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庾亮當權
公元325年三月,晉明帝之子,年僅五歲的司馬衍即皇帝位,成為晉成帝,年號鹹和。群臣認為成帝年幼,請皇太后庾氏臨朝稱制,總攝萬機。根據晉明帝司馬紹的意向,王導錄尚書事,與太宰、西陽王司馬羕、中書令庾亮、尚書令卞壺參輔朝政,又形成了宗室、外戚、大臣互相制約輔政的朝局。
太后臨朝,權力難免不向外戚傾斜,成帝的舅舅庾亮開始排除異已,欲要總攬大權。王敦之亂後,王氏家族丟掉軍權,王導雖為三朝元老仍在機樞,勢力不像先前那般強大,時常稱病不朝,不插手朝廷政務。
有兩則故事可窺見王導此時的心思:王導晚年幾乎不再處理政事,只是在文件上簽字同意,自歎道:“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此憒憒。”(人家說我老糊塗,後人當會想念這種糊塗”。表面看上去王導在學曹參,蕭規曹隨與民休息,實際當時形勢與曹參執政時相去甚遠,王敦之亂後百廢待興,有什麼要休息的?為什麼他以前不憒憒,現在卻要憒憒?王導實在避禍,避庾亮之禍。另一個故事是王導在一個大夏天去看望庾亮,發現他正在處理公事,王導說:“暑,可小簡之。”(天氣熱,可以稍為簡略一些。)庾亮答道:“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為允。”(如果您留下些公事不辦,天下人未必認為妥當!”兩人態度迥然不同,庾亮冒著酷熱辦公,王導卻話中有話,委婉地勸他不要把大權都搞到自已手裡,庾亮當然不聽,也渾然不覺。
與王導步步退守不同,司馬宗室的力量卻日益膨脹,左衛將軍、南頓王司馬宗親典禁兵,曾在晉明帝生病之時,拒絕給庾亮宮中的鑰匙,並斥責他說:“這是皇宮,難道是你家的門戶嗎?”司馬紹病危,一概不見大臣,頗有托孤宗室之意,庾亮強進宮門,直入寢室,“流涕不自勝。既而正色陳(司馬)羕與(司馬)宗等謀廢大臣,規共輔政,社稷安否,將在今日,辭旨切至。”庾亮勸阻司馬紹不要單獨托孤宗室,一定要與大臣共同輔政,才能確保政局穩定。司馬紹終於被說服,“帝深感悟,引(庾)亮升御座,遂與司徒王導受遺詔輔幼主。”主張共天下的庾亮獲得了第一回合的勝利,應該說統治階級內部民主制更適合東晉王朝的實際情況,從後世晉孝武帝加強皇權成功而導致東晉王朝走上末路來看,庾亮實為東晉立了大功。
可惜庾亮並未就此罷手,在他以帝舅身份獨操大權之後,對宗室進行大清洗,這就是久歷世事的王導反對的原因。
庾亮快刀斬亂麻,一面指使人彈劾南頓王司馬宗謀反,一面派人抓捕,司馬宗拒捕被殺,其三子廢為庶民,西陽王司馬羕削去王爵。司馬宗是汝南王司馬亮之子,司馬羕是輔政大臣之一,而庾亮隨意剪滅,也不向晉成帝上奏。直到蘇峻之亂後,晉成帝還不知道司馬宗已被殺害,他問庾亮,“往常那位白頭公何在?”庾亮奏道:“司馬宗謀反伏誅”。晉成帝流淚道:“舅舅說人家作賊,便殺之,如果人言舅舅作賊,又該如何?”庾亮大懼,變色,無言以答。
庾亮的獨斷專行很快激起變故,司馬羕及其他宗室子弟逃往歷陽(安徽和縣),投靠蘇峻。蘇峻是流民帥,因討伐王敦有功被封為歷陽內史,手下有精兵一萬。庾亮擔心司馬羕與蘇峻結合會對自己不利,徵召蘇峻入朝拜大司農,明升其官,實奪其兵權。高門士族世代為官有政治基礎,像蘇峻這樣的寒士,如果丟掉兵權,誰能保證他做多久的官?他手下的將士是打北方一路追隨他南下的,歷經百戰,朝廷根本指揮不動,這支軍隊是他的命根子,蘇峻肯放棄嗎?這不擺明要逼反人家嗎?王導和卞壺強烈反對,王導說:“(蘇)峻猜險,必不奉詔,不若且包容之。”卞壺更加直白,指出問題的嚴峻性,“蘇峻擁強兵,逼近京邑,路途用不了一個早上便可到達,一旦發生變亂,容易出差錯,應當深思熟慮。”庾亮剛愎自用,拒不聽從。鎮守尋陽的江州刺史溫嶠也連連寫信勸阻此事,庾亮竟然回信說:“吾憂西陲過於歷陽,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庾亮什麼意思呢?他說呀,我最擔心的不是歷陽蘇峻,而是荊州刺史陶侃,庾亮的敵人真不少,他怎麼把陶侃也得罪了?
