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出走去出家,法名「地藏」

有人說,看見國仙騎著一隻白鶴掠空而過,飛向了西方天邊。

有人說,在遼遠的北方白頭山[27]雲霧繚繞的絕頂看到了喬覺郎,他騰雲駕霧,羽化登仙,飄入了九霄天宮。

也有人說,東方的扶桑國(今日本)用大鵬鳥將國仙悄悄接走了,請他當了國王。

還有出海歸來的漁民說,在海上一座白雲縹緲的仙山之上,見到了國仙喬覺郎與聖洙郎二人。他倆在眾多仙女的簇擁下把臂而行,徜徉在金銀珍寶鋪地、奇花異草環繞的仙境之中……

不管說東說西,也不論說天說地,反正在新羅,再也沒有人見過國仙喬覺郎。

在新羅民眾心目中,國仙本來就是仙界人物,所以喬覺郎的失蹤,並不是什麼驚怪的悲劇,反而引發了人們的無限遐思。歷史上,彌勒世尊的化身,彌勒仙花未屍郎,最終不是也忽然不見了嗎?真正的國仙,都是有來歷的,當初從哪裡來,最終都要回歸哪裡去。

那麼,喬覺郎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了呢?

喬覺郎已經不再是喬覺郎,他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和尚——

那天晚上,他離開王宮之後,悄然褪下國仙的盛裝,換上一套平民服飾,走出京城,向北方而去。

他要再到金剛山,去找尋那位神秘的老僧,跟隨他去雲遊天涯。

那一日,與老僧在金剛山頂邂逅相遇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這才是他人生真正的導師;那一日,翻開《金剛經》的剎那,他豁然開朗,這才是他心靈的家園。

他翻山越嶺,跨過洛東江繼續北上,不一日,來到太白山下。金城至金剛山有千里之遙,到這裡才走了三分之一。因了太白山的巍峨,大路在山腳下被逼得向東轉了一個大彎。冥冥之中,像是有佛菩薩提醒,一心一意趕路的他驀然抬頭,看到大路拐彎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赫然靜坐著那位神奇的老僧!

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舉首,那人卻在峰迴路轉處。

他驚喜萬分,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撲到那塊大石頭上,一邊涕淚縱橫,一邊拍打著岩石說:“你這壞東西,你這壞東西……”

“哈哈……”一陣大笑之後,老僧說道,“你丟下紅顏知己,拋棄江山社稷,風塵僕僕趕來,就是為了罵老僧?”

他太激動了,一時間百感交集,縱有萬語千言也難以表達,所以“你這壞東西”五個字脫口而出。聽到老僧的話,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撓撓頭,嘿嘿一笑。老僧一抬腳,從高高的岩石上飄了下來。那的確是慢悠悠地飄落,而不是沉甸甸地下墜,好像那位老僧是空心的一樣。

他上前一步,撲通跪下,說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老僧故意逗他說:“五體投地,必有所求。你貴為王子,位居國仙,富有四海,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什麼可求的?山僧兩手空空、身無長物,又能給你什麼?”

“求師父您度我出家。”

老僧問:“何為出家?”

“剃髮,染衣,受戒。”新羅南山有幾十座寺院,他小時候在其中玩耍,看見過剃度儀式,甚至能記得舉行儀式時念誦的偈子,所以對答如流。

然而,老僧卻說:“你說的是一般人出家。而大菩薩,並非以自己的剃髮為出家,因為他發大精進心,是為了消除一切眾生的煩惱。菩薩也不是自己披上僧衣就算出家,要幫助眾生淨化心靈。大菩薩自己不僅持戒,還要勤行精進,傳授眾生佛法。”

他毅然決然地說:“弟子發願,要像菩薩那樣出家。”

老僧又說:“大菩薩發菩提心,即是出家。既然想像菩薩那樣出家,你何必非要那剃度形式呢?”

菩提心,即求取正覺成佛之心。《華嚴經》說:菩提心者,為一切諸佛種子,能生一切佛法。然而,從種子到參天大樹,並非易事,所以他回答道:“在家生活,必然有種種世俗的事務。若是專心修行,則家業荒廢;若專心家業,則無暇修行。何況我的情況很特殊,必須剃度出家,才能斷絕那些糾纏不清的俗緣,一心向道,早成菩提。”

老僧滿意地點點頭:“那好,你隨我來。”

他跟在老僧後面,來到了太白山南麓的粨粟寺。在一座殿堂裡,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剃度儀式所需的物品,好像老僧早就知道他今天一定會來,而且肯定要出家似的。不是麼,連事先給他備好的僧衣,也不大不小正合體。

他換好僧衣,在老僧面前跪了下來。老僧拿起一把剃刀,他生長了十八年的長髮飄然而下。

落發完畢,老僧為他披上袈裟。他再次五體投地地禮拜老僧後,走到一面銅鏡前,看到了一個光著頭頂、身披袈裟的自己。不知為什麼,他脫口說道:“我今恭敬禮,剃髮染衣人。”

老僧聽後微微一笑,問道:“你還記得這句話?”

他搖搖頭:“我並不記得,這話好像是自動從心裡流出來的。”

“這句話出自《地藏十輪經》。你與地藏菩薩淵源甚深,因此,法名就叫地藏吧。”

“地藏?”

