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們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邊。獵人們正要出門,從四會縣來了兩個公差,說是山裡有兩隻老虎出沒,連傷數條人命,鬧得人心慌亂,雞犬不寧。當地民眾無不談虎色變,嚇得惶惶不可終日,每天閉門鎖戶,苦不堪言。因此,縣老爺特地請他們這一隊獵人去為民除害。
老三來了精神,問道:“既然縣老爺出面請我們,那麼,縣衙門能給多少獎賞?”
“紋銀一百兩!”
“哇,這麼多啊!頂得上咱們幹一年啦!”老四催促道:“大哥,咱們收拾收拾出發吧!兄弟們,走啊!”
“且慢!”老大喊了一聲,制止住躍躍欲試的獵人們。他轉向公差:“這兩位大哥,你們四會也有獵戶,為什麼跑到懷集來找我們?”
兩個公差略一猶豫,相互看了一眼,說:“你們是咱們這一帶最為出色的獵人,所以,我們就來請你們啦。”
老大讓小五子給公差倒茶,拿出珍貴的燻肉干請他們享用。然後,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縣裡的李老大還好吧?”
一個公差脫口而出:“好什麼好,讓老虎撕下了一條大腿、半支胳膊,能好得了麼!他……”
從獵人們凝重的臉上,公差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急忙止住了話頭。老大追問:“他,就是那兩隻惡虎傷的吧?”
公差只好點點頭,說:“我們縣裡的獵戶,有好幾個人獵虎不成,反被虎傷,無人再敢出面,所以……”
老大說:“和我預料的一樣。李老大的本領和手段,與我不相上下。他奈何不了那猛虎,我也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那老虎能重傷李老大,看來非同一般啊!”
“縣老爺說,請不到你們,要拿俺倆是問!老大,大哥……大叔……大爺……”看到老大無動於衷,公差轉向老三、老四:“這兩位大爺,你們本領高強,一定能降伏那兩隻老虎,請……”
剛才還興奮異常的老三、老四,這會兒卻打了蔫,只想往別人的身後躲。
公差說:“你們若是能去,獎賞翻一番,給你們二百兩銀子。二百兩啊!”
老三小聲咕噥道:“若是把命搭上,一萬兩銀子有什麼用?”
兩位公差大失所望,正要離開,沒想到,平時連一隻螞蟻都不敢傷害的慧能卻站了出來,說道:“兩位大哥,我去!”
所有的人不由一愣:你慧能身體單薄瘦小,手無縛雞之力,更無獵殺猛獸的經驗,如何降伏惡虎?
公差說:“兄弟,你拿我們開涮吧?”
老大也說:“慧能,你開什麼玩笑?”
慧能卻一臉的嚴肅,鄭重說道:“為民除害,是我們獵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我怎麼是開玩笑呢?”
“可是,你雖然在這裡待了幾個多月,僅僅是拾柴做飯而已,連最起碼的狩獵知識都不懂。你沒聽見?那兩隻惡虎連經驗豐富的老獵手都傷了,你如何能對付得了它們!”
慧能說:“我自有我的辦法。”
公差見他說得堅決,不禁好奇地問老大:“這位大爺練過什麼功吧?或許……”
“他呀,是佛教徒,會打坐、唸經。不過,老虎可不是吃素的!”
公差更失望了,佛教禁止殺生,不能用弓箭、毒藥、陷阱傷害老虎的性命,你慧能就是念一輩子經,又如何能使老虎改邪歸正,不再禍害民眾?
慧能說道:“老虎也是眾生。佛祖釋迦牟尼說過,一切眾生都有如來智慧德相。所以,我相信能找到不使老虎傷害人命的辦法。”
說完,慧能就想向外走。老大一把拽住他:“慧能,別胡鬧!大老虎不是小猴子,你何必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慧能說:“佛祖釋迦牟尼曾經捨身飼虎,我若是為民葬身虎口,也算死得其所。再說,老大,我也不會死。我小的時候,曾經與一隻老虎面對面坐了一個多時辰,它都沒吃我。所以,我一定能想法平定四會的虎患。”
“真的?”