說起陶侃,我們很陌生,如果提到他的曾孫陶淵明,則無人不知無人曉,看來官做得再大也不如一田園詩人-藝術家。陶侃字士行,鄱陽人。父親陶丹,東吳一將,吳亡敗落,陶侃早孤貧,為縣吏。庶族小品,不為人知,初為孫秀賞識,後為荊州刺史劉弘器重,以將才起家,參司馬越軍事,平叛江南,名聲大震,官拜武昌太守,為王敦所忌,排擠去廣州做刺史。王敦之亂平定,陶侃替代王舒為荊州刺史。他與祖約在平定王敦叛亂之時都立過大功,卻未列入顧命大臣的行列,二人同為強藩,一致認為庾亮從中搗鬼,對其大為不滿,所以庾亮才讓溫嶠出鎮江州以備陶侃。
虱子多了不咬人,庾亮四處樹敵,蠻不在乎。蘇峻不樂入京,甚至表示願意去荒涼的北疆青州之地北伐自效。他上表說:“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討胡寇。今中原未靖,無用家為,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鷹犬之用。”庾亮不准,派使者召他速赴京師,蘇峻對使者道:“台下雲我欲反,豈有活理!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我寧可在家鄉遙望朝廷,也不能在朝廷泣望家鄉)。往者國危累卵,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犬應烹,我便是死了也要向造謠者報仇!”公元328年正月,蘇峻與祖約一同起兵,渡過長江,殺向建康,聲討庾亮。
蘇峻避開石頭城,抄小路攻入建康,庾亮置小皇帝於不顧倉惶出逃,不過庾亮還算鎮定,臨危有名士之風。庾亮乘坐小船出奔,亂兵競相掠奪搶劫,庾亮的左右侍從用箭射擊亂兵,結果誤中船上舵手,應聲倒入江中。船上人都大驚失色,準備逃散。庾亮安坐不動,緩緩地說:“此手何可使著賊!”(這種手法怎麼能讓他來射敵人呢!)大家這才安定,小船一路逃到江州。
蘇峻揮軍入城,“縱兵大掠,侵逼六宮,窮凶極暴,殘酷無道。驅役百官,裸剝士女,哀號之聲震動內外。”小皇帝被挾持,庾後憂懼而死,時年三十三歲。蘇峻自任驃騎將軍,祖約為侍中,王導還任本官。
庾亮逃到溫矯處一同商議平叛的事,溫矯說,只靠我江州力量遠遠不夠,必須去請荊州的陶侃,一則荊州兵多,二則陶侃是位名將。庾亮搖頭說怕不成,陶侃不會來。
庾亮與陶侃的矛盾,歸根結底是高門士族與下品庶族之間的矛盾,亦是玄學與儒學之間的矛盾。比方說,西晉以來的社會風氣,“官者以理事為俗吏,奉法為苛刻”,“從容為高妙,放蕩為達士”。陶侃對此深惡痛絕,他非要管事,整天坐在衙門裡,軍中府中所有的事,必須親自察看,親自參與,不曾有片刻清閒。常對人說:“大禹是聖人,乃惜寸陰;我們平常人,當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活著的時候對社會沒什麼益處,死了也不被後人記起),是自棄也!”
