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八個月時光悠然而過。
這一天晚上,東山寺的大鐘突然響起,打破了山中的寧靜。
在洪亮的鐘聲中,幾百位禪僧從各自的僧房匆匆奔向大殿。
洪鐘長鳴,預示著有重大事情發生。禪僧們用眼神相互詢問,但都不知所因。
眾僧魚貫進入大殿。
幾十盞油燈吊在房樑上,將大殿照得通明。栩栩如生的釋迦牟尼微微睜開雙眼,捻著一支金色蓮花,臉上透出一縷神秘的微笑。
這縷微笑,與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在靈鷲山的那縷微笑,一模一樣。
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天,注定是個非凡的日子。
當第一縷陽光撕裂夜幕,當第一聲鳥啼劃破清晨的寂靜,王捨城立刻喧鬧起來。因為,偉大的覺者釋迦牟尼,要在城郊的靈鷲山上宣說神奇的佛法。一大早,城裡的民眾扶老攜幼,車水馬龍,湧出城門……
根據古老的傳說,靈鷲山絕頂,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常年雲霧繚繞,神秘莫測。然而,這一天,瀰漫在山峰上的、宛若帷幕一樣的白雲,徐徐拉開了,整座山峰恰似一隻展翅欲飛的鷲鷹,雄視著腳下的原野。藍天一碧如洗,深邃而又遼闊。朝陽放射著金色光芒,照射在山澗裡,溪水便流淌出金子一樣叮噹作響的歡唱;陽光播撒在樹叢中,樹葉上那無數的露珠,閃爍著夢幻般的光澤。平緩的山坡上,綠草如茵,野花爛漫,彷彿鋪上了五彩繽紛的地毯……
明媚晨光裡,佛陀終於帶領著他那1250位弟子出現了。他們從從容容地走過芳草地,來到靈鷲山下。比丘們次序井然地席地而坐,侍者阿難鋪好座位,扶著佛陀登上了金剛法座。
佛陀閉目靜坐片刻,徐徐睜開慧眼,慈藹的目光緩緩掠過每一個人的眼睛,於是,所有的人都體會到一種無限溫暖的愉悅。人們情不自禁說道:“南無釋迦牟尼佛——”
這時,大梵天王[28]從靈鷲山頂走了下來,單膝跪地,敬獻給釋迦牟尼佛一支罕見的金蓮花。
佛陀接過那含苞欲放的花朵,嘴角微微泛起一縷神秘的微笑,然後將那美麗的花朵默然展示在公眾面前。
看到佛陀以花示眾,下面靜坐著的上千比丘,數萬大眾,雖然都感受到一種美妙絕倫的氛圍,但宛若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朦朦朧朧,飄飄渺渺,美則美矣,妙則妙哉,只是不太明白佛陀的意思。一片茫然中,唯有佛的大弟子,迦葉尊者,從佛陀的拈花微笑裡,頓時體會到了宇宙人生的真諦。他情不自禁地發出會心的微笑——就在這一瞬間,他與佛陀心心相印、心心相通了——似乎有一種最美妙、最真切、最清晰的真理的溪流,從佛陀的心田汩汩流入了他的心裡……
靈光一束透寰宇,拈花微笑露禪機。
這不過是短暫的一瞬間,然而,這個瞬間,卻成了美妙的永恆。
釋迦牟尼佛用拇指與食指拈著花莖,其餘三個指頭微微翹起——他的手,就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美麗純潔的花蕾!佛陀以這種高雅的姿態展示著那朵金蓮花,然後說道: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每個人都轉過頭望著迦葉尊者。只見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佛舵手裡的蓮花,臉上洋溢著夢幻一般會心的微笑——花兒一樣清新、一樣自然、一樣馨香、一樣妙不可言的微笑。
在千百萬雙眼睛注視下,佛陀將那朵似乎放射金色光芒的蓮花,遞給了迦葉尊者。
在這一刻,藍寶石一樣的天空中,白鶴翩翩起舞,小鳥盡情歡唱;遼闊的原野上,一株株芳草流溢清香,一朵朵花蕾次第綻放……
釋迦牟尼佛將身上那件金縷袈裟解了下來,給迦葉尊者披上。
這件金縷袈裟,是佛陀的姨母、哺育他長大的摩訶波闍波提王妃[29]親手編織的,是法王的象徵。
佛陀對迦葉尊者諄諄囑咐道:“我把禪的秘密玄旨傳給了你,你要好好護持,今後將它傳授給阿難,並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千萬別使它斷絕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最美妙,最神奇,最不可思議的禪,就這樣源源不斷地傳了下來!
