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的確也來大唐求法了,不過,他比釋地藏來得晚。
唐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年),無相與新羅遣唐使一起渡海來到中國。到達長安後,受到唐玄宗召見,編籍於大禪定寺,修學禪法。
當時,中國禪宗最盛行的三大派別,都從五祖弘忍的座下流出:其一曰南宗,以嶺南六祖慧能為創建祖師;其二曰北宗,以“兩京法主”神秀為首;第三曰劍南禪派(淨眾宗),以智詵為肇始者。
無相為深造佛學,離開長安禪定寺,周遊涉獵,來到蜀中資州德純寺,想禮拜智詵的衣缽傳人處寂為師。當時處寂身體有恙,拒絕了他的求見。拜師不得,求法無望,無相不覺淚如泉湧。他想自己不遠萬里,冒死航海,就是為了修學禪法,了脫生死。而今求師無門,生亦何益?於是,為表誠心,他毅然決定效仿禪宗二祖斷臂求法的精神,燃指為燈,供養尊師。
燃指,也就是燃燒自己的一根手指,用以表示信仰的誠摯、求道的決心。那日,無相首先在大殿舉行種種儀節禮誦,念懺悔文,然後跪在處寂大師臥室門前,沾上蠟油,點燃了自己的手指……
自己的肉體生生在烈火中燃燒,自然痛徹心扉。無相便一心念佛,求師接引。說來也怪,他慢慢覺得痛苦減輕了些,繼而,心靈漸漸清定,最終智覺朗然。當他從心裡觀照佛祖釋迦牟尼的涅槃妙心,通過摩訶迦葉傳至達摩,繼而東傳中國,而今就在眼前之時,他完全忘記了身體的疼痛,全身八萬四千毛孔一齊豎起,心中一片清涼……
處寂得知那位新羅僧人燃指拜師,感到他不是一般的求學者,便抱病與之相見,並正式收他為徒。
等到釋地藏尋跡前來之時,無相已經隨侍處寂兩年,並遵從師命隱居於天谷山,行頭陀法——也就是修苦行。
釋地藏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御河溝一塊大岩石之下,找到了無相棲身的茅草棚。域外逢知己,他鄉遇故友,其驚喜難以形容,其歡欣無以言表。可是,無相以紙為衣,以草為被,山中無糧,便用草籽、松花摻觀音土為食。於是,釋地藏也便隨他睡亂草窩、吃觀音土。
無相居山,既不禮懺,也不拜佛;既不研修義理,也不誦讀經典,每日只是閒坐而已。釋地藏問他:“你在天谷山隱居多時,連莊稼都不耕種,連衣服也顧不上縫補,究竟在作何事業?”
無相說:“總不作,只是忙。”
原來這就是智詵禪師所開創的劍南禪法:“一念不起,唸唸無失;一物不作,物物不違。”這種與眾不同的修行方法,表面上看只是閒坐,而實際上則是事事用功、時時用心。
無相進一步解釋說:“心中念頭不起,猶如鏡面能照萬象;而一旦念起,猶如銅鏡的背面,什麼都不能照見。”
祖師古訓曰:打的念頭死,許汝法身活。釋地藏總算明白了劍南禪法的根要。這種禪風,對他後來的住山修行影響很大。
一天,他們居住的茅棚來了一位居士,問無相:“禪師,人們都說世界上金剛石最為堅固,所以大智慧的精髓名為《金剛經》。可是,慧沼法師(公元651~714年)卻說,金剛非堅,願力最堅。這句話如何理解呢?”
無相禪師耐心開示道:“在修學佛法的道路上,我們難免因為惰性習氣、機緣不巧或者業障現前等原因而退失菩提心。也就是猶豫,彷徨,打退堂鼓。這時候,必須依靠我們的願力來支撐、來鞭策,才能堅持下去。故而,歷代高僧大德的道業成就,乃至諸佛菩薩的道業,無一不是依靠誓不退轉的願力所完成的。比如,普賢菩薩的十大願,觀音菩薩的十二大願,阿彌陀佛的四十八大願,等等。”
釋地藏說:“眾生業力不可思議,菩薩願力亦不可思議。諸佛淨土、極樂世界,都是願力成就的。”
那居士想了想又問道:“為什麼一個人想要成佛,必須發願要普度一切眾生呢?”