高門士族什麼活不幹,走路有人扶,出門做車,馬都不會騎。陶侃偏就沒事找事,在廣州任刺史的時候,天天早晨起來沒事把一堆磚搬書房外面,晚上再搬回來,別人問他幹什麼,他說,我還要北伐中原呢,過分的悠閒安逸,恐怕不能承擔大事。
東晉名士除了好酒常醉不醒之外,就是一天天搖著麈尾清談。陶侃則飲酒必限三杯,屬下參佐不認真做事,言談戲耍荒廢政務,輕則嚴加訓斥重則加以鞭笞,把他們的酒器、賭具、麈尾一併扔大江裡。
名士尚玄學,陶侃非說“《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這不是跟高門士族對著幹嗎?這種人一旦執政,會有名士們好果子吃?因此庾亮對他非常排斥,也難怪陶侃懷疑他私下搗鬼把他排在顧命大臣之外,想當年晉明帝把他安排在荊州就是對抗門閥士族的。
溫矯對庾亮說,您猜忌陶侃不是沒道理,陶侃寒士,與我們志趣不同,不過,他還是個忠臣,您派人去請,他一定來!
使者到了荊州,陶侃還真記恨前嫌“以邊將不敢越職為由”不想出兵,後來想了想,還是天下大局為重,終於答應共赴國難,西軍以陶侃為盟主,發兵四萬殺向建康,“旌旗七百餘里,鉦鼓之聲,震於遠近。”
京師內的王導一面矯太后之詔,令三吳(吳興、吳郡、會稽)起兵勤王,聯絡揚州刺史郗鑒南下,一面策反蘇峻的隊伍。
雙方相持不下,自公元328年五月一直打到九月,好在北方的前趙與後趙的大決戰也在同時展開,南北雙方各打各的,互不妨礙。在陶侃、王導雙方的努力下,各地聯軍與蘇峻在石頭城展開決戰,蘇峻恃勇輕敵陷入陣中被殺,蘇峻之亂平定。
建康滿目瘡痍,宮闕化為灰燼,溫矯建議遷都豫章(即今南昌),應該說溫矯的建議並沒有什麼暗藏的私心,三吳豪強乘機請求遷都會稽(在今浙江紹興),王導力排眾議,反對遷都,他可不能把朝廷置於吳姓的控制之下。他搬出孫權和劉備的話:“建康王者之宅”,古代的帝王,不一定因為財富的豐儉遷都。如果不修農事,那麼樂土也會變成荒墟。北方未平,竄於蠻越,是向胡人示弱,決非良計!遷都之議遂罷。
庾亮上表請罪,求歸山野,成帝司馬衍手詔不准,並說“此社稷之難,非舅之責。”庾亮無地自容,自乘扁舟下野,上表說:“祖約、蘇峻縱肆凶逆,罪由臣發,寸斬屠戮,不足以謝七廟之靈,塞四海之責。”司馬衍聞報,馬上下令地方官員扣留庾亮的小船,請他回來做官,小皇帝知道自己現在尚離不開這位有雅坐的舅舅。
蘇峻之亂後,庾亮聲威大損,迫於王導之逼,被迫放棄中樞權力,請求外鎮效命,以塞天下人之口,小皇帝任命他為豫州刺史,鎮守蕪湖。陶侃死後,庾亮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領江、荊、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假節,遷鎮武昌,成為長江中游強藩,坐鎮荊楚,遙制朝廷。平靜掩蓋下的血雨腥風飄然而至,新一輪的王庾之爭再度展開。
庾亮手握強兵,雖居武昌朝廷政令多出自他手,王導逐漸不滿,每有西風揚起塵土,他便以扇拂塵,緩緩道:“元規(庾亮的字)之塵污髒人!”
