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的戰火依然在如火如荼地燃燒,當時中國人口最為稠密、經濟最為發達的北方陷入了長期的戰亂之中,人口死亡率達百分之八十以上——根據史料,安史之亂爆發前的公元755年,全國人口有5300多萬,到安史之亂結束時,只剩下了1700萬,不足原來的三分之一!八年間,全國死於戰亂、飢餓、疾患的人口達3600多萬。戰火所經過的地方,尤其是中原與河朔地區,當地百姓幾乎被反覆拉鋸的官軍與匪徒殺了個精光!因而,釋地藏在化城寺經常舉行水陸法會,超度那些在殘酷戰爭中死亡的兵民。天長日久,當地以及周邊的百姓都明白了因果道理,潔身自好,不欺暗室,民心更加純真善良。
一日,寺裡來了一位舉止穩重、面色沉靜、銀髯飄飄的老者。他舉手投足之間,是那樣地從容不迫;言談話語之時,一板一眼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種嚴謹而又寬厚的長者之風,叫人由衷讚歎;那種不怒自威的神情,令人肅然起敬。
據陪同他前來的人介紹說,老爺子姓尹,名仲達,乃宛陵(今宣城)人士,是宛陵一個古老村鎮的族長。幾十年來,於家庭,他養活了敗家的侄子,替喪夫的弟媳支撐門戶;於村鎮,他主持公道,一碗水端平,將許許多多鄰里糾紛化解於無形之中。因此,他老人家之德高望重,不但本族人敬若神明,連三里五鄉遇到重大疑難問題,往往也要請他出面仲裁。
尹仲達老人聽說有新羅高僧在九華山弘揚佛法,宣說因果業報,便不顧將近古稀之年的高齡,轎行兩百多里,特地前來拜訪。
貴客遠道而來,釋地藏熱情地將他請入方丈,分賓主坐下用茶。稍稍寒暄之後,尹仲達老人微微擺了一下手,隨從他而來的幾個人知趣地退了出去。方丈室內,只剩下了他們二人,尹仲達老人卻依然像是在細細品味杯中的茶水,久久不曾開口。良久,他才緩緩說道:“聽說高僧經常宣講因果報應,是否為真?”
釋地藏點點頭:“因果報應,是佛教用來說明世界上一切事物之間關係的基本法則。簡單地說,善因生善果,惡因結惡果,稱之為‘因果報應’。”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難道就沒有例外?”
“因不虛設,必能感果;因果歷然,無一例外;善惡相報,自有輪迴。”釋地藏斬釘截鐵地說。隨後,他指著尹仲達的影子說:“您看,有形,則影現。同樣,世界上沒有無源之水,也沒有無根之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任何人都不可能栽下荊棘而得到坦途。”
“可是,”尹仲達說,“老夫經常看到好人被欺負,而惡人卻得不到應有的懲罰。還有,人們都說:‘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這又是為什麼?”
“從因到果,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其中還有種種的機緣。你種上莊稼,它也不會馬上成熟。而且,播種究竟能不能得到收穫,還要經過耕耘、澆灌等過程。何況因果連通著過去、現在、未來三世,更為複雜。簡單地說,也就是過去世的業力為因,感召今生的果;而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又是將來的因,感召來生的果。正是這樣的因果相續,生死才會輪迴無窮。”
尹仲達老人又低頭沉思了半晌,才問道:“人臨終之時,閻羅王真的會派小鬼來捉拿亡魂下地獄?人們傳說中的地獄裡的種種刑罰,是不是真的?”
釋地藏點點頭,然後詳細解釋說:“不是小鬼來捉拿,而是每個人自己所造的罪惡業力驅使你到地獄。所以,閻王告誡說:一切罪過都是你自己所造,不是父母之過,也非兄弟、兒女之過,更不是天帝、先祖以及他人之過。你一生之中,老、病、死三個特使經常警告你:生命無常,業報有期。可是你不覺不醒,依然造種種惡業,因此,你自己必須接受懲罰。”
釋地藏嘴裡的“你、你、你”,說得尹仲達心驚肉跳。他硬著頭皮說:“大師,你能說說都有哪些地獄嗎?其中的情形如何?”
釋地藏回答道:“地獄,都是眾生的罪業感召的,所以,人類有多少惡行,就有多少種地獄;人類的心靈有多麼骯髒陰暗,地獄就怎樣骯髒陰暗;人類的行為有多麼殘酷無情,地獄的刑罰也就多麼慘痛。當然,因為許多人的罪惡相似,也就有了‘八熱’、‘八寒’等共業地獄。”
不知為什麼,聽了釋地藏的介紹,尹仲達的身體在微微打戰。他等了好一會,像是從寒冷的冰窖之中掙脫了出來,口氣頗為堅決地說:“這些什麼因果報應、地獄閻羅,都是你們佛家編造出來嚇唬人的!至於目的,不用老夫明說。法師若是有本事,將地獄拿來給老夫看看,或者乾脆帶老夫到地獄走一遭。”
釋地藏呵呵一笑,道:“因果法則,是不是佛教編造的,人心自有定論。至於地獄,山僧還真能指給你看看。”他毫不客氣地指著尹仲達的心窩說:“地獄,就在你的心裡!每當你做了罪惡之事,內心必然驚恐不安;而作惡多端之後,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惶惶不可終日,那種備受煎熬的滋味,唯有自己知道!”
