家的大門前長跪不起。但是,舅舅像是鐵了心,他賭著氣,指著大門旁邊的一塊巨石說道:“有耐心,你就跪著吧。哪怕你跪上一天、一月、一年,也休想打動我!若想我同意,除非這塊頑石裂開!”
門前的這塊臥牛石,渾似鐵鑄,億萬斯年的時光,也不過在它表面鍍上了一層烏黑之色,怎麼可能忽然開裂!這就是說,若想舅舅同意慧能出家,沒任何希望了。
沒想到,難以置信的奇跡出現了:舅舅的話音剛落,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那巨石真的裂為兩半!
時至今日,一千多年歲月悠然而過,那齊齊的裂縫,似乎仍在向人們訴說著那段神奇的往事……
人的一念誠心,的確不可思議。它,驚天地,泣鬼神,昭日月!
慧能終於可以打點行裝,北上求法了。
那天,夏盧村的鄉親們都來為慧能送行,簇擁著他出了村口。慧能回轉身,張開雙臂攔住眾人說:“鄉親們,就此留步吧。就算你們把我送到新州城,終歸也要分手的。”
李氏夫人想到,多年相依為命的兒子從此分別,遙遙千里,天各一方,孤苦伶仃,相見無期,不知今生是否還能重逢,不禁悲從中來,抱住慧能痛哭起來。在場的人們眼見這親人離別的情景,不免也跟著感歎唏噓,撒下幾多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的痛哭變成了無聲的抽泣。慧能攙著她來到一塊平整的大石頭旁,扶著她慢慢坐了下來。慧能一邊替母親擦拭淚水,一邊哽咽著說:“娘,您對兒的養育恩情,比龍山高,比溪水長,而我卻不能守在你身旁侍奉盡孝,實在辜負了您將我拉扯成人的苦心。兒子無以回報,只有刻苦修行,悟徹大道,將來續佛慧命,普度眾生,以此無上功德回向您的哺育之恩。請受兒子三拜。”
慧能五體投地,恭恭敬敬給生他養他的母親三跪九叩。
後來,夏盧村口的這塊大石頭,被人們稱作“別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