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寥廓江天,嵯峨大山,相映成趣,引起詩人無限遐想,於描繪大自然的壯美之中,顯示出詩人博大的胸懷。同時,這情景交融、富於哲理的詩篇,又時時激勵人們自強不息,奮發進取。千百年來,這首膾炙人口的五言絕句,幾乎老少皆知。可是,它的作者又是誰呢?
也許,許多讀者會脫口而出:王之渙。不錯,當今流行的唐詩選本,多將王之渙作為《登鸛雀樓》(以下簡稱《登》)的作者。其所本大約可追溯到1000年前。最早將《登》列為王之渙作品的詩文集是宋太宗時李昉、扈蒙、徐鉉、宋白等奉敕編纂的《文苑英華》(《登》載於該書第三百一十二卷)。
它共計1000卷,輯集了南朝梁末至唐代的大量詩文,為以後問世的《古詩紀》、《全唐詩》等重要總集所取材。因是聖命所遣,纂集者自不敢等閒視之,所以它的權威性大,深得世人青睞。當然,內中舛誤亦不在少數。南宋彭淑復,清人勞格先後撰書為之勘誤。但《登》詩為王之渙所作,並無人懷疑。北宋阮閱所編《詩話總龜》卷十五:「河中(府)鸛雀樓,唐人(留詩者)極多,唯王之渙、李僧、暢(諸)詩最佳。王云『白日依山盡……』」南宋計有功撰《唐詩紀事》八十一卷,收錄了1000餘位唐代詩人作品及相關本事。其中第二十六卷「王之渙」條載有《登》詩。
自宋以後,一般都以《登》為王之渙詩。似乎《登》為王之渙所作,是確定無疑的了。
孰不知,《文苑英華》問世100年後,著名的北宋大科學家沈括撰就《夢溪筆談》。其中第十五卷載:「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唯李益、王文奐、暢諸三篇能狀其景,……王文奐詩曰:『白日依山盡……』」李益,大歷進士,生於唐天寶七年,卒於唐寶歷三年左右,與賈島、韓愈同時。王文奐為誰,沈括不記,今亦無從考究。彼時彭乘《墨客揮犀》和李頎《古今詩話》所錄,亦與《夢溪筆談》同。《古今詩話》,有的版本作「王文奧」(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奧疑為「灸」之誤。可以想見,彼時鶴雀樓上題有王文矣的詩,是實實在在之事。司馬光在《司馬溫公詩話》中說:「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漂沒,不傳於世者甚眾,如河中府鶴雀樓王文美、暢諸二詩……。」(美,似為矣之誤)。倘依司馬溫公之說,在鸛雀樓上題詩的王文奐,因文名不昌而為時光漂沒,其詩作也被改記在王之渙名下,至使後人以訛傳訛。這樣,《登》的作者,不是王之渙,而是王文奐。
然而,現存最早的唐詩選本《國秀集》卻另持異說。《國秀集》,太學生芮挺章於天寶三年編選,凡三卷,錄有自唐玄宗開元以來至天寶三年的30多年間優秀詩作218首,皆芮挺章同時詩人之作。此書卷下選有王之渙三篇:《涼州詞》二,《宴詞》一。獨無《登》詩。而該詩卻以《登樓》為題,列在處士朱斌名下。芮挺章身為國子生,選同時人之詩,且王之渙又非無名之輩,芮當不至於移花接木,張冠李戴。
晚唐、宋初,《國秀集》曾一度浸藏,不為世人所知。北宋元祐三年,龍溪曾彥和為之跋云:「《國秀集》三卷,唐人詩總二百二十篇,天寶三載,國子生芮挺章撰。……此集《唐書。藝文志》,洎本朝《崇文總目》皆闕而不錄,殆三館所無。浚儀劉景文,頃歲得之鬻古書者,元鬻戊辰孟秋,從景文借本錄之,困識於後。」顯然,《國秀集》得以傳世,多虧了曾彥和。朱斌九泉有靈,定會感激這位晚輩後生的。只可惜,《國秀集》再現之際,《文苑英華》業己出世百年左右。彼時,李昉等無緣得見此書,不錄朱斌也就不足為怪了。
南宋洪邁所編進御本《萬首唐人絕句》,凡百卷,10477首,采自唐代諸家詩文集,為唐人絕句之總匯,但編次亂,遺漏多。於是,明萬曆丙午年間,趙宦光、黃習遠在原選本基礎上進行整理、增補,為現存絕句總集中較好選本。該書第二卷,選王之渙《送別》一首,朱斌一首即《登樓》。所以,該詩作者為朱斌說,是言之成理的。
那麼,《登》的作者究竟是誰呢?王之渙,王文矣,還是朱斌?多少年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清康熙年間,彭定求等人在明代胡震亨《唐音統簽》、清代季振宜《唐詩》基礎上搜遺補佚,修纂成九百卷之巨的《全唐詩》。內中第二百零三卷,錄有朱斌《登樓》,並注云「一作王之渙詩」。第二百五十三卷收有王之渙《登》詩,亦注云「一作朱斌詩」。這種別出心裁的作法,審慎自然是審慎的,但是,這樁千百年來的公案,卻至今也沒有斷清。(龔法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