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卿生長在皇都,家中又有一個老宮人,常聽得他說出隋煬皇帝的風流逸事來;如今他在舅父家中,一般地也把煬帝故事;講給一班姨娘們聽。他正說到煬帝第一次坐御女車,游幸江都,一路上逢名山便登山覽秀,遇勝水則臨水問津;恍恍餾餾早已到了揚州地面。
這江南山明水秀,柳綠桃紅,比北路上風光,大不相同。
揚帝見了,心中十分歡喜。便道:「向日所言瓊花,開在何處?
」當有大臣封德彝奏對道:「瓊花原在蕃麗館中,每年三月開花;如今是四月天氣,百花都謝,須到明春再得觀賞。」煬帝聽了,心中有些不樂。宇文愷在一旁勸解道:「瓊花雖然開過,江都地方還有許多名勝,可供聖上遊覽。」煬帝從此便天天在江都地方探勝尋幽。
一日,游到橫塘上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樓。昭明太子,曾在這樓上造得許多古文,成了一部文選,所以稱文選樓。這一座樓蓋得曲折高峻,歷代皇帝,時加修理,所以到隋朝尚不坍壞。
煬帝先把帶來的許多宮女,發在樓上去伺候著,聖駕一到,一齊細吹細打地迎接著。煬帝坐著七香寶輦,依著層層石級,轉折上去。這一座樓高有百尺,共分五層。石級閣道,都飛出在屋簷以外。人在閣道上走著,從下面望上去,好似在空中行走一般。這一日恰東南風起,一隊隊的宮女行在閣道上,身上穿著薄羅輕縠,被風吹揭起來,霹出那紫裙紅褲,十分鮮艷。煬帝看了,也無心遊覽,便吩咐眾宮女在月台上團團圍繞著他,飲酒歌舞。直把個煬帝灌得爛醉如泥,才選了幾個絕色的宮女,回離宮去尋歡作樂。
這樣早歌夜宴,煬帝在江都地方,足足玩了幾個月;拋得那深宮裡的蕭皇后,和十六院夫人,十分淒清,便聯名上著奏章,接連催請,把個風流皇帝催回京都去。當夜蕭皇后和十六院夫人,在宮中排著筵宴,替煬帝接風。飲酒中間,煬帝盛稱江都地方風景秀美,山水清奇。那夫人們齊笑說道:「陛下怕是留戀江南女色,並不是愛玩景色呢!」煬帝笑說道:「講女絕,眼前幾位夫人,都是盡態極妍,還有誰家美女能勝得?實實是貪玩江南山水,便把諸位夫人冷落了。不是朕誇獎江都景色,莫說那山水秀美,便是開一朵花兒,畢竟比上苑中的紅得可愛;便是放一枝柳兒,也畢竟比上苑中的綠得可伶。不像俺們北地的花柳,未到深秋,便一齊黃落,寂寞得叫人悶損。」
這一席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當下有清修院的秦夫人聽皇帝說了這個話,便回宮去和十六院夫人悄悄地商議,又和許多宮女一齊動手,只一夜工夫,便已佈置妥貼。
第二天,十六院夫人一齊去請煬帝駕幸西苑。煬帝說:「如今是仲冬天氣,苑中花樹彫殘,有什麼可玩賞之處?」無奈秦夫人再三勸駕,說:「西苑中百花競放,專候聖駕臨幸。」
煬帝素來在女人面上,是十分溫柔的;當下便一任眾夫人簇擁著,到西苑去。御輦一進苑門,真個見萬紫千紅,桃李齊放,望去一片錦繡,那裡像個仲冬天氣。草長鶯飛,竟像個江南三月天氣。莫說煬帝看了詫異,便是蕭後也暗暗地吃驚。煬帝說道:「只隔得一夜工夫,如何便開得這般整齊!」一眼見那柳樹蔭中一隊隊宮女彩娥,笙蕭歌舞的迎接上來。煬帝看了,連連稱妙。秦夫人在一旁奏道:「陛下看這苑中風景,比江都如何?」煬帝一把拉住秦夫人的手,笑問道:「妃子有何妙法,使這花柳一夜齊放?」秦夫人把衫袖掩著珠唇,笑說道:「有甚妙法,只是眾姊妹辛苦了一夜罷了!」說著,煬帝工走到一株垂絲海棠樹下,伸手去採一朵來看時,原來不是從枝上長出來的,全是拿五色綢緞細細剪成拴在枝上的。煬帝不禁哈哈大笑道:「是誰的機巧,也虧得她有這一路聰明!」眾夫人奏道:「這全是秦夫人主意,與妾等連夜製成。」煬帝笑對著秦夫人說道:「這也難為你了!」看看走到一叢大梅樹林下,看看枝上梅花,紅白齊放。煬帝說有趣,便吩咐在花下擺起筵席來。