慧能點點頭。
獵人們想起慧能與野猴子戲耍等種種的不可思議,便不再阻攔他。
慧能隻身來到四會縣猛虎出沒的地方。他雖然不怕死,但也不想無謂地被老虎吃掉。他努力思索著幼年時期與猛虎相對的情景。他那時心不在焉,根本不知老虎就在身邊,既不因害怕逃避,又不因自我保護而防衛,所以,人與虎雖然面對面,但並不對立。由此可見,人若是沒有害虎之心,老虎便也沒有傷人之意。
他再次想起了釋迦牟尼佛捨身飼虎的故事,心裡馬上想到:老虎吃人,是因為飢餓;若是肚裡有食,它當然不會冒險咬人。人們常說:餓虎撲食,餓虎難擋。餓虎之所以凶殘,是因為飢餓威脅著它的性命!
慧能心中持著降魔神咒,在兩隻老虎傷過人的山野裡察看。他發現,這裡的山民在開春之前放火燒荒時,將方圓幾里山野裡的茅草都燒光了。以草為食的兔子、野羊、梅花鹿等沒了食物,遠走他方。老虎是一種有相對固定捕獵地盤的猛獸。它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找不到草食動物,肚子餓時,自然會攻擊闖進來的人類。
於是,他在念佛持咒祈禱的同時,用縣衙的賞銀,讓村民買來一些食物,投放到老虎經常出沒的地方,並漸漸將食物投向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天感地化,那兩隻猛虎終於潛入大山深處,不見了蹤影。
四會一帶的虎患就這樣平息了。後來,慧能在這裡燒炭為生,隱居多年。人們為紀念他,將這一帶的山野叫做“扶盧山”——扶持盧氏之意。唐朝末年,人們在山下修建了一座寺院,名曰:六祖寺。
慧能平息虎患後,又回到了獵人們身邊。
有一天,獵人們正在林中穿行。突然,他們發現一隻大鹿站在空地上。老三悄悄拉開弓,“嗖”地向鹿射了一箭——
“啪!”未射中,箭支射進旁邊的樹幹裡。但是,那隻鹿站在原地未動。
老三又搭箭拉弓。老大制止住他,悄聲說:“千萬別再射了,鹿的聽覺最靈,一有風吹草動就跑得沒影了。而這隻鹿一動不動,太奇怪了!咱們千萬別衝撞了山神。”
獵人們悄悄摸過去,看到地上一隻小鹿被伏弩射死了。大鹿就站在小鹿身旁。
老三跳過去一推,大鹿砰然倒地。原來它早已氣絕多時。
老三樂得蹦高:“這回賺啦,伏弩射死了一隻小的,還搭上了一隻大的,我們發財啦!”
老二在大鹿身上察看了半天,說:“奇怪,這隻大鹿是怎麼死的?身上連一點傷口都沒有。也不像是病死的,更怪的是,它竟然站著自己死了。”
“管它怎麼死的呢,只要肉沒壞就行。”
老大沉思了一會兒,對老三說:“你剖開它的肚子看看。”
老三剖開鹿腹,看了一眼,嚇得一跳老遠。
獵人們同聲問:“怎麼啦?”
老三聲音顫抖著說:“它、它的心炸啦,腸子也斷成好幾截……”
老五問老大:“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平白無故,大鹿的心怎麼會碎了呢?”
老大虎著臉不做聲。
老二悄悄對老五說:“地上被射死的小鹿,一定是這隻母鹿的崽子。母鹿見孩子被射死了,氣血攻心,也就……”
老大沒好氣地吼道:“別他娘的說啦!呸!呸!真他娘的晦氣,把它們埋了算啦!”