尹仲達又跌入了冰窖之中。
釋地藏為了緩解氣氛,又說:“另外,我們人間也有地獄。比如,北方正陷入戰亂之中,那些雙方反覆爭奪、拉鋸作戰地區的民眾,就是生活在地獄之中!據我所知,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睢陽(今河南商丘)被安祿山之子安慶緒的燕軍圍困了三個月,守城的唐朝軍隊在食物斷絕之後,開始捕捉城裡的婦女和兒童,像豬羊一樣將她們宰殺之後吞食。當所有的女人、孩子被吃完,他們就繼續抓來那些年老體弱的男子吃……”
淚流滿面的釋地藏哽咽著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這更悲慘的情形,難道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令人髮指的睢陽之圍,當時的中國家喻戶曉,尹仲達當然聽說過。那悲慘景象叫人心弦震顫、靈魂寒戰,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頭皮發麻!
尹仲達等了一會,又問:“聽說地獄之中有判官執法。可是,人海茫茫,那些判官又怎能知曉每一個人的善惡之事?若沒有辦法查個水落石出,又如何判罪呢?”
釋地藏道:“幽冥界並不像世上的官員判案,閻羅王才不跟你多費口舌呢,讓每個人自己以孽鏡鑒照。那孽鏡明察秋毫,一生所造的善惡之事歷歷在目、件件不遺。其實,孽鏡也是每一個人的心識所成。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最清楚。騙天騙地,唯獨騙不了自己。尹老先生若是不信,請您入夜之後靜靜而坐,排除一切雜念,心中觀想孽鏡台,自然就明白了。”
尹仲達在化城寺一間僻靜的客房住了下來,他在蒲團上盤腿坐下,輕輕閉上了眼睛。或許是寺院寂靜,或許是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不一會,他就感到自己進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
片刻之後,尹仲達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飄了起來,悠悠蕩蕩地飄過陰森森的黃泉黑路,來到沃燋石之外正西方向。這裡,有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宇,殿前高高的旗桿上幢幡懸掛,上書“秦廣王”三個大字。他因而知道,自己來到了冥界十王之第一王的殿堂。他隨著人流來到了秦廣王殿右邊的孽鏡台前,那孽鏡台高一丈一尺,鏡大十圍,向東懸掛。那些照過鏡子的人,個個臉色慘白,渾身戰慄,全都俯首跪地,連連求饒。可謂:
孽鏡台前,原形畢露;良心審判,災禍自招。
尹仲達使勁閉上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孽鏡之光居然能穿透眼皮,直接將一幕幕圖像送到人的腦海之中!
鏡子中首先出現的,是他的侄子。那年,在外做生意的大哥、大嫂與老爹一同遭遇了劫匪,死於非命。他收養了孤零零的侄子。自然,在與三弟分家的時候,大哥的那一份也就暫時劃歸在了他的名下。他說,替侄子保管著,等侄子長大後再交還。
他對侄子真好,好到了一切隨侄子之意——任他信馬由韁,任他隨心所欲,任他吃喝嫖賭……
侄子長大了,尹仲達卻不用將那一份家業交還了,因為敗家的侄子早已經將屬於他自己的財產揮霍一空。當然,二叔很通情達理,每日還讓他吃飯,而且下飯的菜很豐富:白眼一碗,諷刺兩碟,挖苦三盤,指桑罵槐隨時添加……
侄子居然很要強,自己走出了二叔家門,從此不知所終。
鏡子裡隱隱約約出現的第二個人,是他的弟媳。三弟是一根筋,因為侄子的事情與他勢同水火。侄子本人以及全村的人都指責三弟對沒爹沒娘的孩子太過嚴厲。三弟還總想著給慘死在土匪手裡的老爹與大哥報仇。土匪不知怎麼就得到了消息,最終他也死在了土匪手裡。
那時,弟媳已經懷了孕。他大仁大義,趕緊將未亡人接到了自己家裡。當然,管理三弟家業的重任,也由他擔當了起來。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個蒙面人輕車熟路地來到弟媳獨居的房前,並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房門。漆黑的室內傳出一聲低沉的驚呼,隨即只剩下了急促的喘息……
許是乾柴烈火,許是他的體重太重、用力過猛,那夜之後,弟媳流了產。從此,他的家裡多了一個不花錢的老媽子,而他也多了一個睡覺的地方。
第三個人影,是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一張充滿稚氣的臉,像含苞待放的花兒一樣。她是一個佃戶的女兒。她爹爹膽小怕事,老實巴交。那年遭遇水災,田里顆粒無收,自然也就無法交租。他大度地給那老實人免了租,不過,從此以後,他經常趁她父母到地裡幹活的時候,出入她的家門……
……
尹仲達大汗淋漓,大叫一聲,猛然睜開眼睛。眼前的所有景象不見了蹤影。
靜,無邊的寂靜,唯有室外傳來殿角、塔簷的風鈴之聲:
“叮噹,叮噹,叮噹……”
尹仲達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在半路上休息時,他在行囊裡發現了一張字條:
“各人吃飯各人飽,自己的因果自己了。若想消除業債,須生大慚愧心——真心懺悔;生大怖畏心——決不再犯。將不義之財用來幫貧濟困,廣行善舉,普利眾生,或許還能得到冤親債主的原諒。切記: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