煬帝坐在席上,眼看著四圍花木,不分春夏秋冬,萬花齊放,心中十分有興,一杯一杯地飲下酒去。一時裡觥籌交錯,絲竹齊鳴。煬帝已有幾分醉意,便笑說道:「秦夫人既出新意,諸美人也須換唱新歌,誰唱一支新曲兒?朕即滿飲三杯。」說聲未了,只見一個美人,穿一件紫綃衣,束一條碧絲裙,裊裊婷婷地走近筵前,嬌聲奏道:「賤妾願歌一曲新詞,博萬歲一笑。
」煬帝看時,卻是他寵愛的仁智院美人名雅娘的。只見她輕敲擅板,漫啟珠唇,唱著《如夢令》詞兒道:「莫道繁華如夢,一夜剪刀聲送;曉起錦堆枝。笑煞春風無用。非頌,非頌,真是蓬萊仙洞!」
煬帝原是愛雅娘的,如今見她嬌滴滴的聲音唱出這新詞來,早不覺連聲說妙,連飲下三杯酒去,眾夫人一齊陪飲一杯。
才住了酒,又見一個美人,淺淡梳妝,嬌羞體態,出席來奏稱:「賤妾亦有新詞奉獻。」煬帝認得是迎暉院的朱貴兒。這貴兒原唱得好曲兒,當下聽她也唱一折《如夢令》詞兒道:「帝女天孫遊戲,細把錦雲裁碎,一夜巧鋪春,盡向枝頭點綴。奇瑞,奇瑞!寫出皇家富貴。」
煬帝聽了讚道:「好個寫出皇家富貴!」便也連飲了二大觥酒。這場筵宴,直飲到黃昏月上,煬帝也被眾夫人迷弄得酒醉昏沉,當下扶著秦夫人的肩頭,臨清修院去。
一連幾夕,幸著秦夫人,把其餘的夫人一齊丟在腦後,慌得眾夫人或探消息,或賦詩詞,百般地去勾引,無奈這秦夫人把個風流天子獨霸住院子裡,不放他出門一步。
這一天午膳,煬帝和秦夫人略飲了幾杯,手攜著手兒,走出院來;沿著長堤,看這流水玩耍。看看前面疊石斷路,水中卻浮著一隻小艇。秦夫人把煬帝扶下小艇,兩人蕩著槳,委委曲曲地搖進曲港去。兩巖柳樹林子,種得密密層層,那樹頭上的假花,卻開得十分燦熳,映在水面,連水光也十分鮮艷。煬帝正癡癡地看著,忽見一縷桃花瓣兒,浮在水面上,從上流頭斷斷續續地汆下來。煬帝認作也是秦夫人弄的乖巧,便笑著向秦夫人點頭兒。這時有三五點花瓣兒,正傍著小艇浮來。煬帝伸手去撈起花瓣兒在手掌中看時,不由煬帝吃了一驚,原來這花瓣鮮艷嬌嫩,真是才從樹上落下的,並不是假的,忙問秦夫人時,秦夫人也弄得莫名其妙,連說:「怪事!」再看水面上時,那花瓣還是不斷地浮著下來。煬帝說:「如今仲冬天氣,何處來這鮮艷的桃花?看來朕今日遇了仙子,這長溪正變作武陵桃源呢!」說著便把這小艇一槳一槳地沿著長溪依著花瓣的來路追尋上去。繞過幾曲水灣,穿出一架小橋,只見上流頭一個美人蹲在石埠上,伸著玉也似的手,在水面上把桃花瓣兒一瓣一瓣地放著。只見她穿著紫絹衫子,白練裙子,低垂粉頸,斜攏雲環,卻認不出是什麼人。直待小艇子搖近石埠,那美人抬起頭來,煬帝才認得是妥娘。那妥娘年紀最小,煬帝最愛她有幾分嬌憨性情。
