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行必結善果,惡行必生惡果

“師父,師父!”

老遠便看見釋地藏站在山洞口,剛剛回山的小憐生一邊喊,一邊跑了過來。也不知是趕路累得,還是因為興奮,他的小臉紅撲撲的,像是山裡熟透的野果。

小憐生放下肩上的東西,馬上就說:“師父,山下的村民都說,昨天晚上九子山中放光動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您在山裡看沒看到什麼奇特的現象?”

釋地藏嘴角微微一笑,淡淡地說:“我昨天夜裡一直在打坐,沒發現什麼東西放光。”

“您老人家打坐時,連山崩地裂都無法驚擾您,就是有什麼動靜您也不會知道。”

他又是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

小憐生就像一隻剛從外面花花世界飛回來的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師父,我再告訴您一件稀罕事,池州城裡淹死了一個人。”

“噢,不小心掉到水裡了?”

“不是。”憐生活靈活現地講述了一個十分離奇的故事。

十幾天前,池州城裡一位經驗豐富的漁夫,到長江的一個河汊裡去捕魚。憑經驗,他感到這裡的水下藏著大魚,就撒下了漁網。出乎他的預料,等漁網提上來,空空如也,連一條小魚苗都沒撈到。他不甘心,反反覆覆撒網、拉網,整整折騰了一夜,船上的水艙之中依然只有一汪清水。這在他近三十年的漁夫生涯中,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漁夫打不到魚,沒有收入還是小事,關鍵是丟不起那個人!要知道,他可是池州城裡最出色的漁夫,往日沒少嘲笑那些空手而歸的人。而今,那種被人數落、戲弄、譏諷得恨無地縫可鑽的處境,將落在他的頭上!

一想到被人嘲弄的尷尬,他就面皮發燒。因而,他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將水下那條他認定存在的大魚撈上來。撒網不成,他就帶上漁叉下水!

他是這長江兩岸幾十里範圍內水性最好的人,曾經在發洪水的季節跳進漩渦裡打撈上游漂浮下來的財物,也曾在大風大浪裡連續橫渡長江,所以,這樣的小河汊在他眼裡就像洗腳盆一樣。他將漁叉上長長的繩索一端拴在船上,就悄悄下水了。

他的水性的確不一般,一個猛子就扎到了江底。河汊裡的水很清亮,不像長江主流那麼渾濁,所以他能看到水中的情況。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水底的一條淤泥溝裡,藏著一條只露出黑乎乎脊背的大魚!他悄悄靠近,用盡全力刺出了手中的漁叉——

刺中了!

可是,那條大魚卻一動不動,沒有撲騰掙扎。漁夫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大魚,分明是一艘倒扣著的沉船,被淤泥掩埋得只剩下船底的龍脊了。

呸,江上討生活的人,最怕遇到死屍、沉船,心裡膩歪,不吉利。他太想逮住一條大魚了,用力過猛,漁叉深深扎入了沉船龍脊之中。為了防止被刺中的魚逃脫,漁叉鋒利的尖上都有倒刺,所以他拔了兩次,也沒將漁叉拔出來。於是他就抓著漁叉柄使勁搖晃起來。

漁叉的搖動帶動了沉船上的細泥以及周圍的泥沙,河水變得渾濁不堪。為了防止眼裡進沙塵,他趕緊閉上了眼睛。這時,預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用力搖晃漁叉時,帶動了柄端上的繩索,團在船上的繩索向水裡滑動時,與他隨意放在船頭的漁網糾纏在了一塊,漁網被帶進了水中,恰恰罩在了他的頭上……

漁夫閉著眼睛,只顧著拔漁叉了,沒有察覺到一張大網向自己罩來。等他感覺到有東西纏在身上時,已經晚了,完了,他的身體被自己的漁網完全裹住了。而且,漁網下面的墜子又與漁叉、繩索糾纏在了一起,像錨一樣將他拴在了沉船上!