無相禪師道:“就像一棵樹,眾生好比是樹的根,菩薩如樹上開的花,佛便是樹上結的果。若想讓一棵樹開花、結果,就必須努力灌溉樹的根,並且愛護它、照顧它。否則,樹根受到損害,整棵大樹就枯萎了,又怎能開花結果呢?所以《華嚴經》說:欲作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
釋地藏補充道:“欲求無上菩提,必度無量眾生。眾生是佛菩薩的福田,只有廣種福德,才能成就聖果。同時,願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誓願越廣大,誓願的力量也就越強大。”
那居士轉而問他:“這位法師的誓願是什麼呢?”
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居士驚呼:“我的天哪,您的大願與地藏菩薩的悲願一模一樣!”
無相禪師笑著說:“他法名地藏,自然應該向地藏菩薩看齊。”
在資州德純寺,釋地藏還結識了處寂的另一位剃度弟子——道一(公元709~788年),一位注定要震驚天下的禪者,一位流芳千古的高僧。他俗姓馬,容貌奇異,走路像牛行,眼神似虎視,後世稱馬祖道一。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處寂大師行將謝世,遣人將無相召回德純寺,將衣缽傳授給他,說道:“善自保愛,覓好山住去。”
處寂謝世後,無相成為劍南禪法的第三代嗣法傳人,但他沒有出任德純寺住持,依舊回到天谷山隱居坐禪。當時,年輕禪僧道一在渝州(今重慶)受具足戒後,暫住長松山,時常來拜訪無相,或一同坐禪,或交流禪修心得。一來二往,道一自然也結識了釋地藏,三人經常一同交流心要,可以說是亦師亦友。
那日,道一約了釋地藏,一同來天谷山造訪無相。黃昏時分,他們三人在茅屋前的石頭上品茶,忽然聽到那邊的山嶺上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
一杖一袈裟,天涯又海涯。
風霜銅缽裡,輒幻妙蓮花。
抬頭,前面的山坡上走著一位腳穿草鞋、手拿禪杖、頭戴斗笠、腰掛瓶缽的禪僧。他走如行雲流水,分外灑脫;唱得無拘無束,旁若無人。無相看天色將晚,好心地問道:“請問禪師,您可有住處?”
沒想到,那雲遊僧反問:“請教,哪裡可住?”
三個人從他那看似普通的話裡,都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凜然禪機。《金剛經》說:“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法無自性,故為無所住。無住,正是修行人孜孜以求的“空性”狀態。既然是空,如何住?因而,當雲遊僧問哪裡可住時,他們三人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更沒想到的是,那僧又問:“你們不是號稱‘住山人’嗎?怎麼連個住處都不知道?那麼,再請問,哪裡不可住?”
是啊,法無自性,雖然無所住,卻也隨緣而生。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也就是說,隨緣放下,十字街頭也能安禪。再說,就是從雲遊僧的角度來說,山洞、樹下,何處不能安眠?
釋地藏感到他的口吻有些熟悉,不知為什麼,心中忽然想到了十多年前他在泰山朗公寺所遇到的那個神秘的雲遊僧。因而,他追問道:“請問禪師,您從哪裡來?”
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會說“從來處來”,然而,再次出乎三人的預料,那僧實實在在地回答說:“從南嶽懷讓和尚處來。”
南嶽懷讓(公元677~744年)乃六祖慧能高足,於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住於南嶽衡山般若寺觀音台,宣揚慧能學說,開南嶽一系。與青原行思的法系,同為南宗頓禪兩大法流。
慧能乃是一個不識字的樵夫,然而,五祖弘忍卻偏偏將禪宗衣缽傳授給了他。因而,他們對慧能弟子——南嶽懷讓的禪法頗感興趣,道一出面問道:“南嶽禪法如何?”
“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這“三無”,可以看做是六祖慧能所傳的頓悟法門的總則,也可以稱之為禪宗修行的總綱。無相、釋地藏、道一這三人,都曾在禪修上下過工夫,一聽此言便豁然開朗。古人云:一燈之光,能破千年黑暗。信不虛也!
等他們回味過來,哪裡還有雲遊僧的影子?蒼蒼莽莽的山野裡,隨風傳來他隨心所欲哼唱的歌聲:
春聽鶯歌燕語,妙樂天機;
夏聞蟬鳴高林,豈知炎熱?