“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

“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他反覆念誦這句話。從此,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釋地藏。出家人都是釋迦牟尼佛的弟子,所以都隨之姓“釋”。

老僧說道:“今後,你要經常品味、體會這句話,它將永遠伴隨著你,幫助你渡過一切磨難。還有,你要牢牢記住地藏的大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那時,佛教是為新羅國教,花郎道就是佛教普及的成果之一,他又與無相禪師交往多時,當然知道地藏菩薩的本願。地藏菩薩受佛祖囑托,在釋迦牟尼佛入滅後、彌勒佛未出世之前的無佛時代,救濟、度化六道眾生,並且在一切受苦眾生解脫後,自己才成佛。故而,地藏菩薩又被稱為“大願菩薩”。

釋地藏他明白,自己雖然名為“地藏”,卻遠遠不是地藏。但是,師父既然給了自己這個法號,他就必須要向地藏菩薩看齊,發大願,度眾生,成佛道。

老僧像是授記一樣,摸摸他的頭頂,然後說:“好了好了,頭髮剃了,袈裟披了,法號有了,走了走了。”

說著,他自顧自地向外走去。釋地藏趕緊追問道:“師父,您到哪裡去?”

“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

“您從哪裡來?”

“從來處來。”

“到哪裡去?”

“到去處去。”

釋地藏一愣,猜不透師父的禪機,便說:“師父,您等我一下,我隨您去。”

老僧轉過身來,認真說道:“你現在還不能隨我而去。”

“為什麼?不追隨您,我怎麼修行呢?”

“你沒聽說過?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釋地藏茫然無措地說:“可是師父,我還沒有入門呢!甚至還不知道究竟什麼是佛法。”

“佛法遍一切處。”

釋地藏不信,說:“挑水劈柴也是佛法?”

“對,不但挑水劈柴是佛法,吃飯睡覺是佛法,連拉屎撒尿也是佛法。所以,你想離開佛法都不可能。關鍵是怎樣用心。一心一意,專心致志,安住當下,就是修行。”

“可是,師父您走後,我去哪裡?”

“你先在這粨粟寺住一些時日,然後回南山去。”

“回南山?為什麼?那裡的人都認識我。萬一被他們認出來,就麻煩了。”

老僧看了他一眼,說:“若是被人認出,那一定是你不甘寂寞。一個人,若是真的做到了和光同塵,神仙都找不到你。”

“可是,”釋地藏還是不理解,“新羅三千里江山,寺院星羅棋布,您為什麼非要我回南山呢?”

“因為你母親住在南山。你雖然出了家,但還得盡孝。”

“有守忠呢。我弟弟金守忠十分孝順。這些年,我常住花郎道大本營,都是他在照顧母親。”

“金興光本來想派遣你入唐,你卻跑得沒影蹤了,他還會放過你弟弟金守忠嗎?若我估計得不錯,這會兒金守忠已經開始做入唐宿衛的準備了。”

“國王也是,為什麼非要答應唐朝這個特殊的要求呢?”

“因為他要大唐的冊封。”

一百多年來,作為中華屬國,新羅的王位更迭需得到大唐的認可,並派遣特使前來冊封。金興光繼承王位後的這些年,因了唐朝先是女皇武則天改元、唐中宗復位,後有韋後亂朝、太平公主干政,直到李隆基代父而立,創開元盛世,才有精力關注新羅事務。但金興光不明白這其中的內幕,總以為宗主國對他的繼位不滿意、不認可,所以一直拖了十二年才派特使前來。自然而然,特使的一切要求,他都滿口答應。於是,開元初年(公元713年)年底,在決定金守忠入唐為質之後,唐朝冊封金興光為新羅王,襲輔國大將軍、行豹韜衛大將軍、雞林州都督之號。第二年二月,新羅遣王子金守忠入唐宿衛。

釋地藏在粨粟寺掛單[28],被安排為香燈——掌管殿堂燒香、燃燈事務,也負責整理殿堂、潔淨佛像及供品。

釋地藏在粨粟寺掛單了一個月,人們此時早已淡忘了國仙失蹤之事,他便悄然回到了金城南山,在一所毫不起眼的寺院常住下來。他雖然出了家,但尚未受戒,所以只能做一些雜役,於是就在飯頭的手下當了柴頭,也就是樵夫,入山打柴,供全寺使用。

他所在的寺院與官方沒有聯繫,又沒有什麼名氣,信眾來得少,佈施更少,自然窮困。寺院沒有專用的薪炭林,他必須到沒有主人的深山野林採樵,每天早出晚歸,幾乎不與外界打交道,因而,無論寺內寺外,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認出他的真實身份。更主要的是,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個沉默寡言、邋裡邋遢的普通柴頭,居然就是國王之子,原本風光無限的國仙!

閒暇之時,他就戴上一隻碩大的斗笠,掩住半張臉面,裝扮成化緣的僧人,悄悄回到三花嶺下的家中,看望母親。

三年時間倏然而過,入唐為質的金守忠剛剛回到金城,釋地藏就再次悄然消失了。

《讀佛即是拜佛:地藏菩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