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鴉片著為例禁之後,在朝各官,一個個興高采烈,你也一本,我也一本,奏請從嚴禁止。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嘉慶十八年,侍郎銜鴻臚寺卿黃爵滋又上一本,宣宗大為感動。其文道:
侍郎銜鴻臚寺正卿臣黃爵滋跪奏為請嚴塞漏卮以培國本事:竊見近年銀價遞增,每銀一兩,易制錢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銀於內地,實漏銀於外洋也。
廄自鴉片流入中國,道光三年以前,每歲漏銀數百萬兩。
其初不過紈褲子弟,習為浮靡。嗣後上自官府縉紳,下至工商優隸,以及婦女僧尼道士,隨在吸食。粵省奸商勾通兵弁,用扒龍、快蟹等船運銀出洋,運煙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歲漏銀一千七、八百萬兩。自十一年至十四年,歲漏銀二千餘萬兩。自十四年至今,漸漏至三千萬兩之多。福建、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數千萬兩。以中國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窺之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訣省、州、縣地丁錢糧,征錢為多。及辦奏銷,皆以錢易銀。前此多有贏餘,今則無不賠累。各省鹽商,賣鹽俱系錢文,交課盡塊銀兩。昔之爭為利藪者,今則視為畏途。若再三數年間,銀價愈貴,奏銷如何能辦?稅銀如何能清?設有不測之用,又如何能支?
今天下皆知漏卮在鴉片,所以塞之之法,亦紛紛講求,而實未知其所以禁也。夫耗銀之多,由於販煙之盛,販煙之盛,由於食煙之眾。無吸食自無興販,無興販則外洋之煙自不來矣!今欲加重罪名,必先重治吸食。臣請皇上准給一年期限戒煙,雖至大之癮,未有不能斷絕。一年以後,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亂民,置之重刑,無不平允。查舊例,吸食鴉片者,罪僅枷杖。其不指出興販者,罪杖一百徒三年。然皆系活罪。斷癮之苦,甚於枷杖與徒,故不肯斷絕。若罪以死論,是臨刑之慘急,更苦於斷癮之苟延。臣知其情願斷癮而死於家,必不願受刑而死於市。況我皇上雷霆之威,赫然震怒,雖愚頑之人沉滋既久,自足以發聾振瞶。在諭旨初降之時,總以嚴切為要。皇上之旨嚴,則奉法之吏肅,則犯法之人畏。一年之內,尚未用刑,十已戒其八九。已食者竟籍國法以保餘生,末食者亦因迥戒以全身命。此皇上止辟之大權,即好生之盛德也。伏請飭諭各督撫,嚴飭府州縣,清查保甲,預先曉諭居民,定於一年後,取具五家互結。仍有犯者,准令舉發,給予優獎。倘有容隱,一經查出,本犯照新例處死外,互結之人,照例治罪。通都大邑,往來客商,責成鋪店,如有容留食煙之人,照窩藏匪類治罪。現任文武大小訣官,如有逾限吸食者,照常人加等,其子孫不准考試。官親幕友家丁,除本犯治罪外,本管官嚴加議處。各省滿漢營兵,照地方保甲辦理。管轄失察之人,照地方官辦理。庶幾軍民一體,上下肅清。漏卮可塞,銀價不致再昂。然後講求理財之方,誠天下萬世臣民之福也。臣為民生國計起見,謹據實以聞。謹奏。