秋睹清風明月,洞悉禪意;
冬觀雪嶺山川,清淨世界……
好一幅禪客四季生活畫卷!年輕小僧道一心馳神往,不禁怦然心動。第二天,道一便約了釋地藏一同告別無相禪師,離開資州,雲遊天下去了。
這一年是為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
釋地藏攜白犬善聽,與年輕的禪友道一相約出川,到廣大的下江[38]雲遊。本來,他們若是有充足的盤纏,可以從資州乘船沿資江而下,到瀘州就進入浩浩蕩蕩的萬里長江。然而,他們是兩個口袋空空如也的窮和尚,無錢買舟,也就無緣體驗“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峽江快意。於是,他們草鞋為船,竹杖為馬,沿著縴夫在懸崖峭壁上踩出來的山路,用腳底板丈量峽江的曲折,用心體驗“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之艱險。
不一日,他們歷盡千辛萬苦、千難萬險,總算走出了長江三峽。到這裡,兩人不得不告別了:釋地藏要去當陽,參謁中國四大古寺之一的玉泉寺;而道一仰慕六祖慧能南宗頓悟之禪,要到衡山去拜見南嶽懷讓大師。
道一像一隻馬駒子,撒著歡兒、尥著蹶子得得得一口氣跑到了衡山般若寺。然而,他乘興而來,卻敗興而去——南嶽懷讓住持的寺院,既不講經學法,也不打坐說禪,僧人們每日裡只是挑水打柴,耕田搏飯。道一失望極了,便轉而到山那邊的傳法禪院掛單,每日到寺外的僻靜處坐禪。
其實,從道一走進般若寺那一刻,南嶽懷讓就已經注意到了他。因為當年在他離開曹溪的時候,六祖慧能告訴他:你門下將出一匹馬駒子,縱橫馳騁,踏平天下。懷讓認定,這個俗姓馬的禪僧,就是師父所懸記的“馬駒子”。道一初來乍到便傲然離開,似乎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所以並沒有挽留。等到道一在那邊打坐了一些時日,他才不緊不慢地前去傳法禪院。
懷讓沿著曲曲彎彎、山花爛漫、茅草掩映的小徑,走到傳法禪院後面的山岡。他看到,一株虯龍盤曲的蒼松下,兀兀孤坐著一位青年禪僧。那坐禪僧似乎早已與周圍的山川草木融為一體,不動不搖,不聞不看,呼吸大概也中斷了吧?
他就是道一。
懷讓徑直走到他的面前,站了良久,才徐徐問道:“你這樣天長日久地枯坐,究竟圖個什麼?”
“圖將來做佛!”道一用不屑一顧的口吻回答,連眼皮都未抬。
懷讓見狀,便不再問,隨手揀起一塊磚頭,在岩石上磨了起來。
“咯——吱——嘎——吱……”
這刺耳的磨磚聲,在力求心靜的道一聽來,比山崩地裂還響,比夜貓子叫魂更難聽。忍,忍,忍!佛陀說過,忍辱是菩薩修行的方法之一,道一就強忍著。但是,那懷讓總是磨個不停。那破磚頭與岩石摩擦的聲音尖厲、怪誕,簡直就像一枚枚鋼針,鑽進道一的耳朵裡,扎入他的大腦中,穿刺著他的每一條神經……道一忍無可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終於睜開了眼,惡狠狠地瞪著懷讓。
然而,這時的懷讓反而不理睬道一了。他頭不抬起,目不斜視,自顧自地磨磚。那副專心致志、無暇旁顧的樣子,活像他是在打磨世界上最珍貴的鑽石。道一被他如此認真地磨一塊磚的神態所吸引,不禁好奇地問:“你如此仔細地磨那磚頭幹什麼?”
“我要將它磨成一面光滑明亮的鏡子。”
“爛磚頭,豈能磨成鏡子?”道一半是疑惑、半是諷刺地說。
“你既然知道磚頭不能磨成明鏡,那麼像你這樣整天呆呆枯坐,就能坐成佛嗎?”懷讓終於說出了磨磚的目的,原來這都是為了啟發道一。道一聽了懷讓的話,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懷讓從樹下揀起一根枯枝,往道一坐禪的臥牛石上抽打了幾下,慢慢悠悠地說:“這就像趕牛車,半路上車停了,你是打牛呢,還是打車呢?”
是啊,六祖慧能說過: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佛教修行,明心見性是關鍵。整天打坐若不觀心,練的只是禪定功夫,與心靈則沒有交涉!