當天傍晚,獵人們圍坐在火盆前,一個個垂頭喪氣,心裡沉甸甸的。老大坐在一旁,用手指甲反覆掐著茅草。半晌,他終於打破沉默,緩緩說:“我不想再幹這殺生害命的活兒啦。”
老二迎合道:“我也不想幹啦。聽說,像咱們這種殺生的人,死後會墮入地獄,上刀山,下火海,進油鍋。然後再轉生成畜生叫別人一刀一刀地宰殺。”
“咱們現在改行怕是也晚了。咱們弄死了無數野物,下地獄就下地獄唄。”
老三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慧能說:“阿彌陀佛。三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們和天下眾生一樣,本性是純潔善良的,只是由於被發財的慾望所累,不明白人生真正的目的,內心迷悟,才打獵殺生。現在,你們內心已由渾濁開始變得清明了,知道了殺生是圖財害命。這一念的產生便是覺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再加上認真懺悔,罪業自然能消除。”
老三懷疑地說:“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吧?咱們殺了上千上萬隻動物,跪在佛像前懺悔幾句,就沒事啦,不用下地獄啦?那麼,豈不是人人都可以大開殺戒,都可以幹壞事,只要之後懺悔一下就行了……”
慧能嚴肅地說:“三哥,你說的不是懺悔,而是祈禱。真正的懺悔,是無相懺。什麼叫懺?什麼叫悔?懺,是坦白以前的過失,對以前所有的罪過、愚迷、驕誑、嫉妒等罪過全都坦白。悔,就是斷除以後可能發生的過錯。對所有的罪惡行為,現今已經覺悟的,今後全都斷絕,永不再犯,這就叫悔。如果只知道坦白從前的過失,而不斷除以後可能發生的過失,是明知故犯,怎麼能贖罪呢?”
慧能的一番話,說得獵人們心動了。
老二走到慧能面前說:“慧能賢弟,你是活菩薩吧?是專門來山野裡度化我們這群獵人的?”
“二哥,你說笑了,我不過是佛門一個學子,修行還差火候呢。”
“不管怎麼說,你比我們明白。像我這樣,一生作惡多端,濫殺無數。如果罪業有形,恐怕這間房子都盛不下,你能幫我懺悔罪過嗎?”
慧能輕鬆地說道:“好說,二哥,你把你的罪業找出來,我幫你懺悔掉。”
老二抓耳撓腮,又翻翻身上的口袋,不好意思地說:“罪業不是有形的東西,不好找。”
慧能一笑:“既然找不到罪業,罪業不就懺悔掉了嗎?”
老二一愣,接著高興地說:“我明白了,我終於扔掉了所有的罪業。謝謝,謝謝慧能大師!”
慧能說:“從前所有的罪業,空幻如鏡花水月,只要痛改前非,不再造惡,就是真正的懺悔!”
天完全黑了下來。慧能點著油燈,石屋馬上明亮起來,而那熾熱的火盆,反而顯得黯淡無光了。
老五驚奇地說:“哎呀,你們看怪不怪,這火盆裡燒著許多木柴,卻不如一盞小小的油燈,能照得滿屋亮堂。”
慧能趁機開示說:“這一大堆木柴,就像人的各種貪慾,它燃起的熊熊大火,雖然能驅使人為滿足慾望而奔波,但它並不能光耀人的生命歷程,反而是以燒掉整個生命為代價。而覺悟的智慧如同燈光,一盞燈光,能驅散千年的黑暗,照亮人生,使人迷途知返。”
老三咕嘟著嘴說:“我不知道什麼燈呀火呀,反正我知道,肚裡沒食,餓得發慌。不打獵,我們吃什麼?一家人靠什麼養活?”