如今,佛祖微笑如故,只是大殿內一排排次序井然、鴉雀無聲站著的是他的後輩弟子。
伴隨著悠揚的大磬聲,《爐香贊》清雅的梵唱在大殿中迴盪:
爐香乍熱,
法界蒙熏,
諸佛海會悉遙聞。
隨處結祥雲,
誠意方殷,
諸佛現全身。
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薩。
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薩。
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薩。
五祖弘忍大師身披達摩祖師傳承下的那襲木棉袈裟,端坐佛壇,閉目冥思。
此時梵唱已停,磬聲已歇,大師仍在默坐。不知過了多久,只見他雙目猛睜,深邃的目光徐徐掃過全場,使每一個僧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眼睛上。大師從容不迫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送到大殿每一個角落:
“你們大家聽著,世間的俗人,都把肉體的享樂看得很重,不肯修證佛法這種宇宙間最珍貴的真理,只求滿足慾望。你們這些出家弟子中,有些人看起來是在坐禪唸經,卻並沒有一心向道。有人整日在尋求福田,而沒有考慮怎樣脫離生死輪迴的苦海。如此這般,迷失自性,世間之福又如何能將你們從人生的苦海裡解救出來呢?”
弘忍大師略一停頓,見眾僧茫然無語,反覆開示道:“你們應該知道,假如迷失本來就有的佛性,既使修了福德又怎麼樣?能幫助你們脫離生死輪迴嗎?你們大家既然出家為僧,就應該加倍努力,把人人具有的覺心、佛性顯發出來,心開得悟,成就佛道!”
神秀、法如、玄賾等對師父的開示心有所感,皆微微頷首。
弘忍大師歇歇氣,繼續說:“你們各自回去,潛心修學,然後憑借才智,用自己本來具有的般若佛性,各作一首偈子給我看。若是誰能悟到佛法的要義,我就把禪宗代代相傳的衣缽傳給他,立他為本宗的第六代祖師。你們切記,所作偈子,要從自性中流出,費心思量是不中用的。因為真正認識到佛性的人,言談之間就能顯示出來。它是自然而然的顯發,不是刻意的雕琢、尋求。好啦,大家快去作吧。”
弘忍大師離開後,眾僧依次離開了大殿。
這件事太突然、太重大了,禪僧們自覺不自覺地三五成群,聚在了一起議論紛紛。
影隱、惠明、法如和玄賾等七八個在寺裡有一定地位的僧人也聚到一塊,所談論的當然也是五祖大師即將傳授衣缽的事情。
影隱問:“諸位師兄弟,你們的偈子想好了沒有?”
惠明說:“師父說了,費心思量不中用,要悟到佛性。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佛性。”
影隱說:“那你不想成為六祖啦?哇,若是能繼承師父的衣缽,全寺七百多僧眾都得聽召喚,不,不僅僅是東山寺,全國禪林、所有的禪僧,都得唯你馬首是瞻,真威風、真榮光呀!”
惠明一撇嘴:“就你這火燒火燎的熊樣,也想成為禪宗第六代祖師?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影隱的無限神往、無限憧憬被打破了,不服氣地說:“我怎麼啦,不就是被毀了容嘛?二祖慧可還只有一條胳膊呢!”