宣宗下旨,把黃爵滋的奏本,交給各省督撫會議。眾議僉同,都主張從重治罪。於是飭部臣重定新例,無論吸煙販煙,都要斬首示眾。黃爵滋見宣宗這麼從諫如流,色舞眉飛,快活得莫可名狀。當下又奏請特派欽差大臣到廣東查辦鴉片事務。宣宗道:「查辦不難,倒是這個人,一時不易覓。」黃爵滋道:「臣保一人,定堪勝任。」宣宗問他保誰,黃爵滋道:「江蘇巡撫林則徐,精明幹練,不畏強禦,派他去查辦,諒不致於誤國。」宣宗道:「林則徐朕原召他呢。前月來奏,稱說已經動身,逆計行程,這幾日也該到了。等他來了,咱們再談罷。」
君臣兩個,又講了幾句別的話,方才散去。
這林則徐,字少穆,福建侯官縣人氏,為人耿直,作事精勤。生平於鴉片一物,最是深惡痛疾。次日恰好到京。入朝面聖,奏對得非常稱旨。宣宗下旨,給與林則徐欽差大臣關防,叫他馳赴廣東,會同兩廣總督鄧廷楨查辦鴉片事務。林則徐受了恩命,不敢怠慢,陛辭出都,晝夜兼程。自十八年十一日動身,至明年正月廿十五日到省。此時鄧廷楨已經奉到廷寄,雷厲風行,辦理得十分認真。販煙、吸煙各犯,鎖拿到衙門的,累百盈千,把一府兩縣的監獄,幾乎禁了個滿。洋人見中國辦理得這麼利害,不覺也懼怕起來,都把躉船直放到零丁洋面寄碇。
林則徐一到省,就去拜會鄧廷楨,問起禁煙情形。廷楨道:
「眼前省裡煙犯差不多淨了,鴉片躉船也都放了出去。內洋各口,都派了水師兵船輪流守堵,就是東路的洋船,也已心虛逃去。照眼前而論,似乎倒還沒什麼。」林則徐道:「洋人性多詭詐,眼前呢,雖要避了去,難保他不勾串內地奸民暗中仍行售買。我看這麼辦法終是不很妥當。」鄧廷楨道:「我公有甚高見,不妨請教請教。」林則徐道:「鴉片躉船共有幾艘?」
廷楨道:「聽說有二十二艘呢。」林則徐道:「每一艘裝有多少箱鴉片?」鄧廷楨道:「怕有一千箱上下呢。」林則徐道:
「鄧制軍,你想罷,一艘上千箱,二十二艘,就有二萬二千箱了。這二萬二千箱鴉片,洋人裝了來,他肯拋棄到了大洋中去嗎?非但不肯拋棄掉,也斷然不肯裝回國去。寄碇外洋,不過是避避風頭,朝晚原要賣給中國的。咱們既然辦得事,總要辦到個一勞永逸,斷不能僅顧目前因循塞責。鄧制軍,你聽兄弟這一番話,說得錯了沒有?」鄧廷楨道:「依我公主見,要怎麼辦理呢?」林則徐道:「照兄弟主見,總要叫洋人先將鴉片悉數繳銷,才准他開艙做買賣。」鄧廷楨道:「這麼辦理,怕做不到吧。記得那一年,英國大班帶了個洋婦來,住在公局裡,東裕洋行的謝司事拍大班馬屁,送了他一肩轎。誰料這大班夜郎自大,竟然不准行中人乘轎人館起來。廣東制台王公聞知此事,立拿謝某究治。英國大班竟然陳兵列炮,大有變亂之勢。王公怕激變,究竟派遣通事察剛,理諭了個再三,才得無事。林星使,洋人攜帶家眷,原是定制不准的,猶且如是,何況如是繳銷鴉片呢。」林則徐道:「所說畏威懷德,一味的柔原也是不行的。記得道光初年,粵城外面遭了火,燒成一片白地。英人要擴他的公局,託言修茸,侵佔了好多里地方。被災人民到制台衙門控告。制台李鴻賓置之不理,洋人非常得意。後來,眾百姓趁李鴻賓人覲時光,在撫台朱桂楨那裡告了一狀。朱桂楨原是一盆烈火,批准之下,立把通事鎖拿下獄,親督了兵弁,把英人所築房屋拆為平地。英人要挾了半年,究竟何嘗得著便宜!可知對付洋人,原要剛柔並濟的。」鄧廷楨道:「英國新派了一個領事來,這領事的名字,叫什麼義律,聽說很刁頑呢。」林則徐道:「什麼領事,這名目似乎沒有聽得過呢?」鄧廷楨道:「英國四班公司的資本,都借自該國國帑。這幾年貿易虧折,本利無償,英王下令把公司解散。前任制台盧坤,怕公司散後統領無人,奏請飭令洋商寄信回國,仍援前例,派公司大班來粵管理貿易。該國君主欽奉中朝上諭,才設立起領事來的。」林則徐道:「原來有這麼一回事。我也不管,現在我們盡行我們的事,他刁頑,我有本領對付他的刁頑。」鄧廷楨見林則徐銳意實行,不蘋十分阻擋,隨道:「洋人的事,向由洋行司事交接的,咱們還是先把十三家洋行司事傳來,發給他諭帖,叫他們傳諭各洋公司罷。」林則徐點頭稱「是」,又談了幾句別的話。