本來,他早就該浮上去換氣了,因為要拔漁叉,他一直強忍著。現在被漁網死死纏住了手腳,心裡著急,肺部憋得更難受了。可是,他已經浮不上來了,連續喝了好幾口水。他想擺脫漁網的糾纏,但手裡沒有匕首,只能摸索著力圖找到網口。然而,漁網就是這樣,被罩在裡面的東西越是游動、越是掙扎,網線纏得越緊,越無法掙脫。原來被他罩在網裡的魚是這樣,現在的他也是這樣!不同的是,魚是水裡的動物,而他必須呼吸,急需換氣……

城裡最能幹的漁夫,落入了自己的網裡;長江兩岸水性最好的人,最終淹死在小河汊裡。

嗚呼,悲哉!

因了漁叉繩索拴在小船上,起到了錨的作用,幾天後人們在原地發現了他的小船。當漁網最終被提上來的時候,裡面的他早已變成了一堆森森白骨——漁網的網眼很小,大魚進不去,唯有一些半寸長短的小魚苗能自由出入。他被淹死後,身上的皮肉、內臟,就被這些小魚一點點地吃了個精光!

——一個五尺高的大漢,居然葬身於二指長的小魚之口!

釋地藏是得道高僧,心中也不禁凜然一顫:去年七月末江鱘回游季節,至今剛剛一年!因果歷然,因果歷然!因果法則,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世界,都不能擺脫。

 

天地之間,六道分明。

浩浩茫茫,恢廓窈冥。

善惡報應,禍福相承。

 

“師父,師父。”

又一個童稚的聲音在山洞外響了起來。自然不是憐生,而是憐生的好朋友——閔清。閔清是閔公閔讓和的小兒子,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稱釋地藏為“大師”、“大和尚”,而是像憐生一樣叫他“師父”,且叫得自然,喊得順口,好像釋地藏真是他的師父似的。

“師父,師父!俺師父也是你能叫的?害羞不害羞?跟俺搶師父!”憐生故意逗閔清玩。

閔清卻正兒八經地說:“誰和你搶師父啦?師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將來,師父會有成百上千的徒弟。每個人你都跟人家去爭,你爭得過來嗎?你爭得過人家嗎?”

小憐生被他噎得吭哧半天,也不知如何回應是好。

釋地藏哈哈一笑,說道:“閔清,你思辨清晰,將來是講經說法的料。不錯,不錯。”

閔清心中一動,張口試了試,終究沒有說出口。憐生拉住他的手,說:“閔清,外面的野果快熟了,咱們去摘吧。還有,山坡上的野花開得正好看,咱們去採吧。”

閔清卻掙開他的手說:“誰像你,整天瘋跑,光知道玩。人家還有正事要做呢。”

“哎喲,閔清啥時候變成小大人了?是你爹爹閔公讓你來的吧?說吧,什麼事?”

閔清點點頭,口齒清晰地說道:“師父,我爹爹專門讓我來請您下山,到我們家赴齋。”

釋地藏道:“我一個住山的洞僧,不習慣赴齋會、趕經懺。你轉告閔公,就說他的好意我領了。”

“這次可不比以往。”閔清努力表述著,“前幾次我們家會僧施齋,我爹爹都專門給您留了席位,可您都沒有去。這次,我爹爹說,九子山昨夜放光動地,根據佛經記載,一定預示著有聖賢出世。所以,為了慶祝這非同尋常的大事,他老人家計劃邀請一百位高僧參加齋會。您若是再不去,赴會的僧人就只有九十九位。他老人家一定會因此而深感遺憾。”

越來越愛湊熱鬧的憐生趕緊插話說:“師父,這幾年閔公是咱們的主要護法,一直供養咱吃穿,您不能總拒絕人家的好意。再說,咱們居住的山洞、採食的野果、砍柴的山林,都是閔家的。所以……”

釋地藏微微一笑,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下山一趟,赴會的同時,也好向閔施主討一塊立足之地。”

釋地藏如期赴齋,閔公實現了齋僧百人的心願,自然很興奮,連忙請他坐在首席。

在唐代,中國的僧齋法會極為盛行,是在家人修福的主要形式之一。然而,施主供養的齋食可不是隨便吃的,與會的僧人要為齋主全家誦經祝福,主要高僧飯後還要升座說法。那日齋後,釋地藏被閔公請上高高的法座,現身說法。他沒有講述佛陀所演繹的經典,也沒有闡釋佛教宏大的義理,而是將池州漁夫的故事講了一遍,並將其中的前因後果說了個明明白白。

