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次日早朝,慶王奏稱美國海軍大將伊文斯同他的夫人並偕行諸人,要覲見太后。美國公使特請分兩回朝見,並稱昨日所陳康格夫人自請私覲的事,實是傳聞之誤。太后退朝,笑向宮眷道:「昨兒不是向你們說既請朝覲必有緣故麼?我很願見見美國的海軍大將並他的夫人。」隨吩咐德菱道:「你領了眾人,把各樣東西,整理整理。我房間裡東西,都換掉了。咱們的起居狀況,總不要他們知道。」於是闔宮的人頓時忙亂起來,所有珍寶玩器,悉行換掉。太后又叫太監在廳堂中鋪下地毯,忙亂了一夜,粗粗完備。
次日,美海軍大將偕了公使入覲。又次日,伊文斯夫人同了公使夫人等入覲。都留了飯,領他們周覽了各處,歡喜而去。不過康格夫人入覲時,帶了一個女畫士克姑娘來。偏偏克姑娘多事,要與太后畫一肖像,送到聖路易博覽會去。偏偏太后從來未出宮闈,不知道攝影繪像的事。守著滿洲舊例,帝后的像,總要龍馭上賓之後,才能繪畫。聽了克姑娘的要求,大吃一驚。又因克姑娘是外國人,未便一言回絕,含含糊糊,應了她一句與宰臣商議了再談。女賓去後,太后向德菱道:「奇怪的很,康格夫人怎麼發起此念?怎麼叫做繪像,你知道麼?」德菱道:「那也很便當,老祖宗只消每日端坐幾點鐘就是了。」太后聽了,面現驚異之色,急問端坐做什麼?德菱道:「坐得端正,畫士才能夠臨繪。」太后道:「照這樣子,待她畫成,我要老了,誰耐煩?」德菱道:「我在巴黎時光,也曾叫克女士畫過一個。」太后聽說,忙叫人去取來。一面問德菱道:「為什麼必要我坐,難道他人不能替代麼?」德菱道:「這是老祖宗的像,他人如何代得?」太后道:「坐的時候,每次服飾同不同呢?」德菱道:「必要同的。」太后道:「中國畫家,像見一面,即能揮毫而成,很不費事。外國有本領的畫師,也總這麼著的。」德菱把中西畫法不同的緣故,詳細奏明。太后道:
「女畫師性情如何?會華語不會?」德菱道:「克女士為人很是端正,不過不會中國話。」太后道:「不會華語好極了,我就怕她會華語。宮人大半喜歡閒談,留她在宮裡頭,或者把我不願意叫人知道的事說與她聽。」德菱道:「那是必無的事。
克女士既然不會華語,宮中除了咱們娘兒三個,又沒有懂外國話的人,這一層似乎不必慮得。」太后道:「不見得靠得住,她在宮裡住的久了,怕也要學會幾句呢!那也慮不得許多,咱們現在且商議如何佈置。外國女子居留宮內,向無此列,並且總要叫人防守她。叫誰呢?你就是能夠。晚上又叫誰陪她睡覺呢?」一邊說,一邊繞室行走,沉思半晌,忽然笑道:「得了得了,我會得監禁她同犯人一般,還使她一點沒有覺著。這全賴你娘兒三個,替我謹慎辦理。我想叫她住在醇親王府裡,你朝晨與她同來,晚上跟她同睡,總可以萬無一失了。」
說著,太監已把德菱畫像攜至。太后接來凝神細瞧,大笑道:「畫真有趣,很像油畫呢。這麼的畫,簡直不曾見過,肖的很。中國畫師,畫不到這麼的神情。只是畫上的衣服怪的很,為什麼兩臂與脖子都赤著呢?我聽得外國婦女的衣服,沒袖沒領,還料不到竟有畫上這麼的惡劣!你為什麼也穿這個?我知道你總羞見人呢,以後再不要穿這個了。我瞧見了很是詫異,把這種算做文明,真乃怪事!你偶然穿一回,還是常常穿的呢?豈是在男子跟前,也穿這個麼?」德菱道:「這是尋常晚衣,每逢著盛宴跳舞會才穿呢。」太后笑道:「這更不堪了!外國事事不如中國。中國婦女在男子跟前,手腕都不肯露出,外國竟這麼的袒胸赤臂!皇帝常言變法,照此看來,還不如我守舊好的多呢!