如醍醐灌頂,如甘露潤心,道一言下大悟。智慧之花灼然於心靈之內,喜悅之淚潸然於眼眶之外。他向懷讓深深地拜了下去……
道一的開悟,是中國禪宗史上轟轟烈烈的大事,帶來了禪宗的極大繁盛。他的呼嘯出世,正如六祖慧能預言的那樣,禪機峻烈,禪風宏闊,大機大用,大開大闔。一柄拂子掃蕩寰宇塵埃,一條禪杖量盡天下英才。他以博大的氣度、靈動的智慧,將深奧玄妙的禪理,顯示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之中,使得每一個普通人都能體會到禪的超越,感受到禪的風采,領悟到禪的般若慧光。於是,四方學者,雲集座下,天下僧衲,望風來歸;千僧萬指,蔚為大觀。因此,道一住持的寺院有“選佛場”之稱。因他俗姓馬,此後的禪僧大都出自他的門下,所以後人稱他為“馬祖”。
在道一南下的同時,釋地藏向北而去,走進了天台宗的發祥地——當陽玉泉寺。玉泉寺位於荊州當陽縣玉泉山東南麓。玉泉山風光旖旎,景色新奇,形似一隻倒扣著的大船,故而又名覆船山。
釋地藏站在由玉泉流淌而成的小溪邊。他的左手是“天下第一關廟”,右側的覆船山山腳則是關雲長顯聖之處。五百年前,這荊襄(荊州、襄陽)之地,正是魏、蜀、吳三國反覆爭奪的戰場,多年廝殺的硝煙在他胸中激盪。一將功成萬骨枯,哪一個國家不是建立在殘酷殺戮、嚴厲鎮壓、強行管制的基礎之上?縱觀歷史,古往今來,哪一位皇帝、哪一位國王、哪一個政權是為了天下百姓?如果說他們也給人民一丁點好處,那也不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延續自己的特權罷了!他們誰肯像地藏菩薩那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哪一位帝王具有一切為民的犧牲精神?嗚呼,哀哉。他又想起了一則關於地藏菩薩的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無量劫之前,有兩位國王,他們二人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交流、研究治國方略。作為國王,他們必須思考,怎樣才能使得自己的國家富裕強盛、人民幸福安康。
他們深深地感到,當一個好國王真的不易。內憂外患,無一日不操心;天災人禍,無一夜能安眠。強敵窺伺,必須富國強兵,時時刻刻預防外敵侵略。地方官吏為非作歹,以權謀私,欺壓百姓,民眾怨聲載道,必須處置貪官污吏,安撫民心……
為了治理好國家,讓自己的國民過上平靜、安全、幸福的生活,兩位國王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耗乾了心血。他們曾經制定了各種法律,也推行了一系列的政策。然而,他們的法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制約人們的行為,但人的心靈沒有依止之處、沒有歸宿、沒有信仰,所以也就沒有道德底線,良心喪失,道德敗壞,世風日下。
正當兩位國王焦頭爛額、走投無路時,他們遇到了佛法,明白了緣起的道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眾緣和合而成,因緣而生,也因緣而滅。也就是說,萬事萬物的生成、存在、變異、消亡,都是有原因、有條件的,都有相對的互存關係。簡單地說,就是因果。
於是,他們首先從自身做起,修行佛法,奉行十善業——十種善良的行為:不殺生、不偷竊、不邪淫、不撒謊、不罵人、不搬弄是非、不騙人、不貪、不嗔、不邪見。他們不但自己修學佛法,盡全力做好國家事務,利益全國人民,而且在各自的國內推行佛教,用五戒十善要求民眾,起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效果。
然而,也有一部分國民不具善根、不信因果,偏偏要做損人利己的事,以身試法,危害鄉鄰百姓。而一些官員更是口是心非,欺上瞞下,魚肉百姓……
更主要的是,他們的國土之外,其他國家都不尊崇佛教,不相信佛陀所說的真理,可謂壞事做絕,惡行遍地。那些信佛的善良人,反而經常被本國、外國的那些惡人欺騙、欺負,導致了信心退失……
兩位國王自然很心焦,坐在一起商談良久,都認為必須廣設各種方便法門,引導全世界的人們棄惡揚善。於是,一位國王發誓願說:“我希望自己盡快成佛,這樣我就有了無窮的智慧、廣大的神通,來拯救、度脫這些遭罪受苦的眾生。”
而另一位國王則發下這樣的誓願:“若不先度脫這些受苦受難的眾生,令他們得到安樂,並最終得道成佛,我決不成佛。”
那位發願盡早成佛的國王,後來果然成佛了,號“一切智成就如來”。而那個發願要盡未來際永度眾生,不肯自己先成佛的國王,就是地藏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