林則徐告辭回轅,立請文案老夫子辦了幾角公文,咨會虎門水師提督、碣石鎮總兵以及統帶提鎮各營,叫他們分路把守,先絕漢奸的接濟。二月初四這日,林欽差、鄧制台,合了廣東巡撫怡良,在行轅大堂上堂皇高坐,傳集十三洋行司事發交諭帖,令他傳諭各洋人,把煙土存儲實數開單報來。各洋行接到諭帖,只叫得苦。關照洋人,洋人笑道:「你們中國官員,多不過要幾個錢罷了。林欽差無風生浪,裝模做樣,也無非為那件東西,有甚大不了的事。咱們且拼掉幾萬銀子,看再會有事嗎?」司事道:「林欽差嚴正的很,銀子怕買不到了呢。」洋人不信,立刻打了張五萬兩銀子的銀票,差人送去。不過一日工夫,差人回來,呈上原信,卻是原信未動。洋人驚道:「中國官員竟也有不要銀子的,可就壞了事了。」
忙找義律商議。義律道:「理他做什麼,中國人虎頭蛇尾,過一會子就好了。」不意林則徐辦事認真,一日三回的催令稟覆。
精子吃鑿子,鑿子吃木頭。義律被逼不過,只得乘舟來省,卻仍舊僵臥在公局裡不來謁見。
事有湊巧,恰有個奸商顛地乘間逃了去,林則徐大怒,隨命出差拘治,一面援照違抗封艙的案子,移咨粵海關監督,將各國駐泊黃埔的貨物一律封閉,停止貿易。又把洋人所用的買辦,拿捕下監。經這麼一辦,洋人在船上既沒有接濟,又沒有貿易,苦得個要不的。於是義律自願據實呈繳,開上清單,共計煙土二萬二千零八十三箱。林則徐笑向鄧廷楨道:「鄧制軍,你看如何?」廷楨也不勝佩服,隨命中軍官傳出大令,飭各洋船駛赴虎門,聽候收繳。一面咨會提鎮各營統帶各標兵船,定於本月二十七日,齊集口門內外,關防查驗。到了這日,林則徐、鄧廷楨都帶齊執事,乘坐官船,前詣虎門監視。海關監督陪同稽查。各國洋人,沒一個不俯首貼耳,唯唯聽命。整整收了三五日,方才完畢。又令各洋人出具永不售賣煙土切結,上面寫有「嗣後犯者,人即正法,貨船人官」等語,辭嚴義正,威重令行。粵省摳民無不齊聲稱快。林則徐當夜就具折奏聞天子,其辭道:
欽差大臣林則徐、兩廣總督臣鄧廷楨、廣東巡撫臣怡良跪奏:為英吉利等國洋人震懾天成,將躉船鴉片,盡數呈繳。現於虎門海口會同驗收。恭折仰祈聖鑒。事竊照鴉片煙來自外洋,流毒中國,滋蔓既久,幾於莫可挽固。幸蒙我皇上喚號大宣,干綱猶斷,力除錮弊,法在必行。且荷特頒欽差大臣關防,派臣林則徐來粵查辦。顧茲裡大之任,慮非暗昧所勝。仰賴諭旨嚴明,德威震遠,不獨令禁行於內地,且使風聲播及外洋。復諭令臣鄧廷楨益矢奮勤盡,泯畛域,下懷欽感,倍思併力驅除。在臣林則徐未到之先,已將窯戶煙販及吸煙各犯,拿獲數百起,分別懲辦。又派令水師船輪流守堵,水陸交嚴。東路洋船及在省奸民先後驅逐。
節經奏蒙聖鑒,臣林則徐於正月二十五日到省,已將會同籌辦大概情形,先行具奏在案。維時在洋躉船二十二號,已經陸續關行,作為欲歸之勢。若但以逐回番界,即為了事,原屬不難。惟臣等密計熟思,竊以此次特遣查辦,務在永杜其源,不敢僅顧目前因循塞責。查洋人本屬詭譎,販賣鴉片者更為奸滑之徒。此次聞有欽差到省,料知必將該洋船發令驅逐,故先開動,退至向來所泊之洋面,以明其不敢違抗。其實每船內儲存鴉片,聞俱不下千箱。因上年以來,各海口處之嚴防,難於發賣。而其奸謀詭計,仍思乘間覓售。非但不肯拋棄大洋,亦必不肯帶回本國。即使驅逐於萬山之外,不過暫避一時,而不久復來,終非了局。內地匪船,亦難保不潛赴外洋勾結售賣。必須將其躉船鴉片銷除淨盡,乃為杜絕病均。但洪濤巨浪之中,未能都有把握。因思躉船之存儲雖在大洋,而販賣之奸商多在省枯,雖不必蘧繩以法,更不可不諭以理而懾以威。