事實勝於雄辯,何況很多百姓都聽說了這個故事,原來只是覺得離奇,認為是偶然發生的事故。而今,聽到釋地藏用佛教緣起——因果律將整個事件梳理了一遍,豁然明白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因果法則支配,善因必結善果,惡因必生惡果。

齋會最後,釋地藏對大家說:“你們都是莊稼把勢,我問你們,如果你種的是稗草,地裡能長出水稻嗎?”

“當然不能。”人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其中一個老農更是說道:“不但稗草不能長出稻子,而且稻種不好,長出的稻子也不會好。還有,就算有最好的種子,種下後也必須施肥、除草,最終才能多打糧食。”

“對呀,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釋地藏拍手稱是,說,“大爺,您說的道理就是因緣業果的體現。您的話就是最好的佛法。”

“天哪,我怎麼會說佛法呢?”大爺趕緊說。是啊,一個種田的老農豈能講說佛法?不但他自己不敢相信,其他人也不相信。

釋地藏很認真地解釋說:“佛法,並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也並非高不可攀。佛法就是我們一日生活中的普遍真理,就是日月運行、四季交替、春種秋收這樣的自然規律。正像這位大爺所說,我們不但要有好心、有善良的願望,還必須把它落到實處。只有存好心、做好事,才能得善報。佛法就是這樣。因而,我們每個人都能明白佛法,也都能遵照佛法去做。而且,按照佛祖所說的道理生活,我們會過得更加愉快、更加幸福。”

九子山裡的百姓都不曾聽過這樣的佛法,高高興興而去。閔公的興奮之情更是溢於言表,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他上前跪拜,並說道:“大師,您真是舉重若輕,竟然能將深奧的佛法講述得通俗易懂,連村夫、村婦都能聽得明明白白。老夫佩服得五體投地。日後,還請多多光臨,開導我們這些山野愚民。”

釋地藏合十還禮,說道:“多年前,貧僧雲遊而來,未徵得主人同意便冒昧住山修行,還望施主慈悲見諒。”

閔公趕緊擺擺手說:“這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您想,連那些砍柴、打獵、採藥的人,都能隨意進山,何況您呢?只要是我家的山場,您都可以隨便使用。”

釋地藏微微一笑,看似開玩笑地說:“若是我將您家的山場都佔用了呢?”

閔公一愣,隨即明白釋地藏是在試探自己,所以也故作大方地說:“只要您能建那麼多的寺院、招來成千上萬的僧人,我就把九子山所有的土地、山場全部捐獻給您。”

釋地藏哈哈大笑道:“好,一言為定!有閔公您這一句話,將來九子山一定會建成幾十座、幾百座的寺院。”

玩笑歸玩笑。釋地藏又回到山洞之中靜修,幾乎不再出山。可是,小憐生往山外跑得卻越來越勤了,或到閔公家找閔清玩耍,或回池州爺爺家長住,連師父特地教給他的誦經功課,也完成得浮皮潦草——他實在不明白,同一部經文,看一兩遍就是了,為什麼還要一遍遍地反覆念誦呢?

釋地藏明白,每一個人歷生歷劫積累的業習不同,機緣不同,心思也就不同,道法也各異。所以,他並不強求憐生,讓他自由去留。

的確,入山十多年來,憐生已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了,正是活力旺盛的時候,在荒無人跡的山中,他倍感寂寞,就常常擇時下山。最主要的是,自從找到了爺爺奶奶,他這個孤兒有了一個溫暖的家,這讓從小無依無靠、沒有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他感到格外新鮮。爺爺、奶奶、姑姑、姑夫為了彌補他失去的父母之愛,對他格外嬌慣、分外愛憐,使得他的少年心性悄然改變,向道之心越來越淡薄。

山裡的冬天更落寞,不但人跡罕至,就連那些小昆蟲、小動物也躲進了洞穴深處。一旦大雪封山,幾個月不見人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冬季山裡的生活格外艱苦,連平常的野菜、山果都沒有,儲存的糧食有限,只能在飯裡摻上一半觀音土充飢。