次日,慶親王面奏,克姑娘請示開繪日期。太后叫取歷本揀選吉日,揀了閏五月二十日戌時開繪。德菱知道傍晚時光,克姑娘必不肯開繪。於是把此意婉告太后,磋商再四,才改了朝晨十點鐘。隔了一日,太后到德菱房裡,瞧見了她的攝影肖像,異常欣羨,開言道:「可惜不能招市上拍照的入宮拍照。
」裕太太於是奏稱,裕庚的兒子,現在宮裡當差,照相的事情,也曾研究過,老祖宗如果招他照相,或能滿意,也未可知。原來裕庚兩個兒子,都在宮裡當差,一個管著頤和園電燈處事務,一個管著太后御用小火輪。原來頤和園中有船塢一所,琢石而成,在仁壽殿西南,與萬壽山相對,舊名寶蓮航,亦名石舫。光緒中,昆明湖中,始置小輪船二艘。又在園外東南隅,設電氣房專司園中電燈。所以後有詩歎道:
殿西船塢對山椒,畫鷁飛輪似御飆。
萬炬通明傳電氣,春波瀲灩繡漪橋。
當下太后召裕庚的兒子進來,問他幾時好拍照?回奏等家去取了拍照傢伙來,隨時可以拍照。次日取到,拍了好多張照,朝服便衣,各式都有,結末又拍了一張漁家裝束乘坐小艇的照。後人有詩讚道:
翔鸞飛艦掉湖波,天上嬉娛樂事多。
不愛內家妝束貴,居然雨笠與煙蓑。
到了二十日這天,太后才早朝,克女士已攜了畫具進宮了。
退朝回宮,克女士望見太后,按著歐洲覲見君後之禮,急忙趨前吻手。太后只道她要來咬指頭兒,唬了一跳。當下敷衍了幾句應酬話,隨更換衣服,從事繪畫。起初幾日,也還高興。到後來漸漸懶怠了,坐不到十分鐘,就要歇息。克女士沒奈何,只得先繪寶座與屏風。這原是仰體上意遷就的舉動,不意太后異想天開,向德菱道:「我想克女士既能繪寶座與屏風,我的衣飾,她總也能夠繪畫,不必我親臨了」。德菱道:「這怕不能麼,衣服首飾,總要有人穿戴了才能繪畫。」太后道:「這個很容易,你可以穿我的衣服,代我坐著。」德菱道:「怕畫士不答應呢!」太后道:「那不要緊,畫起面龐來,我自己坐就是了。」於是德菱每日代替太后,默坐四點鐘,直至繪成才罷。後人有詩道:
朱丹繡罽大秦妝,鯷壑人來海宴堂。
具坐璇宮親賜宴,寫真更召克姑娘。
這海宴堂是儀鸞殿改建的,全殿都是西式,殿內陳設的,也都是西洋器具,專備召見外賓,這也是德菱的翊贊。當時克女士肖像繪成之後,陛辭而去。太后問德菱道:「克姑娘可曾問起拳匪的事情不曾?」德菱道:「從沒有提及過。彼時她在巴黎,亂事始末,大概不很知道呢。」太后道:「我很不願提及此事,並不願外人把此事詢問我臣民。間時我自己忖量,我實是婦女中最明智的,他人鮮能及我!英後維多利亞,她的歷史,我也曾瞧過譯本,覺著她關係的重要,經歷的憂患,還不到我一半呢。我的生涯,今方未艾,未來的事,沒一個人猜的著。我或者要大反故常,做出奇特舉動,驚醒外人耳目,也說不定。英吉利是列強中頭一國,但是並非維多利亞一人之力。他們國會裡頭的英傑,時常幫助她,凡百施行,總揀善的做,英後不過畫諾而已。咱們中國人民有到四百兆,統靠我一個兒。軍機雖可備我咨詢,他們只不過監察著。重要的事都須我一個兒決斷,皇帝是一點知識沒有的。我一輩子事情,從沒有失敗過,但是從不曾夢見拳匪的害人,會這麼利害!綜計我一生事情,不過這一樁是大謬誤。初亂時光,我很該嚴降諭旨,禁他蔓布。無奈載漪、載瀾,堅稱拳匪降自上天,為是蕩清國恥,剪除外人。他們所謂外人,就是教士。我生平最恨的是教士,所以這時光,未嘗稍置可否,也不過要坐觀成敗呢。不意他們舉動太暴,載漪竟然領了拳匪頭兒入頤和園,聚集了眾太監,驗看他頭上,有沒有十字。那頭兒道:『這個十字,你們不會瞧見,只有我找的著,知道他是基督教。』