老大重重歎了一口氣:“這的確是個大問題。慧能,你可以打坐入定五天不吃東西,我們卻不行。總得想個萬全之策。”
老二說:“若是夏秋季節就好了,咱們可以採藥,只要不怕危險,就能挖到珍貴的藥材。”
“廢話,現在是冬末春初,只有打獵這活兒是黃金季節。”
眾人沉默,唯有火盆裡的炭火不時爆出火花。
慧能靈機一動,急切地說:“我有一個好主意,比打獵還穩妥,還保險。”
“啥主意?說出來聽聽!”眾人異口同聲。
慧能指著火盆說:“我在四會驅虎時,看到那裡的山中不成材的硬雜木特別多,是最好的燒炭原料。咱們壘個炭窯燒木炭,保準掙錢。”
老大眼中一亮,一拍大腿:“好主意!打獵主要靠運氣,有時三天也捕不到能賣好價錢的野物。而燒炭就不同了。只要咱們肯下力氣,用上好的原料,就能燒出最好的炭,就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老二興奮地說:“那咱們明天就去。”
獵人們都是說一不二的漢子,說幹就幹。第二天,他們拔營而起,轉移到四會,壘石為窯,試著燒起了木炭。
開窯那天,眾人圍著炭窯,興奮得有些緊張,因為這畢竟是他們燒的第一窯木炭,關乎著眾人今後的生計。
老大鄭重地扒開窯口的土塊,露出了黑油油的木炭。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將熱乎乎的木炭貼在臉上,喃喃說:“成功了,成功了!”
眾人歡呼:“噢——我們的木炭出窯啦!”
他們有人激動得直跳高,有人高興得手舞足蹈……
15年時光悠然而過,慧能已經39歲,是個中年漢子了。
一天夜間,他照例在一間小小茅棚裡靜坐,外面傳來飄飄渺渺的吟誦聲: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58]
慧能會心一笑,站起來,走到外面。
遠方,傳來隱隱約約的鞭炮聲。慧能自語:“春節到了,春天要來了,我也該下山了。”
慧能回到茅棚裡,迅速收拾好裝有祖師袈裟的包袱,出門深情地望了同伴們居住的大茅屋一眼,直奔山外而去……
隱居15年,六祖出山——風動,幡動,震動佛壇
慧能攜禪宗衣缽南歸之後,因為受到名利之徒的追殺,就在廣東四會、懷集一代的深山之中隱匿了15年。這15年,是苦行的15年,是修行的15年,更是對佛之心法艱苦實踐的15年。
浮雲天地闊,冷暖曷須爭。
智慧形骸外,心同死水情。[59]
嶺南春天來得早。遠處的村落裡過年的鞭炮聲,催得野梅灼然開放,把一束大好春意盡情地抒寫在茫茫荒野。慧能感到現身出世的時機已經成熟,就沐浴著早春明媚的陽光,步出深山,來到廣州。
廣州是嶺南最繁華的大都市,名流薈萃,商旅雲集。當年達摩祖師泛舟來華,就是從這裡踏上中華大地,播撒下禪的種子;而今,他的五傳法孫——慧能,也將從這裡開始大張法席,廣傳禪法,從而使禪——這一人類文明的瑰寶——益發光輝燦爛。
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歷史的必然?
這一天,是正月初八。
慧能看到法性寺(今光孝寺)高高的旗桿上幢幡高掛,迎風招展,心中一陣興奮——他知道,寺院裡幢幡升起,五色綵帶飄揚,是表示有重大法事活動;今天單升幡旗,則表示寺裡有高僧講經。
慧能隨著絡繹不絕的人流,緩緩走進法性寺。
法性寺內,數枝紅梅燦若繁星,暗香浮動,向人們傳遞著嚴冬已逝的消息。寺中的戒台上,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衝著一棵菩提樹跪拜頂禮,神色凝重而莊嚴。一位十七八歲名叫法空的青年禪僧跑過來訓斥他:“嬰行,你又犯瘋病啦?放著大殿裡的佛菩薩不拜,神經兮兮地拜一棵樹幹什麼?”
嬰行充耳不聞,顧自三跪頂禮,嘴裡似乎還喃喃祈禱著什麼。
法空口中說個不休:“難怪印宗大師給你取法號‘嬰行’呢,看來,你永遠長不大,還像個三歲的嬰兒,拿著土塊當饃饃。”
嬰行頂禮已畢,斜了法空一眼:“你懂什麼!”
法空說:“我是你的師兄,比你入門早,比你歲數大,比你聽經多,自然比你懂得多。”
嬰行一撇嘴:“大殿裡的木魚兒,比你入門早,比你歲數大,聽經比你多,是不是比你懂得更多?一會兒課誦時,我們就別敲它啦,敲你的腦殼好了。”
法空張口結舌,吭哧了半天才說:“那你放著佛菩薩像不拜,拜一棵樹幹什麼?”