入冬之前,憐生又回了池州一趟。這次回山之後,他愈發顯得心事重重,夜裡也翻來覆去睡不著。當山裡下了第一場小雪之後——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他終於向師父道出了埋藏已久的心事:思念爺爺奶奶,想還俗回家。

憐生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爺爺奶奶說,我是我們李家僅存的一根獨苗。若是我不回去,我們李家的血脈就斷了。今後,祖墳荒蕪,爺爺奶奶死後,連個上墳燒紙的人都沒有,會變成孤魂野鬼……”

兩行淚水從憐生眼中流了出來。他哽咽著說:“所以、所以他們讓我還俗,將來成家立業,也好延續李家香火。”

“按照中國的世俗習慣,老人們的想法有他們的道理。”釋地藏平靜地說。

“可是,”憐生又說出了自己最大的擔心,“可是,師父,我半路還俗,是不是有很大的罪過?將來是不是會得到不好的報應?”

釋地藏說:“當初,我受你母親臨終前托付,答應將你送到爺爺家。後來因一時未能找到你爺爺,你才長期跟隨在我身邊。因為不曾得到你家大人的同意,所以我一直沒有正式收你為徒。也就是說,你尚未剃度為沙彌,更沒有受戒,只是個童行、少年行者,不存在還俗不還俗的問題。”

憐生長長吐了一口氣,懸在他心裡最大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釋地藏又補充說:“再說,佛教出家人歸俗,古來有之,且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佛陀的教誡甚深、甚難,學佛修行更是難上加難。《寶積經》記載:有幾個比丘說,我們不能精進修行,白白浪費信眾的佈施,請求還俗。文殊菩薩稱讚說,出家人若不修行,就沒有資格享用信眾佈施的財物,不如還俗自食其力。所以,依據佛教戒律,僧尼可以自由捨戒還俗。而且,男子一生可以七次出家。當然,受過具足戒的比丘尼,自願還俗後,則不得再度出家。”

釋地藏一邊為憐生收拾行李,一邊說:“憐生,你就算回了家,也不要忘記所有施主的恩情,要從事正當的職業,不要違反五戒。你能記住五戒的內容嗎?”

“能。”憐生說,“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師父,您放心,我畢竟是您養活大的,我就算不能隨您修學佛法,也一定會做一個合格的在家居士。”

“那就好。”釋地藏想了想,又說,“你千萬別忘了經常為你的父母誦經。”

憐生的東西很簡單,不一會就收拾完了。釋地藏要親自送他下山。可是,臨出山洞,憐生卻又不想走了。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通跪下,抱住師父的腿哭喊道:“師父,善聽已經死了,我若是再走了,山裡就剩下您一個人啦!師父,我不忍心扔下您一個人。師父,您越來越老了,萬一要是有個病病災災,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連一口涼水都喝不上……師父,原諒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不走了,就是打我,我也不走啦!”

釋地藏心中不禁也有一些酸楚,淚水默默流了下來。他知道,這是憐生臨別前的感情衝動,所以愛撫著他的頭頂安慰說:“你這孩子,既然已經答應了爺爺奶奶,如何又變卦了呢?再說,入山這麼多年來,你見我害過病嗎?你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好說歹說,憐生才抽泣著站了起來。為了不讓師父勞累,他堅持不讓釋地藏送他到山下,就在東崖轉角的地方依依惜別。

憐生一步一回頭,一步一落淚,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山谷裡。叢林稠密,他看不見師父的身影了。但他知道,師父一定會久久地、久久地佇立在山崖邊,直到他走出山谷,走出九子山……

果然,他走出山谷的時候,聽到了師父的吟誦聲。那聲音情真意切,字字飽含摯愛,句句催人淚下:

 

空門寂寞爾思家,禮別雲房下九華。

愛向竹欄騎竹馬,懶於金地聚金沙。

瓶添澗底休拈月,缽洗池中罷弄花。

好去不須頻下淚,老僧相伴有煙霞。[42]

 