載漪入宮見我,拳民頭兒候在宮門口,查著兩個信教的太監,問我如何處置?我聽了大惱,立諭載漪,沒經有我答應,如何擅准拳匪入宮?載漪奏稱這一個頭兒,法術極大,能把外人悉數戮盡,並且得著諸神呵護,不怕西人炮火。並稱親見一匪用手槍擊射他匪,已經打中,一點子損傷都沒有。隨請將兩個入教的太監付與匪魁,我允准了他。後來聽得這兩個太監,即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斬首呢。次日,匪魁又隨載漪、載瀾人宮,叫太監都焚香跪迎,表明不曾信從基督教,又叫太監們練習拳術。過不到幾時,太監都棄掉公服,穿著拳匪的衣服,一個個紅衫黃褲,紅布纏頭,載瀾且貢一套與我。此時軍機領袖榮祿,恰恰請著假,我每日總派太監去瞧他。這日,太監回來,告訴我榮祿已癒,預備明兒入宮陛見,我聽了很歡喜。次日,榮祿入見,奏對之際,面呈憂色,他說拳匪實是叛徒,不過要百姓幫他殺戮外人,至其結果,實不足為朝廷之福。我就問他如何處置?他說待與載漪商量了,總有辦法。到了次日,載漪來見,稱說為了拳匪的事,與榮祿大大衝突,並稱北京居人,沒一個不是拳匪,如果要禁止,必把北京人盡數屠掉才好,就是宮廷也不能免。又說拳匪已經選定日子,盡殺各國使臣,董福祥也答應率兵幫助,放火燒掉使館。我聽了萬分焦灼,知道大亂即在目前,立召榮祿商議。榮祿叫我立刻下詔,宣稱拳匪罪狀,叫人民切勿輕信。並諭九門提督,驅逐匪徒。載漪聽了大怒,奏稱此諭果出,拳匪必然入宮行逆。我彼時沒了主見,只得任他們去幹吧。一日,載漪、載瀾又要我降諭拳匪,盡戮使館中人。我沒有答應,他竟矯詔而行,致使外兵逼近都城,咱們娘兒倉皇西狩。這都是我優柔寡斷,所以鬧下這麼大亂子。」說著時,不禁大哭。眾宮眷見太后傷心,也都陪著下淚。這一夜,很是不歡。不意次日上朝,又得著一個很憂愁的消息,卻是日俄兩國宣戰的事情。原來日俄兩國,積嫌已久。甲午年中日這一役,李伯相赴日議和,原有遼東半島割隸日本之議。彼時俄人為了自己在遠東的利益約了德法兩強國,索還遼東。果然行得好心有好報,丙申年俄皇加冕,中國李伯相前往慶賀,就在俄京訂了幾條密約,把東三省權利,盡送給俄國,山東的膠州灣,也帶在裡頭。偏偏事機不巧,山東地方出了一樁教案,殺掉兩位德國教士,德人就派兵佔據了膠州灣。俄人因我背了密約,強租旅順大連灣以相抵制,又約滿洲鐵路,可以直築到旅順。庚子年義和拳之亂,俄國乘機進兵,佔據了東三省。北京議約,俄人又把東三省提出另議。喧賓奪主,年復一年。癸卯年三月十一日,原是《辛丑條約》第二次撤兵期,俄人非但不撤,還增了無數的兵馬,築造兵房,斬伐林木,為久駐之計。我國行文責問,俄人以七事相要:
一、滿洲不開商埠;二、俄人全佔滿洲佳礦;三、俄人管滿洲衛生事宜;四、俄人助練兵;五、牛莊關田俄人管理;六、中俄共設商務衙門;七、俄人全佔滿洲鐵路。我國政府,為了急於收地,就擬應允一二條。不意各省摳紳士庶,紛陳利害,力持不可。英美日三國,也勸我國政府,勿允俄人之請。偏偏俄人得寸進尺,招撫胡匪,派兵入龍嚴浦,又佔據了奉天官署,並令華民遇著俄國慶節,盡揭俄旗。八月,俄人要求奉天將軍增祺將滿洲地租,詳細報告,並將牛莊稅關及釐金局,讓與俄人管理。俄皇又特命阿力克塞夫為遠東總督,凡遠東事宜,均令與該督直接商辦。政府聞之,甚有震駭,叫駐俄欽使詢聞俄外部。俄人冷然道:「這是俄國政策,何勞貴國詢問?」