“師父說過,金菩薩不度爐,木菩薩不度火,泥菩薩不度水,我嬰行是個大活人,要拜活菩薩。”嬰行雙手叉腰,說得理直氣壯。
法空一臉嘲弄:“這棵樹,是活菩薩?”
嬰行不答反問:“我來問你,這是一棵什麼樹?”
“菩提樹。”
“你既然知道是聖樹,為什麼不讓我禮拜?”
法空大笑道:“佛祖釋迦牟尼是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的,但他老人家是在印度尼連禪河之畔的那棵菩提樹下,而不是在這棵樹下。你拜它又有何用?”
嬰行裝傻充愣,故意問道:“此樹是何人所植?”
法空的嘴角差點兒撇到耳根上:“哼,你連這都不知道?”
“請法空師兄賜教!”
法空得意地說:“要說咱們這法性寺,不但是嶺南第一名剎,而且天下聞名。早在三國時期,這裡就闢為寺廟了,名為王園寺。凡是從印度航海而來的法師,或者從海路到印度求法的中國僧人,大都在這裡落腳。多年以前,一位名叫求那跋陀羅的印度高僧飛錫[60]駕臨廣州,在寺裡建了咱們所在的這個戒壇。他預言說:250年之後,有一位肉身菩薩將在這裡受戒出家。而這棵菩提樹,是另一個高僧智藥大師從印度帶來的樹苗,栽到了咱們這裡的。”
嬰行指指一旁的石碑:“智藥大師栽菩提樹的同時,是不是立了這塊石碑?”
法空點點頭。
嬰行說:“你自己細細看看,他在碑文中預言,170年之後,將有肉身菩薩在此菩提樹下大開普度,弘揚無上佛法。你再看立碑的時期,仔細算一算,今年正是兩位大師預言的活菩薩出現的時刻……”
嬰行忽然停住話頭,雙眼死死盯著什麼。
法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慧能從容不迫地走進法性寺,似乎還別有意味地對著嬰行神秘地笑了笑。嬰行的魂魄似乎被慧能的神態攝去了,癡癡的,呆呆的,直到慧能的背影消失,他仍在發愣。
250年前修建的戒壇依舊莊嚴,170歲的菩提樹枝繁葉茂,綠蔭遮地,高大參天。它們也在企盼著肉身菩薩的到來麼?
法空捅了嬰行一下,說:“嬰行,你又發什麼呆?印宗大師今天要講《涅槃經》,咱們快去聽吧!”
法性寺大雄寶殿,紅牆黃瓦,高大莊嚴。凌空翹起的飛簷,又顯得格外輕靈飄逸。大殿外高高的旗桿上,五色幡旗迎風飄揚,把湛藍的天空裝點得格外生動。
嬰行與法空來到大殿的時候,一些僧眾與居士已經到了,他們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等待印宗大師講經。好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麼啟示,小嬰行下意識地向大殿東南角望去——那裡,是男居士們應在的位置。果然,他在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看到了那個平平常常卻又十分神秘的人物——慧能。
嬰行和法空按照僧臘[61],坐到了僧人們的最後一排,因為他們出家最晚。
印宗大師安坐在佛壇上閉目冥思。此時大殿內一片寧靜,似乎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清晰聽到聲響。忽然,外面一陣強風吹過,大殿前的旗旛劇烈抖動,獵獵作響。人們的目光自然而然追逐著聲音向外望去。
大殿外面,五彩繽紛的幡旗在風的吹拂下,盡情地招展,自由地飄舞,煞是好看。蔚藍的天空,因它絢麗的色彩而生機勃勃;古老的寺廟,因它的曼妙飄揚而意趣盎然。
許多人都被這景象感動,油然生出許多感慨來。年輕的法空大概過分陶醉了,不知不覺中,喃喃自語道:“春風吹得旗旛動,赤橙盡染艷陽天……”
一個老年和尚不客氣地打斷他的沉吟,呵斥道:“年輕人,一天到晚心隨境轉,只知吟詩作賦,禪機卻一竅不通。什麼風吹幡動,應該說是幡自己在動。”
法空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臉的茫然:“你是說,幡自己在動?”