送憐生下山之後,釋地藏雖是得道高僧,也難免有一些傷感。畢竟,這個孩子從三四歲起就跟隨著他,一把米、一口水,歷盡千辛萬苦才將他撫養大。十幾年付出的點點心血,小憐生成長中的一顰一笑、一言半語,都歷歷在目……

許是回憶的傷感,他嗓子有些發癢,就習慣性地說道:“憐生,給我舀半瓢涼水來。”

久久沒有動靜。

“憐生……”這時,他才想起,憐生已經不在了,回到了池州爺爺奶奶身邊。

釋地藏苦苦一笑,自嘲地搖搖頭。

多年來,他不吃晚飯,夜裡不生火盆,也沒有點燈。

山裡初冬的黃昏,絢麗而短暫。才見日頭靠近西邊的遠山,歸巢的鳥兒從四周高高的山岡上銜著薄薄的暮靄,緩緩飛了下來,飛進了山谷叢林。叢林之中,小溪旁邊,幾縷霧氣裊裊上升,與暮色悄然匯合,然後漸漸漫向山坡,流進溝壑,灌滿了每一座山谷……漸漸地,如水的夜色淹沒了樹木,漲平了山坳,最後連所有的山峰都被吞沒了。於是,夜完全靜止了,靜成了一泓無風無波的澄湖。

初冬的山野之夜,就這樣輕輕擁抱著九子山。

“呱呱呱呱喲——”

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像耐不住寂寞而躍出水面的魚兒。然而,魚兒不是鳥兒,無法在空中長久滑翔,只好潛回光滑的平靜之中——貓頭鷹大概覺得自己叫得實在難聽,就不好意思地飛走了。

夜,越發地清幽了。

千百年來,九子山的冬夜,一直是這樣地安詳,這樣地和諧。然而,今天不知為什麼,在這亙古未變的寂靜裡,釋地藏總是隱隱約約有一絲牽掛,牽掛著他那遠去了的童子。

唉,這孩子在山裡長大,極為單純,今後在滾滾紅塵之中,怎樣才能不迷失方向?還有,他身上穿的棉衣又小了,千萬別凍著……

洞外好像有什麼動靜。

“憐生,是你回來了嗎?”

“……”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陣夜風從山洞口掠過,沒做任何停留就去了遠方。

“唉,看來我是有些老了。”釋地藏自言自語。然後,他盤起腿來,跏趺靜坐下來,進入了靈靈明明的禪定之中。

 

“師父,師父!”

釋地藏覺得自己剛剛坐了片刻,便又聽到洞外有喊“師父”的聲音。他搖搖頭,自嘲地一笑:又是幻聲。莫非自己真的老了麼?

“師父,師父。您在洞裡嗎?”

哦,真的有人。可這不是憐生的聲音。釋地藏下座,打開洞門。門外一片銀裝素裹,怪模怪樣的閔清站在雪中,小臉已經被凍得發白、發青。

釋地藏趕緊將他拉進山洞,說:“昨天晚上雪下得真大。我趕快給你生火盆,暖和暖和。”

沒想到,閔清說:“師父,您一個人過糊塗了吧?這雪是四五天以前下的。”

“四五天以前?可我覺得昨天晚上才坐下。莫非……”釋地藏略一思索,問閔清,“閔清,憐生下山時去你們家了嗎?”

“去了,他是七天前下山的。”

釋地藏明白了,自己這一坐,坐了整整七天。古人云:靜中一瞬,世間一旬。信不虛也。

“師父,憐生臨走之前,反覆給我磕頭,讓我多多到山裡來照顧您,所以我今天就來了。”

釋地藏這才發現,閔清腦袋剃得光溜溜,身上穿的居然是憐生的衣服——難怪剛剛看到他時覺得怪怪的!

“閔清,你怎麼和憐生換了衣服穿?”