法如說:“對,人有南北之分,佛性卻無差別。人的自性,與相貌無關。”
“就是。”影隱來了勁。不過,他忽然想到,法如的話,是在重複慧能剛來東山寺所說的話。於是,他被傷疤扭曲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怪誕的神色。
惠明說:“影隱師兄,你也是寺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那就請你念一首偈子,給大家聽聽。”
“我不行你行?你作一首來聽聽!”影隱反唇相譏。
惠明沒那麼多花花腸子,老老實實說:“我可不像你,識文斷字,精通世故。我出家之前是四品將軍,只知道打打殺殺,幸得師父度化,才皈依佛門。我只求消盡惡業,下輩子不墮惡道就心滿意足了。”
文質彬彬的中年禪師玄賾說:“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惠明師弟,你何必妄自菲薄呢。”
惠明說:“法如師兄,你與玄賾師兄都是師父的得意門生,名列十大弟子之中,你們都有資格繼承師父的衣缽,應該試一試呀。”
法如說:“我倒是想了一首,但不知好不好。”
玄賾也說:“在師父他老人家的指導下修行多年,若是對禪一點兒都未領會,那真是白吃齋飯了。因此,我腹中也有幾句順口溜。”
眾僧七嘴八舌說:“你們就別拽著鬍子過河——謙虛(牽須)啦!說出來聽聽,大家評判評判。”
法如剛想開口,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那個常常跟隨在神秀身邊的孩子,搶著說道:“我看你們都別枉費心機了,你們所作的偈子,能超過神秀上座?”
眾僧聞言,一下靜默了。
法如長歎一聲,道:“是啊,我真是鬼迷心竅,怎麼忘了大師兄呢!罪過罪過。”
惠明說:“神秀上座出家之前便飽讀詩書,博學多聞,精通儒、道兩家。出家之後更是精進不止,師父對他極為欣賞,曾經說,全寺近千僧人,可是對於佛法的修學,卻沒有一個比得上神秀。”
小沙彌說:“五祖的衣缽,本來就是神秀上座的嘛!”
玄賾也歎了一口氣,既像鬆了一口氣,又像無可奈何地說:“這樣也好,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省得大家互相不服,為此傷了和氣。”
知客影隱口吻酸溜溜地說:“是啊,誰比得上他呀,他是師父最鍾愛的弟子,又是寺裡的首座,師父之外,就是他了。近水樓台嘛!”
法如正色說:“話不能這樣說。大師兄的人品、學問及道行,都堪稱全寺第一,唯有他一個人才有成為六祖的資格。否則,換了任何人,包括我法如在內,全寺僧眾必然有人不服。”
說完,法如的餘光瞟了玄賾一眼。而同時,玄賾也在瞄著他。
惠明說:“是的,我看大伙都別自不量力作什麼偈子啦,死了心吧!神秀上座是咱們的教授師,咱們懂的這些佛法,大多是他教的。除了師父,誰比得上他?”
他看知客影隱一眼,接著說:“若是有人用其他手段得了衣缽,我惠明第一個不服氣。搶,我也要給神秀上座搶回來!”
法如點點頭:“未來祖師的位子,非神秀大師莫屬。將來,我等就跟隨著他繼續修行便是了。”
眾僧心服口服,都合十稱是。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神秀仍然難以入睡,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的長吁短歎驚醒了同屋的小沙彌。小沙彌翻過身來,爬在枕頭上說:“上座,都三更了,您還沒睡著?”
神秀又歎了一口氣,鬱悶地說:“是呀,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小沙彌關心地問:“你是不是還沒想好偈語?”
“沒想好。”
小沙彌孩子氣十足,輕鬆說道:“您隨便寫幾句就得了,反正全寺僧眾都不會向祖師交偈子了,只有您一首,就算不好,因為沒有比較,也就無法鑒別。”
神秀鄭重地說:“正因為大伙都不敢向師父獻偈子,我就更拿不定主意,不知怎麼辦好。”
小沙彌一拍腦門,懊惱地叫道:“天哪,是我打消了眾人呈獻偈子的念頭,難道反而害了上座您麼?”
神秀苦苦一笑:“本來,師父叫大家作偈,是為了檢驗眾僧這些年來的修行心得,以便從中決定衣缽繼承者。現在別人都不呈偈,我若呈給師父,豈不成了沽名釣譽之輩?成了貪圖祖位的不肖之徒?”
“那你就別呈了。反正大家心明眼亮,都認為六祖的位子非你莫屬,請五祖直接傳給你得啦。”
神秀哭笑不得:“你呀你,真是個小孩子!師父讓作偈,如果大伙都不做,豈不是我帶頭違背他老人家的旨意?再說,我是你們的教授師,假如連我也不作偈子,如何能驗證我對佛法的見解正確與否?沒有偈子,師父不瞭解我的修行境界,便對我的修行之路無法指點、評判,我又怎麼精進呢?唉,左也不是,右也不好,你說怎麼辦?”