臣林則徐旋譯諭帖,責令眾洋人,「將躉船所有煙土,盡行繳官,許以奏懇大皇帝天恩,免治既往之罪,並酌請賞犒,以獎其悔懼之心。嗣後不許再將鴉片帶回內地,犯者照天朝新例治罪,貨物入官」等語。與臣鄧廷賴、怡良酌商,即於二月初四日,共同坐堂,傳訊洋商,將諭帖發給,令其繼赴洋船,帶回通事,以西語解釋曉諭,令其即日稟覆。一面密派兵役暗設防備查外洋。各國自公司設局以後,每年派有四等職酋,常川守住洋行,專司其事。維時臣等傳諭之後,各番皆觀望於英人,而英人則又推諉義律。另有通曉漢語之洋人義瞻等四名,經司道暨廣州府傳至公所,面為曉諭。該義瞻等呈稟,尚屬恭順。當即商給紅綢一疋,黃酒二壇,著令開導各商,速繳鴉片,未據即行稟覆。
至二月初十日,義律由澳門進省。其時奸商顛地等,希圖乘間遁逃。經臣等查明截回,諭責義律以不能約束之罪,並照舊時洋人違抗即行封艙之案,移咨粵海關監督臣豫坤,將駐泊黃浦之貨物,即行封艙,停其貿易。又洋館之買辦工人,每為仇人暗遞消息,亦令暫行羈禁。並將前派暗防之兵役,酌量加添。凡遠近要隘之區,俱令嚴為防守,不許洋人往來。仍密諭弁兵不得輕率肇釁。在臣等以靜制動,意在不惡而嚴。而該洋人懷德畏威,固已不寒而慄。
自嚴密防守之後,省城洋館及黃浦、澳門與洋面夏船信息絕不相通,該洋人等疑慮驚惶,自言愧悔。臣林則徐又復迭加示諭,勸戒兼施。即於二十三日,據實稟覆,情願呈繳鴉片。維時距羈禁買辦之期業已五日,洋船食物漸形窘迫。臣等當即賞給牲畜等物二百四十件,復向查取鴉片確數。經義律內各番反覆推究,始據呈明,共有二萬二千八十三箱。查向來拿獲鴉片各外洋原來之箱,每箱計土四十四包皮,每包皮計三斤,每箱計重一百二十斤。日久曬乾,亦約在百斤以外。以現在報繳銷數核之,不下二百數十萬斤。臣等猶恐所報尚有不實不盡,飭之在洋水師及商買人等,金稱外洋高大躉船每船所儲,亦不越千箱之數,是躉船二十二隻,核與所報銷數不甚懸殊。即諭令駛赴虎門,以憑收繳。
除商明臣怡良在省彈壓防範外,臣林則徐、臣鄧廷楨俱於二月二十七日自省乘舟,二十八日同抵虎門。水師提督臣關天培在虎門駐紮,凡防堵洋船查拿私售之事,皆先與臣等隨時商榷,務合機宜。自收繳之諭既頒,尤須嚴密防範。前躉船二十二隻,除續駛赴虎門以外,臣關天培當即督飭將弁領帶各營兵船,分排口門內外,聲威極壯。粵海關監督臣豫坤亦駐虎門稅口,照料稽查。當飭候補知府署南雄、直隸州知州余葆純等,派大小文武員弁,隨收隨驗隨運隨儲。惟為數甚多,所載之箱,即須數十隻剝船始敷搬運。而自口門運至內地堆儲之處,又隔數十里,若日期過速,草率收繳,又恐別滋弊端。臣鄧廷楨收至三日後先回省,臣林則徐自當常住海口,會同提臣詳細驗收經理一切。
容俟收繳後,查明實在箱數,與該洋人所報是否相符,再行恭擢奏報。並取具洋人,永不夾帶切結存案,以杜其復萌偷售之心。惟該洋人販賣鴉片多年,本干天朝法紀,若照例內所載:「化外人有犯,並依律科斬之語,即予在正法,亦屬罪有應得。惟念從前該洋人遠隔重洋,未及周知,今既遵例全繳,即與自首無異,合無雲懇天恩,兔追既往,嚴禁將來。並求俯念各洋人鴉片起空,無資買貨,酌量加賞茶葉。凡洋人名下繳出鴉片一箱,酌賞茶葉五斤,籍以獎其恭順之心,而堅其悔過自新之念。如蒙恩准,所需茶葉十餘萬斤,應由臣等捐辦,不敢開銷。
至洋人呈繳鴉片如此之多,事屬創始。自應派委文武大員,將原箱解京驗明,再行銷毀,以昭實在。是否有當,臣等謹會同具奏,並錄諭洋人原稿,及洋人稟二件,恭呈御覽。謹奏。欲知此折到京之後,有何變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