閔清笑著說:“師父,我不光和他換了衣服,也跟他換了位置。今後,我就代替他給您當徒弟了。”

“你說什麼?”一時間,釋地藏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閔清耐心解釋說:“我看到憐生下山之後,心裡很掛念您。而我很早以前就想跟您出家學佛,一直沒有機會。現在這種情況,我爹爹也認為您身邊必須有個伴,於是就同意我出家,讓我來陪伴您……”

“等等,等等。”釋地藏趕緊說,“你這孩子,出家可不是鬧著玩的!你爹爹也是,怎麼能這麼荒唐呢?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更沒必要找人做伴。你馬上回去吧。”

閔清說:“師父,我不是鬧著玩,我是真想出家。已經想了好幾年了,絕不是一時衝動。我為什麼要先剃光腦袋,並與憐生交換衣服?就是讓您知道,我來到山上就不走了,要長期住下去。”

“這怎麼成!”釋地藏還是不同意,說,“出家是大事,就是當童行,也要履行一定的手續。佛門也不能違反國家的律條。”

出乎他的預料,閔清拿出了一張正式的《投院狀》,上面寫道:

 

投院童行,姓閔名清,年十六,本貫池州青陽縣九子山閔家園人事。在身並無雕青刑憲及諸般違礙。今為生死事大,久慕空門,蒙父母允許捨入本院出家為童行,伏乞堂頭和尚慈悲容納。謹狀。

 

上面還有閔清父母——閔讓和夫婦的簽字畫押以及幾位鄉紳的聯名書。應該說,這《投院狀》內容很完備,看得出是內行人所寫。

“那當然,”閔清說,“我之所以等了七天才上山,就是要辦好一切手續,做好一切準備,來了就不走了。”

釋地藏知道了,閔公的確是真心實意要兒子出家,而閔清出家的意志更是十分堅定。但是,他心裡又非常清楚,出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古人云:出家乃丈夫事,非帝王將相所能為。尤其是像他這樣住山修行,其堅苦卓絕,其心靈寂寞,絕對不是佛門之外的人所能想像的!因此,他仍然決定讓閔清先回去,等他再長大一些,或者道場的機緣成熟之後再說。

閔清一百個不願意,可釋地藏態度也很堅決,強行將他推到了山洞外,並頂住了柴門,不讓他再進來。

閔清在門外苦苦哀求,釋地藏不為所動,盤腿打坐去了。他相信,自己總不理會,小閔清就不得不回家去了。

釋地藏又整整靜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拉開山洞的門,豁然發現閔清跪在山洞門外!

這就是說,這孩子在洞外整整跪了一夜!要知道,這是在野獸出沒的深山之中!要知道,這是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要知道,他是個才十五六歲的孩子……

早已被凍得四肢僵硬、渾身麻木的閔清,看到師父居然還想笑一笑,問候一聲。然而,他的大腦似乎被凍得有些遲鈍了,半晌,才斷斷續續地從咯咯作響的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師父……”

釋地藏不禁熱淚盈眶。他沒想到,閔清出家的意志如此堅定,居然在這寒風刺骨的山洞外跪了一夜!他一把抱住閔清,將他緊緊摟在懷裡,十分動情地說:“閔清,你為法忘身,難能可貴,難能可貴。你已經用行動證明,你可以接續佛慧命!師父答應你,你留下吧。將來,師父一定正式度你出家。”

釋地藏將凍僵的閔清抱進來,又到洞外挖來一盆雪,用雪給他擦臉、搓手、搓腳,直到發紅、發熱。

從此,閔清正式拜釋地藏為師,出家為童行。

為了鼓勵閔清在修學佛法的道路上勇往直前,最終明心見性,釋地藏賜給他的法號為“道明”。釋地藏解釋說:“道,一是能通的道路,二是真理的意思,三是我們佛教所說的菩提。同時,道也可以代表修行的方法。明,在我們佛教裡是神聖智慧的別名,它破除人生的愚癡暗昧,最終悟入終極真理。”

道明——閔清,聽了師父的解釋,更喜歡自己的法名了。也是小孩子好奇,他問釋地藏說:“師父,您為什麼叫‘地藏’?地藏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當初,我師父希望我‘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故而給我取名為‘地藏’。”釋地藏想了想,又說,“我後來才明白,除此之外,我的法名與你的一樣,也包含著極為重要的修行方法:安忍,也就是忍辱波羅蜜。我們佛教修行者,要做到難行能行、難忍能忍,才能擴展胸懷,擴大心地。心量像大地一樣大,就什麼都能承載,什麼都能容納,什麼都能生長。大地安忍不動,我們的心也要安忍不動。如如不動的心,就是佛心。靜慮,是佛教最主要的修行方法。靜慮的另一個名稱就是‘禪那’,簡稱‘禪’,是指專心斂念,守一不散。因此,你要記住,你師父——我的修行心法就是安忍與靜慮。”