“那當然。因為旗旛高掛,就有了飄動的可能性。所以,佛門之人不要被色彩和表面現象迷住慧眼。要知道,那不是風動,而是旗旛動。因為動性在旗旛上,而不在風上。”
年輕的法空覺得老和尚講得不在理,卻又一時想不出反駁的理由,憋得滿臉通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嬰行替師兄打抱不平,站起來走到老和尚跟前,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得老和尚直眨眼。
嬰行似乎很驚訝:“噢,你眼睛沒有瞎呀!”
老和尚一臉憤怒:“胡說八道,我的眼睛好好的,啥時候瞎啦?”
“那你怎麼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什麼動性在幡不在風!請問老法師,什麼叫動性?”
老和尚說:“動性就是能夠活動的可能性。這動性有的東西有,有的東西沒。幡掛在旗桿上,有動的可能性,所以是幡動而不是風動。”
嬰行冷不防使勁推了老和尚一把,老和尚踉踉蹌蹌,差點兒摔倒,樣子狼狽極了,逗得大殿裡所有的人呵呵大笑。
老和尚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個小雜種……”
嬰行叉著腰站在他面前,裝出大人的模樣,呵斥道:“佛說,不惡口!一念嗔心起,火燒功德林。你修行多年,連這也不知道?怎麼能開口罵人!嗯?”
嬰行一本正經,裝腔作勢教訓老和尚。
老和尚吃了虧,反而輸了理,氣得七竅生煙,但又不好發作,只好加重口氣說:“你一個小沙彌,竟敢推搡老衲,是何道理?”
嬰行嘻嘻一笑,說:“我想試試你,有沒有動性。”
老和尚說:“人,當然有動性了。你看,人走路,他腳下的大地並沒有動,動的是人。”
嬰行指著他的額頭說:“那麼,剛才是你自己在動,而不是我推了你,你為什麼罵我?”
老和尚語塞,悻悻地走遠了一些——生怕不知深淺的嬰行再次冷不防出手,再讓他“自己動”一次。
嬰行越發得意忘形:“無話可說了吧?如果沒有風,旗旛自己怎麼能飄動呢?”
法空像是受到了嬰行的啟發,扭頭向外看去。這時,恰恰風停了,漫天飄舞的旗旛靜靜地懸垂下來,一動不動。法空對著老和尚說:“不動了,不動了!你看,你們大家看,幡真的一動不動啦!因為眼下沒有了風!有風則動,無風則停。可見我說的沒錯,是風吹幡動。”
老和尚漫不經心地望了望高高的旗桿上死蛇一樣紋絲不動的幡,不慌不忙說:“照你這樣說,動性在風而不在幡了?”
“那當然,你自己不是都看見了嗎!”
老和尚問:“照你這麼說,動性應該在風了?”
嬰行當仁不讓,搶著說:“那當然。”
老和尚成竹在胸:“那好,我來問你,剛才那陣風,是不是也吹拂了白雲山?”
白雲山,是廣州城外一座風景秀麗的高山。在法性寺,抬頭就可以看見它直插天際的峰巒。
嬰行說:“白雲山離這裡不遠,吹動幡的風,應該也能吹到它。”
“那麼,白雲山剛才是不是也像幡那樣搖擺不止呢?”老和尚咄咄逼人的目光緊緊盯著嬰行與法空,“說呀,你們倒是說呀!風是不是能吹動白雲山?”
法空無言以對,嬰行也張口結舌:“這……這……”
老和尚緊緊盯著他不放,追問道:“這什麼,你回答我,風吹青山,青山是不是搖動?”