晉成帝司馬衍接到江州刺史王允之(王導之侄)的密奏,庾亮的弟弟豫州刺史庾懌派人送了一罈美酒給他,他懷疑酒中有毒,用酒餵狗,狗飲酒後死亡。司馬衍勃然大怒,“大舅已亂天下,小舅又想這樣做嗎!”庾懌自擔其責,服毒自殺。
有來自荊州的人對王導說:“庾公有意東下建康!”並囑咐王導暗作戒備,以備不測,王導淡淡道:“我與元規並為國家大臣,懷布衣之好,若其欲來,我角巾徑還烏衣巷,略作戒備作甚!”
王導為何對庾亮有恃無恐呢?他有一個好親家,郗鑒!郗鑒督流民軍破王敦立下大功,被封為車騎將軍、都督徐兗青三州軍事、兗州刺史、假節,鎮守廣陵(揚州)。晉明帝崩,郗鑒與王導、卞壺、溫嶠、庾亮、陸曄等並受遺詔,成為輔政大臣。蘇竣之亂郗鑒殺白馬,大誓三軍,自廣陵渡江勤王,進位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散騎常侍,拜司空,加都督揚州之晉陵吳郡諸軍事,鎮守京口,首練北府兵,成為手操軍權的強藩,在王庾爭雄的格局中成為左右局勢的一支重要力量。
高平郗氏本非望族,王導為拉攏他,琅琊王氏開始世代與郗氏聯姻。東床坦腹的成語在這種歷史環境下應運而生。郗鑒在京口派門生送信給王導,向他求女婿,王導對來人說,“君到東廂房去,任意選之。”門生看過後,回來對郗鑒說:“王家諸郎皆可嘉。聞來覓婿,都矜持拘謹;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好像沒聽見一樣。”“呵呵!”郗鑒一笑,“正是這個好!”一問,乃王羲之也!便把女兒嫁給他。
王郗兩家聯姻,以東兵對抗西兵,形均衡之勢,江左政局一度趨於平穩,未發生大的動盪,經濟開始發展,玄風日益高漲。
孔子創立儒學以來,儒學中的經學以重禮輕情,重天理輕人性,成為中國文化的傳統,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為適應皇權一統,董仲舒以天人感應治《春秋》,經學一時從風而靡。我不認為經學可以代表儒學,儒學之博大精深,豈是經學所能替代。以下名教即指經學,非孔子真正精神。
隨著魏晉高門士族的興起,意識形態領域悄然發生變化,王弼、何晏首倡“名教本於自然”,開始為玄學的興盛提供哲學理論基礎,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玄學,不滿於名教對人性的約束,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將玄學發展到一個極端,對名教的荒謬、虛偽和殘酷進行猛烈地抨擊。雖然遭到司馬氏集團的打擊,嵇康亦被殺害,但隨著皇權的衰落,士族的興盛,玄學在江左成為主流意識形態,蔑視禮教,倡導精神自由為主的魏晉玄風,成就一代名士,他們狂放乖戾,性情率真,開創個人自由觀,但非資產階級的,而是封建時代的,玄學削弱經學的影響力,為士族秉政掃清思想障礙。
南方思想的混亂殃及北方,北方政權在儒學與玄風之中莫衷於是,思想的動盪引發北方持續不斷的戰亂,一種來自印度的文明不期而至,並在北魏的歷史中達到它輝煌頂點,也書寫了遭際慘酷的一頁。它是如何進入中原大地的呢?又是如何被北中國君主奉若神靈的呢?請看下一集“石虎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