她見了煬帝便拍著手笑說道:「這番劉郎卻被賤婢子誘出桃源來了!」煬帝見了妥娘,心中轉覺歡喜;便離了小艇,走上岸來,拉住妥娘的手說道:「你這小妮子,卻在這裡作乖弄巧!」妥娘說道:「陛下在清修院裡一共住六七天,丟得眾夫人冷清清的,好似失了魂魄。大家滿意闖進清修院裡找尋陛下,又怕觸犯了陛下的清趣,因此賤婢想出這放桃花瓣兒勾引陛下出來的法兒。這條溪水正通著清修院,陛下又是一個多情人,妾在上流頭放著桃花瓣兒,從清修院門前流過,陛下見了,怕不是沿溪尋來。如今果然被賤妾把個陛下哄出來了!」煬帝問:「眾夫人現在何處?」妥娘用手指點著前面說:「眾夫人正在勝棋樓守候著陛下呢。」說著,果然見花團錦簇的十五位夫人,從堤上迎接過來。她們見了煬帝,齊說:「陛下快樂,卻忘了賤妾們冷清清地難守。」說著,粉臉上都有怨恨之色。煬帝笑著,一一和夫人拉著手說道:「朕偶爾避幾天靜,又勞諸位夫人想念;如今朕便伴著眾夫人盡一日之歡。」說著,大家把個煬帝簇擁到勝棋樓去,傳上筵席,歌舞暢飲起來。飲酒中間,煬帝又問妥娘:「在這寒冷天氣,那鮮艷的桃花片兒,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妥娘便奏說:「這是三月間從樹上落下來的。妾閒時拿它收起來,密藏在蠟丸裡。當時原也無心收著的,不期留到如今仲冬天氣,還是不變顏色的。」煬帝見她小小年紀,如此乖巧,越覺可愛,當夜又便在妥娘院子裡留幸。
煬帝從此便留住在西苑裡,終日和一班夫人宮女追逐歡笑。好似狂蜂浪蝶一般,不管黃昏白日,花前月下,遇著巧便和妃嬪戲耍一回。那班美人見煬帝愛好風流,便想盡許多法子去引誘著。這煬帝又生成下流性格,專一愛和宮女在花前柳下偷香竊玉;倘然正正派派講究床笫之歡,他又轉覺得索然夫味。
因此,那妥娘、貴兒、杳娘、俊娥一班有姿色的妃嬪,又故意打扮得和宮女模樣,在花明柳暗的地方,掩掩藏藏;被著風流天子撞見了,便上前拉住,做出許多風流故事來。後來又因煬帝認識她們的臉面,便個個拿輕綃遮著頭臉。一時宮裡上上下下的宮娥綵女,上至妃擯媵嬙,越是在燈昏月下的時候,越個個披著顏色嬌艷的輕紗,在各處迴廊曲院裡,裊娜微步。遠遠望去,宛似月裡嫦娥,洛水仙女,隱隱綽綽的煞是動人。煬帝見了,叫他如何忍得住;便不管蠢的俏的美的醜的,但是遇到的便有煙緣。因此合一座西苑裡的宮女,都深沾了皇帝的雨露恩情。做隋煬帝的宮女的,有這許多好處。那外面百姓人家,凡有女兒略長得平頭整臉些的,都巴不得把他女兒送進宮來。這位天子,性格又風流,心腸又溫柔,凡是做宮女的,從不曾受過皇帝的責罵;倘然一得了皇帝的寵幸,做她父兄的,少不得封侯的封侯,拜相的拜相。有這許多便宜之處。
那管理挑選爆女的宦官,名叫許廷輔。這許廷輔,他經手挑選爆女的遭數兒也多了,卻是一個貪財的太監。有那貪圖女兒富貴,願送女兒聽選的,他卻百般挑剔,不給她人選。非得那父兄拿上千上萬的銀錢去孝敬他,他才給你掛上一個名兒。
有那種世家大族,捨不得把女兒斷送在宮廷裡的,他卻又百般敲詐,坐名指索;一面在煬帝跟前誑奏,說某家女兒長得如何美貌,那父兄急了,又非得拿出上千上萬的銀錢去買囑他,才給你在冊子上除了名。凡是在冊子上掛上名字的,他如數拉進後宮去鎖閉起來。到這時,那班做宮女的,又非錢不行。煬帝又生成厭舊喜新的脾氣,一個上好閨女,給他玩上幾次,若沒有特別動人之處,或特別歌舞的技能,他便丟在腦後,又玩別個去了。雖說三千粉黛,像這樣走馬看花地玩著,不多幾天,便又厭了。吩咐許廷輔,向後宮去挑選一班新的來。
那許廷輔到了後宮,便作威作福。那宮女有銀錢首飾拿去孝敬他的,便選你進宮;你若沒孝敬,他便看著你關到頭髮雪也似白,也不給你選進去。任你有西施、王嬙一般的才貌,他也束置高閣。