嬰行無可奈何,只好小聲回答:“不動。風,吹不動大山。”
老和尚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這不就得了?因為山沒有動性,而幡卻有,所以風吹得動旗旛卻吹不動山。可見動性在幡不在風。”
嬰行心裡明明感到老和尚的理論似是而非,但他有口難言,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急得他抓耳撓腮……
大殿中僧俗們交頭接耳,有的認為老和尚說的有理,有的覺得是風吹幡動,亂哄哄像飛著一群馬蜂。
忽然,角落裡,一個非常自信又非常洪亮的嗓門說:“我認為,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兩位法師的心在動!”
宛若巨石落入深潭,層層漣漪在所有人心中蕩漾。
一直閉目傾聽辯論的印宗大師眼睛倏地睜得老大,他敏銳的目光就將一個四十來歲、衣衫襤褸、相貌平凡的漢子捕捉在了眸子中。
是慧能!
與此同時,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慧能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說:“如果是一個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說、不能想的人,他知道風幡或山河大地的存在嗎?風也好,幡也罷,它們動與不動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內心的活動,萬物的存在對人來說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因此,我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兩位師父的自心在動。”
印宗大師也是親見過五祖弘忍的高僧,道眼明白,單單聽這些話,他就知道,眼前這位說話的男居士非同一般。
所謂風動、幡動,本質上是心與境的關係。風是境,幡是客塵[62],所以釋迦牟尼佛說:“有因有緣世間生,有因有緣世間滅。”佛法是緣起法,它的最高明之處,就在於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諦——緣起性空。佛陀還說過: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是因緣所生,並且互為緣起,互為依存,互為條件,互為前提,也就是互為因果。
例如風與幡,如果只有風,或者只有幡,就不會有風幡舞動的現象;或者幡雖然有,但它沒有高高掛在旗桿上,無論再大的風,也無法將它吹動;或者幡升了起來,但風沒有吹在這裡,而是刮在了其他地方,這樣,都沒有風幡飄動的景象出現了。
所以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為什麼是心在動呢?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動靜、善惡、美醜、好壞……世界上的一切矛盾對立,都是我們這些人各自依據自己的好惡、利害等強行分別而產生的。所有爭端的生起,一切矛盾的產生,也都是源自我們以不同的價值取此捨彼的結果呀!
究竟誰對,誰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慧能早已在現實生活裡領悟到:境由心造,法從心生,一切都是我們人心的作用。所以,今天他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心動。
不知何時,嬰行來到了慧能身旁,他愣愣怔怔地說:“我認識你。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你。”
慧能親切地笑著問:“你何時見過我?”
眾人都盼著嬰行能說出這個看著不起眼卻出言不凡的人的來歷。
嬰行卻說道:“我在夢中見過你。”
眾人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老和尚突然說:“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心動?你不是我,我的心動不動你怎麼知道?”
莊子和惠子曾在濠水的橋上遊玩。莊子很羨慕魚的快樂。惠子問他:“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快樂?”莊子回答:“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老和尚巧妙地將莊子的千古機智用到了此處。眾人覺得有熱鬧瞧了,都看著慧能等他回答。
慧能從容答道:“因為,你和這位小師父本具覺心,本具佛性,眾生都有佛性……”
嬰行打斷慧能的話:“錯了!人有人性,只有佛才有佛性。”
慧能問他:“你不相信你有佛性?”
嬰行大搖其頭:“當然不信。我要有佛性,我早成佛啦,還用在這裡與你們磨牙?”
慧能突然揚起巴掌,作勢欲打嬰行。小嬰行慌忙逃避,被蒲團絆了個跟頭,樣子比真挨了打還狼狽。眾人大笑,老和尚更是樂不可支。
嬰行哭喪著臉坐在地上,指著慧能說:“你這人看著面善,心裡真壞!我、我、我本來以為你是……”
“我是誰?”
“算啦,反正你也不是。”
人們都被他沒頭沒腦、顛三倒四的話弄糊塗了。慧能拉起嬰行,笑著問:“你剛才為什麼躲避?”
“你要打我,我能不躲開嘛!”
“可是,我打著你了嗎?你怎麼知道我要打你?”
“我、我……”
慧能這才認真說道:“因為你怕疼,能預知我要打你,所以下意識地躲避。這就證明你有自性。這種避苦趨樂、尋求解脫、渴望平安幸福的心,不正是我們本具的覺心,我們的佛性嗎?”