事不關己,小沙彌才不會操這份心呢,早就打起了呼嚕。
神秀見小沙彌身子在外,怕他著涼,翻身下床,給他蓋好被子。
他回到自己的床前,剛想躺下,又怕難以入睡,索性披衣而起,拉開房門,向外走去。
圓圓的月亮,像一面鏡子,高高掛在天上。大殿、亭堂、樹木、花草,朦朧而又清晰,虛幻卻也真實。
神秀置身在這輕靈而又淒清的夜色中,腦子裡想著偈子、衣缽之類紛紛雜雜的事情,於是感到自己似乎正在向一個無底洞中墜落,身體失重,心無著落。他邊踱步邊喃喃自語:“什麼是佛陀的大道?什麼又是禪的真諦?我的自性又如何顯現……”
夜,已經很深,四周靜極了,一片樹葉飄落,一滴露水滾動都清晰可聞。
這時,一片陰雲遮住了月亮,夜空暗淡下來。
忽然,神秀聽到了幾聲隱隱約約的鈴鐸聲。他一驚,側耳傾聽,又聽不到了。他以為是幻覺,自嘲地笑笑,自言自語道:“看來是我太緊張了。”
然而,那飄忽不定的鈴鐸聲又響了起來。它像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孤獨的呻吟,像是從高邈的月宮滑下來的深情呼喚,更像是冥冥中神明對人的某種兆示……
神秀感到,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將自己的魂魄從身體裡面抽了出去,飄飄忽忽上升、上升……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片雲飄走了,圓圓的月亮又恢復了皎潔,天地變得清明起來。鈴鐸聲極為清晰地從高處傳來。這時神秀才發現,這捉摸不定的鈴鐸聲,來自山坡亭子上的風鈴!他自嘲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自語道:“我修行多年,竟然也會鬼迷心竅!只不過因為烏雲遮住了月亮,我卻錯把風鈴當成了天籟之音,當成了神明之聲……”
在微風拂動下,鈴鐸聲在月夜中極為動聽。神秀望著亭子尖上明鏡一樣的圓月,內心深處突然迸發出一道閃光,他自然而然地吟誦道: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試,勿使惹塵埃。
夜色正靜,月光正好,天地之間空明而又靈動,恰似人的禪心。
輕輕一聲門響,打破了凝固著的靜謐,神秀拿著墨漬未乾的偈稿,匆匆奔到方丈門外。方丈院落的外門未關,裡面的房間內仍然亮著燈,五祖大師安詳地閉目端坐著,似乎在等著什麼人的到來。
神秀邁進去的一隻腳不知為什麼又退了回來。他看看偈稿,望望燈光映在窗戶上的五祖的身影,猶豫不定地在門口徘徊。
有好幾次,他似乎是下了決心,但不知為什麼又都退了回來……
遠方一聲公雞啼鳴,天已濛濛亮,神秀像做賊一樣心虛,慌慌張張逃走了。
在接下來的這一天裡,上午、中午、下午,神秀數次走到方丈門前,數次徘徊,卻都未敢踏進門去。
又到夜色朦朧時。
寮房[30]裡,神秀坐在桌前,看著那張寫有偈子的紙片發呆。
小沙彌從室外進來,驚訝地說道:“上座,你還沒有把偈子呈給祖師嗎?”
神秀猶豫不決地說:“我怕師父……再說師弟們到時候會怎麼想?萬一他們誤會了我的真實想法,認為我是為了貪圖六祖之位,那就太可怕了……”
小沙彌也學會了歎氣:“唉——你們大人真沒勁!這也怕,那也怕,前怕狼,後怕虎。”
神秀無言以對。
小沙彌看到神秀的樣子,說道:“上座,你要是實在不敢去呈偈,我去給你貼到祖師的門上好了。這樣,祖師一早起來就看到了。”
神秀一拍桌子,叫道:“多虧你啟發我,有了,我有辦法啦!”
神秀拿起筆墨,提著燈籠,匆匆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