因為太監弄權,便活活逼死了一個絕色佳人。這佳人原是侯氏女兒,自幼兒長得天姿國色,又是絕頂聰明,在八歲上便懂得吟詩作賦。她雖生長在貧寒門戶,卻也是詩禮世家。當時便有許多名門豪宅,前來求婚,這侯女自己仗著才貌雙全,便等閒不拿那班公子王孫看在眼睛裡。因此一誤再誤,直到許太監來挑選美女,未曾到這地方,便聽得遠近沸沸揚揚地傳說侯家的女兒,長得如何美麗,如何有才情。這許太監便慕名而往,一文孝敬也不要,把這侯女選進後宮去。在許太監的心意,如此好意相待,你便當曲意逢迎。凡是選進後宮來的,見了許太監,便百般獻媚,十分相親。那班脂粉嬌娃,終日圍定了許太監,口口聲聲喚著爹爹,說說笑笑,歌歌舞舞,替許太監解悶兒。這許廷輔又揀那絕色的,左擁右抱,雖不能真個銷魂,卻也算得偷香竊玉。那班女兒又逢時逢節的做些針線,或是鞋兒帽兒,袋兒帶兒,孝敬給爹爹;也有把自己耳朵上掛的珠環,臂上套的金釧,卸下來送給爹爹的。那許廷輔得了女孩兒許多好處,少不得要把她們早早選進宮去,早沾雨露之恩。
獨有這侯家女,卻生成端莊性格,全不露半點輕狂。她見了許太監,也不肯獻媚兒,也沒有孝敬。她住在後宮,靜悄悄的一個人,點一爐好香,詠幾首好詩。一任那班女伴賣盡輕狂,她卻兀自孤高獨賞。有時這許太監有意拿說話去兜搭她,她總給你個不理不睬。自來有色的女子,和有才的男子,一般寧為玉碎,毋為瓦全。在侯女心想,自己長成這閉月羞花的容貌,任你是風流的天子,好色的皇帝,見了俺管叫你死心塌地,寵擅專房。到那時待俺放些手段出來,雖不願做吳宮的西子,也做一個漢家的飛燕,做一個千古留名的美人。她存了這個心意兒,因此從不肯屈志求人。誰知這許廷輔也十分刻毒,他見侯女如此孤高,便給你個老不人選;年年寂寞,歲歲淒涼。
這侯女自從十五歲選人後宮來,一住三載,從未見過天子一面。她終日宵是點香獨坐,終宵只是掩淚孤吟。雖說裝成粉白黛綠,畢竟也無人去常識她的國色天香,雖說打點得帳暖衾溫,卻依舊是獨宿孤眠。挨了黃昏,又是長夜;才送春花,又聽秋雨。挨盡了淒清,受盡了寂寞。在晴天朗月,還勉強支持得過去,遇到淒風苦雨的時候,真令人腸斷魂銷。在白晝猶可度過,一到五更夢醒的時候,想起自己的身世,真是一淚千行。
侯女在起初的時候,還因愛惜自己的容顏,調脂弄粉,耐著性兒守著,只指望一朝選進宮去,說不定有一時的遇合。誰知日月如流,一年一年過去,竟是杳無消息,也便不免對花彈淚,對月長歎。有時雖有幾個同行姊妹前來勸慰著,無奈愁人和愁人,越說越是傷心,因此她暗暗地也玉減香消。好不容易,盼到許太監到後宮來挑選美女,眼見那獻媚納賄的同伴一個個中了選,得意洋洋地進宮去了,自己依然是落了後,退回後宮去,獨守空院。這一回望不到,再望下一回;每見許廷輔進後宮來一次,她總是提一提精神,刻意地梳妝起來。對著鏡子自己看看容光煥發,美麗如仙,料想同院子的三千姊妹們,誰能比得上自己,那許廷輔也知道合院中要算這侯家女兒最美麗的了,無奈他兩人只爭了這一點過節兒,在許太監總要這侯家女在他跟前親熱一番,送幾件飾物,他才平了這口氣。在侯家女又因為自己長著這副絕世容顏,將來怕不是穩穩一個貴妃。這許廷輔是下賤的太監,我如何能去親近他。講到飾物,她帶進宮來的原也不少,她只願分送給同院的姊妹們,她自以為我長著這副容顏,許太監拿我選進宮去,皇帝看了歡喜,這一賞賜下來,也夠他受用的了。兩下裡左了性子,儘是一年一年地空拋歲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叫這青春孤寂的少女,如何不要傷感?