從此之後,凡為了遠東事宜,政府電詢俄外部,總是擱置不答,總推說已經簡放遠東總督,給與全權,凡百事宜,均可往商。此時俄人又佔據了三道江頭,於是西自旅順大連灣,東沿鴨綠江上流,越長白山以抵豆滿江上流相近之琿春,沿途築電線,駐守備兵,包皮括東三省,與朝鮮境劃絕,以阻日本勢力之侵入。又在奉天設立衙署,辦理路礦及在滿洲工業等事。牛莊街巷,悉改新名。派哥薩克兵六千至盛京,又派兵駐伊黎各地,大肆東封,實逼處此。中國兵微將寡,奈何他不得。東鄰日本,見此情形,竟然大動義憤,跟俄人大大不答應,於是日俄兩國,遂有協商的事情。先在俄都,後在日京,經幾次之會議,日木外務省大臣小村氏,與俄使羅笙男爵會議,開出協商條件,計共五條:
一、彼此允將中國高麗之主權,悉行保全;二、彼此又允各國在中國高麗工商之利益,彼此均沾;三、日本在高麗獨一之利權,與俄國在東三省之鐵路利權,彼此均須明認。又互相申明,俄日兩國有權可以保護以上所列利權,但不得與第一款所載之宗旨,有所違背;四、俄國須明認日本有特別之權,以勸諫幫助高麗,使彼國維新,將政府改良;五、俄國須允不阻高麗鐵路推廣至東三省南方,以期與中國開外鐵路相連。俄使急赴旅順,與遠東總督阿氏協議。彼時日俄交涉,在聖彼得堡,有俄外部大臣藍斯道夫伯爵與日使栗野氏之會議;在東京,有小村氏與俄使羅笙男爵之會議。十月八日,是俄人第三次撤兵期,依舊恃蠻不撤。協商已經五次,依舊不得要領。俄人的答覆,絕不提及滿洲,不過在朝鮮方面,稍示退讓。日外相面訪俄使,聲言俄國的答覆,不愜日本政府心,務請重行答覆。於是俄人遂佈告各國道:「日本名為協商,實是挑戰。
」日政府聞知,忙著分電辨誣。俄皇又特開極東委員會,俄皇自為議長,商議答覆日本之要索。駐俄日使奉本國政府訓令,屢促俄人,速行答覆。日政府宣稱日本候俄國復書,以西曆一月三日為期。如期不至,再展限七日。再不答,日本就要在清韓方面,自由行動了。此時兩國徵兵發餉,準備戰事,極形忙碌,所以皇太后非常愁悶。
這日,早朝既畢,太后告知宮眷等:「俄日兩國,怕旦夕要啟釁,心中很是憂悶。雖然兩國的事情,跟中國是不相干,慮的是在中國境內開仗,無論誰勝誰敗,於中國終有不利呢!」宮眷們聽了,也不很注意。不意次日,太監總管奏稱,今兒點卯,走失太監五十人。」眾人聽了,很是驚訝。過了一日,又報走失太監百人。太后恍然道:「我知道了,他們必是聽了我的話,以為俄日將有戰事,怕再見義和團的亂了,才相率逃避呢!」照例太監逃走,必派騠騎四出拿捕,捕到了必然按律懲治。此番,太后傳諭,不必拿捕。又過了兩日,一個太后素所親信的某太監,又不知去向。太后大怒道:「不意這個奴才,竟這麼無良心!我平日待他,何等優渥,竟博得他如是的報答!亂機甫萌,丟掉我走了。」說著,很是懊喪。從這日之後,太監逃走的,幾乎無日無之。太后於是決計移居禁城,俟至來春,再作計議。
此時俄日驚耗,日甚一日。宮中諸人,漸為震恐。一日,太后召集宮人,諭令:「勿自驚擾,果然有變,與咱們是不相干的,決然不會波及。咱們有祖宗保佑,決不會有什麼意外。從今而後,我也不願再有人提起俄日事情呢。」又叫宮眷們各在祖宗神脾前虔誠禱告,叩求保祐。太后雖說不願人再提此事,心裡卻很願知道外間消息。一日,與德菱等無意中談及,德菱道。「這個很容易,只消購幾份西報,並一份露透特約電,外邊的事情,天天能夠知道。」太后大喜,就叫裕庚出面,購了幾份西報並露透電,每日轉送到宮中來,由德菱譯呈御覽。一日,德菱譯出一段新聞,卻是已經決裂的驚信。不知太后瞧見之後,有何議論,且聽下回分解。