一直悄悄打量慧能的印宗大師,這時也忍不住將眼睛睜大了一些,看了慧能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又緊緊閉上了。
嬰行高興得手舞足蹈:“哇,我有佛性啦!我要成佛啦!我,我……我怎麼沒有成佛呀?”
“因為你心動。幡動而心不動,自淨其意,自空其身,自然能趣入大道。”
嬰行圍著慧能轉了一圈,嘴裡喃喃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我知道了!你是……”
眾人注意傾聽嬰行下面的話。誰知,他站到慧能面前,反而問人家:“你是不是呀?”
大家覺得嬰行的話沒頭沒腦,極不合情理,但慧能卻笑著回答了,答得更莫名其妙:“你覺得我是,我自然就是。”
於是兩個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老和尚不高興了:“這位施主,眾生本具佛性,《涅槃經》中早就說過,這是佛學常識,有什麼可得意的!”
“那好,各位高僧大德,今天因緣難得,我索性多說幾句。從佛法的角度來說,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是有因有緣才產生的。旗旛的飄動也是這樣,假如沒有風,幡不會動;如果沒有幡,再大的風也沒有幡旗飄動的現象。所以,我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
此時,眾人的喧鬧聲突然停止,因為印宗大師從高高的法座上下來,向慧能走去。他向慧能深深施禮,滿臉堆笑地說:“行者談吐不凡,句句切中禪理,一定不是普通人!據說,黃梅五祖的衣缽已南傳十幾年了,莫非行者就是六祖大師?”
慧能也笑著還禮道:“不敢。慧能見過印宗大師。”
印宗大師高聲叫道:“行者果然是六祖大師,果然是六祖出山了!我等有眼無珠,請受貧僧一拜!”
印宗大師跪在地下向慧能禮拜。慧能搶上前來,拉他起來,說道:“佛門規矩,只該在家人禮拜出家人,哪有向我頂禮的道理!”
“六祖大師何必過謙?世間禮法,先聞道者為師;佛門規矩,早得度者為尊。您是一代祖師,我等理當頂禮受教!”
嬰行不管三七二十一,擠過來沒頭沒腦地說:“你真是你呀?”
慧能一笑:“我自然是我。”
“你就是搶了人家袈裟而跑得沒影沒蹤的南蠻子?”
印宗大師喝道:“嬰行,不得無禮!”
“無妨。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我搶了別人的袈裟。你們想,如果我不到東山寺,我師父五祖大師的衣缽自然就傳給別人了。”
印宗法師開心地笑著說:“六祖大師請上座,並請出示衣缽,好讓我等焚香禱拜,以增福慧。”
慧能被推上寶座。他打開包袱,拿出袈裟,披在身上。
一件毫不起眼的袈裟,一個不起眼的人,然而,當兩者結合時,慧能便不是剛才那一副寒酸模樣的慧能,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六祖;袈裟一著慧能之身,立刻放射出燦爛奪目的光芒。
僧俗們紛紛跪下,瞻仰六祖的神采。
慧能垂目閉眼,在喧鬧中一動不動地坐在寶座上,榮辱不驚,物我兩忘。
此時,在幾千里之外的荊州當陽山,那山林中的茅屋依舊存在,當年的小沙彌已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僧人。他正在屋外升爐燒水,忽然聽窗內吟誦:
一切佛法,自心本有。
將心外求,捨父逃走。
隨即,已經七旬高齡的神秀從室內走了出來。
青年僧人躬身施禮,道:“恭喜上座,您閉關15年,今天終於功德圓滿了。”
神秀合十還禮說:“水滴石穿,繩鋸木斷。15年的功夫,終於打通了最後的禪關。這15年,你一直為我護關,辛苦你了。”
青年僧人恭謙地說:“能為您的大徹大悟奉獻微薄之力,那是我的榮幸。”
神秀莊嚴說道:“從今日起,你算我的門下,法號志誠。”
“謝謝師父賜給我法名!”志誠跪下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