每傷心到極處,便有姊妹們來勸慰她說:「姊姊何必自苦,盡多的珠玉,拿幾件去孝敬許爹爹,選進宮去,見了萬歲,便不愁一世富貴了。」侯女聽了,歎一口氣說道:「妹子,聽說漢昭君長著絕世容顏,也因奸臣毛延壽貪贓,她便甘心給畫師在她畫像臉上點一粒痣,不願拿一千兩黃金去孝敬奸賊。她雖一時被害,遠嫁單于,後來琵琶青塚,卻落得個萬世流芳。到如今提起她來,人人憐惜,個個悲傷,畢竟不失為千古美人。妹縱說趕不上昭君那般美貌,若要俺拿珠玉去賄賂小??,將來得了富貴,也落了一個話柄,妹抵死也不願做這事的!」那姊妹說道:「姊姊如此執拗,豈不辜負姊姊絕世容顏?」侯女拭著淚道:「妹自知一生命薄,便是見了天子,怕也得不到好處;只拼一死,叫千載後知道隋宮中有這樣一個薄命人,大家起一個憐惜之念,俺便是做鬼也值得的!」她說著,又止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那姊妹知道勸她不過來,便也聽她傷心去。
到最後,侯女打聽得那許太監又選了百十個宮女送進西苑去,自己依然落選;她這一番實實忍耐不住了,大哭了一場,說道:「妾此身終不能見君王了!若要得君王一顧,除非在妾死後。
」她打定了主意,茶飯也不吃,在鏡台前打扮得齊齊整整。又把平日自己做的感懷詩,寫在一副玉版箋上,裝一個小錦囊中,掛在自己左臂上。余剩的詩稿,拿來一把火燒了。孤孤淒淒地在院子四下裡走一會,嗚嗚咽咽地倚著欄杆哭了一會。挨到晚上,待陪伴她的宮人去安睡了,她便掩上宮門,悄悄地跪在當地,拜罷聖恩,拿出一幅白綾來,就低樑上自己吊死。待到宮人發覺,慌忙救時,早已玉殞香消。大家痛哭了一場,不敢隱瞞,挨到第二日天明,齊來報與蕭後。蕭後便差宮人到後宮去查看,宮人在侯女左臂上解下一個錦囊來,呈與蕭後。蕭後打開看,見是幾首詩句,便吩咐轉呈與煬帝。
這日煬帝正在寶林院和沙夫人閒談解悶,煬帝自己誇說:是一個多情天子,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粉黛,朕卻一般恩寵,從不曾冷落了一個人。因此朕所到之處,總是歡歡笑笑,從不曾見有一個愁眉淚眼的。在宮中正說得暢快,忽見蕭後打發宮人送上侯女的錦囊來,煬帝打開看時,見一幅精絕的玉版烏絲箋,齊齊整整寫著幾首詩句。第一首是《梅花》詩,道:
庭竹對我有憐意,見露枝頭一點春。
香清寒艷好,誰惜是天真?
玉梅謝後和陽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煬帝把這首詩讀了又讀,讚道:「好有身份的詩兒!」再看第二首,是《妝成》,道:
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又《自感》三首道:
隱隱聞蕭鼓,君恩何處多?
庭花方熳爛,無計奈春啊!
不及閒花草,翻承雨露多。
煬帝一邊讀著,連連跌足說道:「如此才華,是朕冷落了她了!」再看後面是一首《自傷》長詩道:
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
春寒入骨情,獨臥愁空房;
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新愛惜,自恃料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待彷徨;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牆?
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樑上,肝腸如沸湯;
引領又自惜,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煬帝讀到未後幾句,也忍不住流下淚來,說道:「這樣一個美人兒,怎麼不使朕見一面兒,便白白地死了?真令朕追悔莫及!」說著!瞥眼見紙尾上又有一首詩兒,題目寫著《遣意》兩字,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