“安忍,靜慮。”道明重複著。接著,他又沒深沒淺地問:“師父,我爹爹說您的神通非常大。您又叫地藏,是不是與地藏菩薩有關係?地藏菩薩又是因為什麼而叫地藏?”

釋地藏模稜兩可地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與那些大菩薩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繫。到時候,你就明白了。至於地藏菩薩因何名為地藏?據我所知,那是過去的一位佛如來對他的授記。”

 

那時,釋迦牟尼佛住在中印度摩揭陀國王捨城靈鷲山,地藏菩薩遊行諸國,巡視四方,教化眾生。一日,他來到王捨城北門西側的毗富羅山下,在途經喬提長者家門口時,發現他家裡異常安靜,好像根本沒有人一樣。地藏菩薩知道,這是一個幾百人的大家庭,不應該如此安謐。於是,他走入長者家裡,不禁大吃一驚:整個家裡的五百多人,全都悶絕在地,不省人事!看樣子,悲劇已經發生幾天了……

地藏菩薩一看就明白,這是被惡鬼奪去了精氣。

見此情景,地藏菩薩痛苦不已,心想:“這些人實在太可憐了。沒想到,人世間竟然有這等悲慘事件!我憐憫所有的眾生,當然也要救濟他們。”

想到這裡,地藏菩薩便騰身而起,趕往靈鷲山拜謁釋迦牟尼佛。他對佛陀說道:“世尊,我看見喬提長者家的五百多人,全被惡鬼奪去了精氣,悶絕在地,已經好幾天了。我見到此事,心生憐憫,心生愛護,唯願世尊允許我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拯救他們。只有這個方法才能令長者一家人恢復如故。同時,我的這個方法能讓惡鬼降服於人,能令惡鬼受高僧大德的隨意驅使。”

這時,釋迦牟尼佛肅然而坐,他頭頂上的髮髻中放出萬丈光芒,照耀在地藏菩薩身上。在場的佛弟子、居士們相互轉告說:“今日佛祖,放光照地藏之身,此菩薩必成大法,教化眾生。”

受到佛光加持,地藏菩薩信心百倍,說道:“我有一道神奇的咒語,能祛除人的邪心,也能驅使惡鬼。我這個咒語是很早以前得來的。那時,有佛出世,號燒光王如來。佛入滅後,在像法時期,我還是個凡夫。當時,我們那個世界惡鬼橫行,所有的民眾都曾受到過惡鬼的糾纏、侵擾,還經常發生像今天喬提長者家的怪事。我那時心中發下誓願:一定要找到善知識,學會降伏惡鬼的方法。我聽說有一位仙人住在俱特羅山修行,很有道術。於是,我馬上前往山中求師於他。仙人很高興,也很慷慨,在三日內傳授給我預知未來、消除罪惡的方法。他又將世上的惡鬼們招集過來,讓我按照他所教授的方法降伏他們,讓他們轉變心念,捨棄作惡的鬼心,發起修道的善心。就在那一須臾之間,所有在地獄受罪的眾生,諸苦停息,各自乘著一朵蓮花而去。這時,仙人見我得到如此的神力,便給我授記說:‘再過若干劫,將有一位佛為你授記,給你取名曰地藏。你將在五濁惡世化身無數,在人間、在天堂、在地獄,都有你在救度眾生,令他們遠離災難。’今天,我在喬提長者家看到的情況,與那時一樣。現在,請佛允許我前往他家,用特殊咒語救護他們。”

釋迦牟尼佛點點頭,讓地藏菩薩馬上出發。於是,在地藏菩薩的救助下,喬提家的五百多人全部甦醒,恢復如初。

《讀佛即是拜佛:地藏菩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